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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秦素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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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素红最怕下雨天。
童年时的一场意外,造就她终生残疾,每到雨季,湿气就钻进她骨头缝,在受伤的腿里生根、发芽。
更不幸的是,父母对那场事故的惋惜,远没有对医药费的心疼来得真切。
秦素红成了一件不被抱有期望的残次品。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小她三岁的弟弟。
吃饭时,弟弟碗里总要多几块油亮的五花肉,逢年过节,弟弟身上能穿一件簇新的布衣。
父亲的笑脸和母亲的叮嘱,大多数只留给弟弟,而她和妹妹秦素月,则像陪衬的绿叶,得不到青睐。
对此,秦素红生不出太多怨恨。
这是那个年代心照不宣、随处可见的现实,像无处不在的空气,让她习以为常地呼吸,也让她日复一日地窒息。
在麻木呼吸着的日子里,秦素红唯一的慰藉,是妹妹秦素月。
秦素月像她的小尾巴,会张牙舞爪赶跑笑话她“瘸子”的邻居小孩,也会把碗里唯一的鸡蛋夹给她,用稚嫩的嗓音说:“姐姐,你腿不好,要多补补。”
因此,当父亲叼着烟蹲在门边,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宣布“家里供不起三个娃,女娃儿要嫁人,读书没用,素红和素月得有一个下来”,秦素红几乎没有犹豫。
“我。”
她说:“我不念了。素月成绩比我好,老师总夸她聪明,将来一定是考大学的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父亲如释重负,母亲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只有秦素月,眼泪“啪嗒”一下掉进饭碗里。
那天夜里,姐妹俩躺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上。秦素月哭得浑身发抖,一声声叫着“姐姐”,秦素红眼眶通红,压着声安慰她。
秦素红认真想过。
她不算聪明,成绩不像妹妹那样拔尖,性格也孤僻得很。一个跛脚的、沉默寡言的女孩子,未来能有什么光景?
而秦素月不一样。
秦素月是完整的、轻盈的,应该像鸟一样,飞出这片贫穷的土地。
“别哭。”
秦素红对她说:“姐姐不爱念书,真的。你得争气,要使劲地读,将来出人头地,去外面看看。”
后来,秦素红开始打工挣钱。
二十三岁那年,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宋成浩。
“素红啊,你可真是好福气!”
媒人拉她的手,笑得像抹蜜:“成浩是正式单位的,斯斯文文,就是……就是之前有过一段,那是女方的不对,嫌他穷,跟人跑了。他对你满意得很,说就喜欢你这样老实本分的姑娘。”
父母也催促:“人家这条件够好了,别磨磨蹭蹭,到时候叫他反悔。”
秦素红低头,赧然地笑。
她不敢奢望什么。这些年,因为腿脚不便,上门提亲的人寥寥无几,偶尔有一两个,也只图她勤快,能当个不花钱的保姆。
宋成浩不同。
第一次见面,他注意到她的跛行。
宋成浩没流露丝毫嫌弃或过度的同情,只在她差点被门槛绊倒时,很自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说:“小心点。”
他和她聊从小到大的趣事,聊近日的新闻,甚至问了她工作辛不辛苦——
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认真听她说话的男人。
秦素红渐渐相信,自己或许真的配得上一份“福气”。
像在沙漠中迷路许久的人,刚望见绿洲,就不顾一切地跋涉而去,来不及分辨那究竟是真实的水源,还是虚无的海市蜃楼。
两人的婚礼,办得简单而体面。
婚后的一个月里,宋成浩对她确实不错。
他记得秦素红的喜好,也知道她阴雨天腿疼,常常提前备好热水袋,偶尔下班回家,还要带一小包她爱吃的云片糕。
秦素红以为,她的人生就要这样平平淡淡过去了。
直到一次酒局。
宋成浩的一个同事乔迁新居,请夫妻二人前去做客。
酒桌上,觥筹交错,烟雾缭绕。
男人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女人在一旁赔笑添酒,时而应和。
秦素红不习惯这种场合,安静给宋成浩夹菜,不多话,也不抢话。
酒过三巡,一个男人喝得满脸通红,拍着宋成浩的肩膀大声嚷嚷:“老宋,还是你行啊!弟妹这么贤惠,哪像我家那个黄脸婆,一天到晚就知道跟我吵!”
宋成浩显然受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哪里哪里,是我家素红懂事。”
另一个男人哈哈大笑:“弟妹,我敬你一杯,干!”
酒气混杂男人的汗味,熏得秦素红胃里翻涌。
她从小滴酒不沾,慌忙站起身:“王哥,我不会喝……我以茶代酒吧。”
秦素红以为这只是寻常的谦辞,没注意到,宋成浩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僵住。
“弟妹这就没意思了啊!”
