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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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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江南布政使奏请漕粮三成改征折银,每石定价银一两二钱,免百姓转运之苦。准是不准?”
闻幸迷迷糊糊的,耳边总有个清泉击石般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偏偏那音调平静无澜,好听又催眠。
他很快便意识混沌,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少年说什么他都答“准”,不知不觉间已经“准”了不知多少道折子。
“永光二十三年至永靖十二年,广陵至清溪七州县,积欠银九百余万两,实因赋重难完,请特旨蠲免......”
“陛下,准是不准?”
躺椅上的人闭着眼,靠在扶手上的指尖一松,扇柄滑落在地。
听见闻幸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宁无劫微叹口气。
他知道这昏君必定是一律都准,所以给的折子都是关乎民生国本的,只差这最后一道了。
没关系,下次再找机会。
他想着,视线落在闻幸的脸上。
对方因病态而显得苍白的唇此时紧闭着,终于不再从中吐出那些叫人羞愤欲死的话来。
他不知不觉地盯着那双纤薄的唇,脑海不受控制地响起方才闻幸对他的耳语:再念,朕就亲你了。
一抹薄红悄悄蔓上了耳垂。
无耻昏君!
李德全见闻幸睡着,俯下身来轻唤:“陛下?”
闻幸没有回应。
他无奈道:“这可怎么是好,陛下体弱,在这风口睡着,醒来怕是要病了。”
老太监想了想,看一眼跪在一旁的宁无劫,哂笑道:“宁将军,能否麻烦您帮忙把陛下送进房里?咱们这些没了根的臂力弱,怕摔着陛下。”
宁无劫起身来到廊下,居高临下俯视青年帝王。
生得这样好看,怎么偏生没脸没皮。
见他犹豫,李德全催促,“宁将军?”
宁无劫沉下一口气,伸出手臂从皇帝身下穿过,微一用力便将整个人横抱起来。
意外地,很轻。
他掌心捏着那人的肩膀,肩骨纤薄得不像话,揽着膝弯的手腕也能感受到那纤细的骨骼。
为何会这么瘦?
他不解地垂目去看,对方的睡颜照映在他寒潭般的眸子里。
闻幸的额头靠在他的肩上,几缕发丝蹭到了他的脖颈,有点痒。
他压着这几乎要往心尖蹿去的痒意,疾步走进寝殿。
他步子走得快,迫不及待地要将这无耻昏君放下。
然而到了床前时,放人的动作却又很轻,像放下一片羽毛。
做完这些,他只瞥了一眼闻幸,便扭头大步离开。
“谢宁将......”老太监的话音未落,少年便没影了。
“走得这么快。”李德全摇头,自言自语:“怕是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吧,真是辛苦。”
*
自从宁无劫接手政务后,闻幸就清净多了,再也没有朝臣吵嚷着要他收回成命,或者到他寝殿外搞死谏那一套。
他很满意。
然而清净得还不算彻底,还是时不时有朝臣要来求见。
这回是个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
“你说谁求见?”
闻幸正躺在床上看话本子,头也不抬地道。
李德全俯首道:“吴竟,三千营副总兵。”
捕捉到关键词,闻幸的视线里出现人物卡片——
吴竟,永靖年间三千营守将,永靖十七年,宁无劫率军破城之时,作为京畿守将放弃抵抗,大开城门,反戈一击,使得叛军赤厄军如入无人之境,直杀皇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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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幸了然。
很好,又一个造反头子。
“他来干什么?”闻幸不解。
“他说,得了陛下的调令,特前来面圣并领取印信。”
闻幸终于放下话本,诧异看向李德全,“朕什么时候给他下了调令?”
见李德全也是一脸莫名,闻幸道:“算了,让他进来,朕亲自问清楚。”
魁梧的将领身着一身绯红武将官袍,由太监引至廊下。
“臣吴竟,见过陛下。”
李德全扶着闻幸来到外间坐下。
视线越过客堂,闻幸问廊下人,“你说是朕给你下的调令,调令何在?”
吴竟听见这句,亦皱了一下眉。
怎么陛下竟不知情吗?
谁这么大胆子?
察觉事有蹊跷,他连忙从怀中取出调令递给身旁的太监。
李德全将调令打开,展示给闻幸看。
闻幸垂首抿茶,撩起眼皮看去,便见那上调令上赫然写着调吴竟去西北,填补宁无劫的空缺。
还有偌大一个玺印。
啪嗒——
碗盖落回茶碗,发出清脆声响。
闻幸愣怔片刻,沉声:“让宁无劫滚过来。”
未久。
少年一袭玄衫出现在廊下,行礼后与吴竟并肩。
听见方才皇帝语气中的愠怒,吴竟有些担忧地侧目去看宁无劫,却见对方面色坦然,毫无惧色。
闻幸将诏令一丢,“你解释一下。”
宁无劫只瞥了一眼丢在地上的诏令,淡淡道:“陛下要臣解释什么?”
