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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枯狐狸(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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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太太冲进酒席间,当着所有生意朋友的面泼了我一身红酒。我正故作崇拜地听他炫耀生意经,顺便悄悄与木村先生暗送秋波。木村先生是他多年的老友,两人甚至一起洗过澡,他在床上与我说过。他有施虐癖好,从我入职第一天起就认定我是斯德哥尔摩患者。木村先生眯眼,老男人发现猎物时会下意识那样做,自以为像一只锐利的鹰隼。他清楚老友的一举一动,却同他一起合上眼睛。我想那便更好,我只需要装成手无寸铁的兔子,若无其事地展示女性的曲线,敬酒、添菜、款笑,只要这样我就可以漂亮地,活着走出包间。谁管外面是不是地狱变。
但他的太太冲进来了。在一群被高档古龙水和红酒环绕的男人之间,她最先瞧见了我。她脚踩高跟鞋,涨红了脸,脚背和脖颈的青筋暴凸,与酒店外雕刻盘踞的龙石雕一模一样。 “就是你吧?”太太鞋跟像断头台的铡刀,她走向我和他,抢过他手里的高脚杯,犯人的血溅上了我的脸。我好像一瞬间跌进一口红色的大染缸,再睁眼时,周遭徒然都变了。年轻的太太扯住我的头发,尖叫着:“就是你这个婊|子吧!”他起身想把我拉到身后,可是被铡刀一样的高跟鞋踢开了。他也没有再努力,好像立刻就忘记了我:“你要庆幸这没有外人,不然我让你下半辈子都不好过!”“我不好过?你在外面与这个女人夜夜笙歌,你让我不好过?”女人抓起一个酒瓶作势砸人,被酒桌上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挡下。
包间的灯光呈现出暧昧的暖橘色,每个人的脸都被照得通红,表情更是五光十色。只有我,跌坐在地。眼前还是一片红,只能趔趄站起。他和她吵得不可开交,中间隔着一张大如银盘的酒桌,日本几大财团巨头之一的他如今也变成狼狈的市井男人,好几个人按住才没有操起刀叉捅向她。
我缓慢地拧开门把手,侧身闪了出去。
外面也不安宁,来来往往的服务人员堵在门外不敢入内。里面又传出女人尖锐的叫声,紧随而至的,是玻璃瓶打碎的声音,男人的骂声登时扑咬上来。服务人员盯住我,我的头发还在往下滴酒,我问洗手间在哪儿,他们默不作声地指了一个方向。我说谢谢你们,谢谢。一路上没再遇到任何人。我躲进洗手间,想要好好洗把脸,但全身抖得厉害,连拧开水龙头的力气都没有。镜子里的女人,头发紧紧黏在脸上,精致的妆容早蹭花了,整个人被一种超脱的恐惧笼罩。
我想要点燃一根烟,但打火机怎么也转不动,无奈之下,我只好拼命喘气,胸脯大幅度地升降。
这时候我又冷静下来。因为我的胸|脯。镜子里的女人惨白,可很|性|感。我终于好好洗了把脸,红色洗掉了,露出毫无血色的皮肤。
我开始想以后怎么办。工作肯定丢掉了,还能干什么呢?他给我打的钱,还能用吗?他不会轻易让我走的,但我也不想再回去了。我该怎么办,该去哪儿。
晚风比红酒凉。我踉踉跄跄地离开酒店,站在风里吸烟,头发凌乱地缠绕在面前。也就是一瞬间,我突然想起那瓶酒是67年的,很贵,用来泼我可惜了。
我伸舌头为嘴唇描边,似乎口红花掉的唇角还残留有金钱酿造的酒。
车来车往,霓虹乱眼,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脱掉高跟鞋,靠着路边的巴士站台吐烟圈。
站台里除了她,还站着另一个人。一副粗粗的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简朴的学生打扮,衬衫衣角还有几点泥巴,毛背心和她单薄开衩的礼服裙对比鲜明。他背上手里背着抱着一摞文稿,昏暗的路灯下,学生的眼睛在她和文稿之间缓缓流转。自以为很精明,很礼貌。
车来了,黄色警示灯在城市冷漠的夜幕里闪烁。我掐灭烟头,怒火冲天地对上他的眼睛:“你看什么看。”
这是赤苇京治短暂的一生中最衰的一天。
赤苇京治睁眼已经八点四十五,早课迟到半小时,还是最严厉的江户川老师的西方哲学。赤苇京治一向自律,他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明昨晚睡得奇早无比,睡前也没喝酒吃感冒药,难道是睁眼就忘光的梦中有怪物牵扯了他?没时间胡思乱想了,他随便收拾几下就冲出公寓,跑下楼才发现没戴眼镜。
此时已是八点五十七分,距离下课还有半小时,赶到学校至少需要十分钟。
赤苇京治站在公寓楼下挣扎了几秒,最后决绝地重返公寓楼。
他近视不深,不戴眼镜其实也没有大碍。可赤苇还是抱着丢掉眼镜不如剜了他的眼的心态爬上楼梯,一边爬一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浪费时间。
好不容易赶到教室,距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后门锁了,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前门,不知道该不该进。
江户川先生瞥见他鬼鬼祟祟的影子,鼻孔里跑出阴阳怪气。
“还有多久下课?”