王哥不依不饶:“我们这么多大老爷们,还能欺负你一个女同志?给个面子,半杯总行吧!”
“就是,不给面子啊!”
桌上的人跟着起哄。
秦素红求助望向宋成浩,后者盯着自己的酒杯,没看她。
最终,还是女主人出来解了围,笑着打圆场:“行了行了,你们这群酒鬼,别吓着素红。素红,别理他们,你随意。”
那顿饭的后半段,宋成浩一句话也没说。
两人回家,一路无言。
宋成浩脸绷得像石头,秦素红能感到从他身上散发的怒气,几次想开口,都被那股寒意吓得发不出声音。
“成浩,”她终于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回答。
“我真的不会喝酒,不是故意让你没面子的。”
秦素红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哀求。
宋成浩没回头看她一眼。
一进家门,“砰”一声,门被他狠狠甩上。
屋里没开灯,一片漆黑。
宋成浩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黑暗中央。
“你今天什么意思?”
镜片下,男人的一双眼被醉意熏得发红。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想让我当着全单位的人丢脸?”
他步步逼近,影子像张大网:“我好心好意带你出去见世面,让你在我同事面前露个脸,你呢?你就是这么给我长脸的?酒都不知道敬,就差把‘上不了台面’写在脸上了!”
秦素红被吼得连连后退,后背抵上墙壁,退无可退:“你别这样,我……我有点怕。”
“怕?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
宋成浩冷笑:“秦素红,我娶你,是看你本分,不是让你给我丢人现眼的!今天在酒桌上,我同事望我的眼神,你看到了吗?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扬起手。
秦素红甚至来不及反应,只感觉一阵疾风袭来。
“啪——!”
一声耳光,清脆,响亮。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脸颊先是麻木,随即像被烙铁烫过,火辣辣地疼。
泪水夺眶而出,秦素红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眼前的男人。
一向对她呵护备至的丈夫,此刻面目狰狞,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宋成浩见她流泪,眼中的暴戾更甚:“哭什么哭?你还有理了?都是你逼我的!你要是懂点事,我用得着动手吗!”
那一晚,秦素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她躺在床上,背对宋成浩,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直到晨光渐亮,才发现枕头早已湿透。
起初,秦素红以为那是一次酒后的失控。
她安慰自己,丈夫只是太在乎面子了,以后她多注意,就不会有类似的事。
她错得彻底。
第一记耳光,像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自那以后,暴力,成了他们婚姻中的家常便饭。
起因可以是一碗稍微咸了的汤,一件没有熨平整的衬衫,也可以是打牌输了钱,或工作受了气。
宋成浩把所有在外面积攒的怨气,悉数发泄在她身上。
起初,秦素红还会哭,会辩解,但眼泪和言语,只招来更凶狠的拳脚。
“还敢顶嘴?”宋成浩揪着她的头发,“你这种女人,就该打!打到听话为止!”
被家暴的次数多了,秦素红想过逃。
可宋成浩居高临下、狞笑着告诉她:“要是敢跑,敢把家里的事往外说一个字,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你找出来。到时候,我不光打死你,我把你妹妹,你弟弟,你全家都……”
他言尽于此,骇人的威胁像把刀,死死抵在心口上。
短短一刹那,秦素红想到妹妹。素月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她不能毁了她。
她还想到自己残疾的腿,连走路都不方便,能跑到哪里去?
世界那么大,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从那天起,秦素红放弃了反抗和逃离的念头。
逐渐地,她学会沉默,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默默承受一切。
她用长袖衣服遮住手臂上的淤青,用粉底遮盖脸上的指痕,在外人面前,她依旧是温顺贤惠、拥有好福气的“宋太太”。
曾经温暖的家,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秦素红是被折断翅膀的笼中鸟。
而宋成浩,是手握钥匙的养鸟人,高兴了,便赏她几天安稳日子,不高兴了,就肆意折磨,欣赏她痛苦挣扎的模样。
暴力之余,宋成浩开始变本加厉地控制她。
“以后少和你家里人联系。”
“你爸妈除了跟你要钱,还会干什么?”