闻幸不可思议。
本来还只是有些不满的他,现下已隐约有怒火燃在眉间。
他是摆烂不错。
但不代表谁都可以假传圣旨吧?这不是乱套了吗?
“假传圣旨可是死罪。”他冷声。
听见假传圣旨四个字,吴竟惊出一身冷汗,压低了声音对宁无劫道:“无劫,真是你干的?”
宁无劫投去一个眼神安抚。
随后他对高座堂上的帝王正色道:“陛下命臣代帝批红,一切政务由臣自行处置。然西北正是用人之际,而臣又分身乏术,只得上了一份折子,奏请由吴竟将军代臣驻守寒铁关。”
闻幸听懂了。
宁无劫上了一份折子,又自己批了。
闻幸惊呆了。
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吴竟也听懂了,不由心头大骇,这小子胆子这么大吗?
“可......”
闻幸想了想,竟然无从反驳。
流程上毫无问题,毕竟是他自己把皇权分给这犟种的。
宁无劫对闻幸的无言早有所料,冷然道:“陛下将如此重要的批红之权交给臣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日之事吗?”
他毫不畏惧地看着皇帝。
心说,看懂了吗?
他只是调动一个将领。
若有朝一日他生了反心,要效仿前朝奸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这就是太傅要撞柱的缘由。
只他一人尚且如此,若六部官员皆染指这无上的权利,结果该有多可怕。
所以,快收回成命吧。
闻幸看懂了。
这个犟种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诫他,皇权至高无上,是有原因的。
这法子比只会撞柱的太傅高明不知多少倍。
至少彻底摆烂的他,如今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廊下少年一双深潭般的眸子直直望过来,仿佛在等待他幡然醒悟。
缓过最初的惊愕之后,闻幸忽然扬唇笑了一下。
真行。
看来把批红之权全交给宁无劫一个人是对的。
否则不知要养出多少魑魅魍魉来。
若非现实条件不允许,闻幸恨不得现在就把皇位让给宁无劫。
麻烦事多还不自由,这皇帝谁爱当谁当。
想到这里,他十分淡定地再次抿茶,坦然道:“既然如此,印信你也应该准备好了吧。”
吴竟震惊得瞪大眼,脑海里好像有什么裂开了。
宁无劫瞳孔剧颤,下意识抬高了音量,“陛下!即便臣如此擅专,藐视皇......”
“住口。”
闻幸放下茶盏,眼中似笑非笑,“既然是宁卿的奏请,朕自然无异议。”
他眼神警告宁无劫别再说下去,否则藐视皇权四个字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非处置不可。
挨顿板子是免不了。
这犟种是多想推开这烫手山芋,连不要命的话都敢说。
呵。
我偏不让你推。
吴竟:......
吴竟知道了,刚才脑海里裂开的是自己的三观。
现在外头都在传言陛下爱重宁无劫,为了他连皇位都不要了。吴竟本来不信,现在看来,竟全是真的!
而且宁无劫甚至试图亲口给自己定罪,陛下还给拦回去了!
吴竟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否则怎会有如此荒谬的现实。
宁无劫盯着堂上人良久,眸子里的光芒彻底熄灭,他垂下眼,极度失望地低语:“臣知道了。”
“印信在御书房,臣这便取来。”
闻幸:“不必了,让吴竟随你去取便是。”
吴竟再一次震惊了。
凡将领任用,除却边军无法面圣的,都需亲赴朝堂受命,由皇帝颁布敕令并交付印信。
当今圣上连宣政殿也不肯去,到寝殿来领命已是不合规矩。
现如今连印信都让宁无劫代授。
这岂非......
吴竟不敢再往下想了,后头的想法令他冷汗涔涔。
宁无劫闭了闭眼,似乎是彻底接受了现实,再次睁眼时,神色微变,目光充满坚定。
“臣还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除却家父被搁置的军需折外,还有众多要紧的折子都被压着未上奏,涉及六部。此事依臣看来,恐怕不仅仅是经手官员疏忽这么简单。”
“臣请......”宁无劫说时,顿了顿,下定决心道:“彻查六部。”
吴竟:!
他机械般扭头去看宁无劫,声音都在颤,“无劫,你疯了?”