“十五......十四分钟。”第一排的同学说。
“赤苇同学这时候来,想听什么?”
视线一下聚焦到他身上。面对同学的目光,赤苇京治无所适从。他读书这么多年,从来没迟到过,镜片攀上一层雾气,让他更加不知所措。“进来吧。”江户川先生厉声道。他灰溜溜地顺着教室边缘走,只有第一排有座位,江户川的课没人愿意坐前排,不过对赤苇而言现今坐哪儿都无所谓,他只关心那个唇上留着一小撮滑稽的胡子的哲学老师会不会扣他的平时分。
江户川一眼看出赤苇的心思:“规矩是规矩,该扣的分不会少。不过你上次的论文写得不错,周三下午找我,有些改动我当面跟你说。”
赤苇京治本来想替自己辩驳几句,可张嘴又顿然失去力气。“是,老师。谢谢。”他说。那篇论文是他被木兔光太郎硬灌了三杯酒,在他家的浴缸写出来的。
中午也没出太阳,一整个春寒料峭。他走得急,眼镜能忘带,更别提便当。赤苇去便利店买了一盒素食拌面,蹲在便利店门口吃。其实店里也有空位置,不过他就是想蹲在树枝丫丫边上。赤苇一边吃,一边检查邮箱。他前几天投的简历应该有结果了,可不论怎样刷都刷不出来。
正要起身,身后猛然撞上一个走路蹦来跳去的女孩,撞得他直往草丛里扑,剩下半碗面全挂树枝上。
“什么人啊,怎么蹲在这里吃......”
女生抢先一步道。赤苇京治趴在草地上,衣角沾满泥点。他不住地道歉。
邮箱在这时显示收到新来信,赤苇京治抓起飞出几米远的手机。通过了,不过.......不是文艺部,赤苇京治被分配到始料未及的漫画编辑部。
“尊敬的赤苇京治先生,请于下午三点至出版社报道。”
他可以拒绝,不过生活不允许。赤苇京治今年大三,马上要步入社会,他极度需要实习经验,而这家出版社的实习含金量在求职市场名列前茅。
赤苇京治猛然想起高三最后一场春高比赛,他也像这样精疲力尽地躺倒在球场。只是那时他胸膛中尚且跃动着一颗充满希望的心脏,而今,赤苇京治只觉得疲惫。
他报道,见过前辈,拿到大大小小的资料,确定了各种证件和申请。他身前身后都是沉甸甸的文稿,衬衫衣角的泥点不听话地溜出来,前辈狐疑的打量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赤苇沉默不语。他是优等生,家境优渥,还算顺风顺水地长大,还算热血地挥洒了青春,如今却被心仪的部门拒绝,被人用这般狐疑的视线打量。
一天下来,赤苇京治仅剩的力气都用来靠住巴士站台,觉得好累。
他在这时注意到站台另一个人。不合时宜的红色开衩礼服裙,已经塌了的波浪卷发和花掉的精致妆容,高跟鞋拎在手上。这个女人美丽又落魄,像一只断腿的狐狸。赤苇京治被她眼神中压倒一切的空洞吸引,忍不住多看几眼,谁知二人却突然对上视线。他正要匆忙移开,那女人怒气冲冲地大喊:“你看什么啊看!”
“啊,我.......”赤苇京治顿时哑言,视线也停在半途。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容长脸,美得不安生,皮肤白皙,红唇画出了界,像一幅饱和度极高的油画。画家生怕被别人看穿巧思,用笔极其模糊。
赤苇京治看失了神,他呆呆地说:“对不起。”
他们上了同一辆公交车。司机开车不稳当,起步时赤苇怀中的手稿撒了一地。他蹲下去捡,眼镜也差点滑落到铁皮地上。最后一张手稿停在一只涂满猩红指甲油的脚趾母下,他顺着人家的腿往上看,又是那个女人,这回两人更近,他几乎能看清她脸上斑驳的粉底液。
赤苇下意识地准备道歉,但她弯腰,帮他捡起了那张稿纸。之后她收回脚,打算穿好鞋——一双CL经典红底高跟——但脚胡乱踩了好几下都是一场空。最后她愤怒地踢开鞋子,小声抽泣起来。赤苇清楚这是一个失意的女人,他摇晃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不再多言。
迟到,被人撞进绿化带,莫名其妙入选漫画部,回家还被来路不明的女人吼叫出气。
这一天,可真够倒霉的。
赤苇京治叹气,公交到站,他下车,车灯劈开浓稠的夜色,如一把锋利的斧头斩断他单纯的幻想。赤苇京治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行走在早春的深夜里,只想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
但命运显然不愿这么轻松地放过他。他没走几步,手臂就被人拽住了。
是那个头发乱糟糟一身酒气的女人,她眨着一双花了的狐狸眼:
“小哥,你有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