“你弟弟妹妹,读了大学就了不起了?我看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将她与过去的世界一点点剥离。
如宋成浩所愿,秦素红与家人的联络越来越少,性格越来越孤僻,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做一个表情,生怕哪一点不合丈夫的心意,就引来一场狂风暴雨。
她的世界,缩小到只剩那栋三室一厅的房子,每到傍晚,就竖起耳朵,听楼道里的声音——
步伐的快慢,脱鞋的力道,关门的声响……
秦素红通过细枝末节,来判断丈夫今天的心情。
如果宋成浩心情好,她或许能侥幸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如果他心情不好,她就要立刻在脑海中演练,该如何应对,才能让自己伤得轻一些。
有时候,夜深人静,秦素红会梦见小时候,她抱着妹妹,一字一顿说过的话。
“你得争气,要使劲地读,将来出人头地,去外面看看。”
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已经很久没机会去看一看了。
那时的秦素红不会想到,很快,她将遇见一个人。
一个对她说,“我带你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人。
……
妹妹出了车祸,和妹夫一起,死在事故里。
听闻消息,秦素红如遭雷击。
素月为什么会出事?
她明明考上大学、当了老师,拥有最幸福美满的家庭,应该像这样一直到老的。
秦素红浑浑噩噩前去吊唁,在那里,她见到外甥女。
记忆里,外甥女还是个懵懂的小孩,跟在素月身后,怯生生喊她“姨妈”。
而眼前的少女抽条得亭亭玉立,长发扎成马尾,露出一张素净苍白的脸。
外甥女没哭得肝肠寸断,虽然双眼红肿,眼神却异常坚韧,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折后,依然挺立的小树。
秦素红的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
妹妹和妹夫都是公立学校的老师,工资不算高,以前为给亲人治病,花光了积蓄。
外甥女得到的遗产和赔偿寥寥无几,如果无人收养,她连上大学都是个难题。
谈及收养,亲戚们个个面露难色,除了秦素红,没谁主动站出来。
于是,她把外甥女带回了家。
不出所料,迎来宋成浩的暴怒。
“你疯了?秦素红!你把她带回来干什么?一个拖油瓶!你是不是嫌我们家日子太好过了?”
秦素红第一次没有退缩:“她爸妈没了,我们不管她,谁管她?她是住校的,一个星期就回来两天,花不了多少钱。她爸妈……还留了点钱,都给你管。”
其实那点钱根本不够看,但她必须先稳住宋成浩。
说到最后,秦素红用上了哀求的语气:“成浩,就当是为我们积德,好不好?别人知道了,也会说你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四个字,取悦了宋成浩。
他思量半天,冷哼一声:“行,留下可以,但她在家里得守规矩,要是敢不听话,别怪我把她赶出去。”
就这样,外甥女住了下来。
宋成浩很注重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向秦素红做出承诺,不对那孩子动手。
最初的日子风平浪静。
外甥女大部分时间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来。
每次她回家,宋成浩都戴上儒雅长辈的面具,虽然话不多,但不会刻意刁难。
秦素红则做上一桌子好吃的,等吃完饭,就陪外甥女并排坐在沙发上,听她讲述学校里的趣事,满脸带笑。
那段日子,是秦素红婚后多年来,唯一透进光亮的时候。
可虚伪的假象,总要被戳破。
暑假的一天,外甥女亲眼目睹一场家暴,起因是宋成浩把钱输光后,秦素红做饭少放了盐。
耳光落在秦素红脸上。
外甥女想也没想就护在她身前,同样被宋成浩扇去一巴掌。
……
秦素红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的巨响。
宋成浩摔门离去,屋子里陷入死寂,只剩她粗重的喘息。
顾不上自己火辣辣的脸颊,秦素红慌忙捧起外甥女的脸,少女白皙的皮肤上,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迅速浮现。
完了。
她不仅没能逃出这个牢笼,还把外甥女一并拉了进来。
泪水决堤般涌出,秦素红万分愧疚,声音发抖:“对不起,对不起,是姨妈不好,是姨妈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不。”
外甥女却看着她的眼睛:“姨妈,您别道歉,错的是他。”
一室寂静。
秦素红握紧外甥女的掌心。
她试图安慰这个孩子,“等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就熬出了头”。
外甥女问:“那您呢?”
她的一辈子已经没了指望,还能怎么办?
秦素红没答。
外甥女说:“等我工作,您就和他离婚,跟我一起离开江城,去外面看看吧。”
女孩眼中有泪,也有光:“就像……就像您当年,对我妈妈说的那样。她告诉过我,是您让她有机会读书的。”
秦素红蓦然抬头。
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她想起尘封的记忆,遥远的夜晚、在被子里哭泣的妹妹、和那个信誓旦旦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自己。
原来那夜播下的种子从未枯萎,它长成另一棵树,如今要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
秦素红久久地凝视外甥女,凝视那双明亮又倔强的眼睛。
“好。”
她抱住她,很紧:“我们一起去外面,幼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