一个小小越骑将军,要彻查六部!
换做旁人,这话光是说出来都有性命之忧,更休说身体力行了。
哦对了,这位不是旁人。
是他们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吴竟现在不仅觉得皇帝是个昏君,连他这位发小都不正常了。
然后他就听见高座上那位陛下悠然开口:“准了。”
吴竟:......
为什么他毫不意外呢?
“只不过你目前的官职不适合担此重任。”
吴竟松口气:还好还好,陛下还是懂分寸的。
“朕就封你为监察司指挥使。”
吴竟脚下一软,差点没站住。
监察司!
那可是直属皇帝管辖,查百官,掌诏狱,超出三法司之外的超然存在。
如果宁无劫现在扭头看一眼他这位发小,就会看到对方几近晕厥的麻木表情。
宁无劫行礼领命。
“下去吧。”闻幸挥退二人,又打了个哈欠。
他看了一夜话本子,眼睛酸得很。
下次找人念给他听吧,看书也是很累的,他如此想着,拖着懒懒的步子往寝卧去。
*
御书房内。
宁无劫将印信交给吴竟,惭愧道:“抱歉吴兄,我实在无法离京,又心系父兄安危,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西北凶险,你......”
吴竟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又虚长你三岁,一直拿你当自家弟弟看待。此次去西北我定竭尽所能护宁老侯爷周全。”
宁无劫放下心来,颔首道:“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
“此次军需被压了月余,我担心背后另有缘由。虽然已经批下了,但我不放心兵部的人,想请你兼任此次军需官,亲自负责押运物资。”
吴竟想起方才宁无劫说要彻查六部的话,暗暗心惊,“你是说,内阁......”
宁无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要彻查六部的事,也请你保密,此事你知我知陛下知,切勿传出去打草惊蛇。”
“此次对外我会宣称兵部贻误军机,从他们经手奏折的主事开始查起。”
希望能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心道。
宁无劫说完,又拿出一封空白题本,亲自写下由吴竟负责军需的任命,然后,在吴竟震惊的目光中用案几上的玉玺,堂而皇之地盖了印。
吴竟这下忍不住了。
“无劫,我来时就对陛下爱重你的事有所耳闻,此次进宫,我本想要在陛下面前为你分辨几句。可今日我看陛下那模样......”
他叹了口气:“别说是我人微言轻,只怕就算是太后娘娘来了,也是劝不动陛下。”
宁无劫看他一眼,摇摇头,“你不该分辨。不止太后,太傅与诸位大臣都已经劝过了,你再来劝,只怕触怒陛下。”
吴竟同情地看着宁无劫,不无悲愤地道:“可我们是武将,哪有以色侍人的道理!陛下实在是......”
“欺人太甚”四字被他狠狠咽了回去。
听见“以色侍人”四个字,宁无劫的额角抽跳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但又无法反驳,只得闭眼吸了口气,再次暗骂了一句昏君。
然而须臾,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是说,朝堂上下都听见了这个传闻?”
吴竟是三千营副总兵,并不驻守大内,这传言竟然已经传到宫外了吗?
吴竟不无愤懑地点头,“就连我手下的千户都知道了。”
宁无劫皱眉揉起了睛明穴。
传得太快了,这不正常。
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又最是难查,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能先搁置了。
不过这其实也很好猜,他的这个位置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眼红,只怕有些人坐不住,想用舆论逼他自己走罢了。
吴竟凝神想了想,又劝诫道:“无劫,你需知登高跌重,眼下陛下爱重你,当然可以任你予取予求。可万一哪天他又看上了别家的,你今日这些逾越之举,将来都会成为罪名。”
“我知道。”宁无劫垂着眼,平静无澜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动。
可如若不这么做,只怕连宁远军都护不住。
被搁置的奏折便是例子,他若是没有进京,没有得到陛下青眼,那军需还能批下来吗?他不敢想。
他需要权力,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绝不能轻易放过。
如果说之前他还因为皇帝强行扣下他而愤怒,可此时他却开始庆幸了。
若非如此......
吴竟还想说什么,但看宁无劫坚定的目光,又把劝诫的话都咽了回去。
“罢了,我知你向来心有丘壑。你放心,将来若有一天这昏君始乱终弃,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你出水火。”
宁无劫扯了一下唇角。
始乱终弃......
他无语地拍了一下吴竟的肩膀,“抽空多读书。”
成语能不能不要乱用!
吴竟疑惑地挠挠脑门,怎么话题一下子拐这了?
“走吧,我送你。”
二人一同走出御书房,走入皇城灯火阑珊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