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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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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无劫迈入御书房,眼前一幕令他脚步一滞。
成堆的奏折在偌大的书案上堆成了几座小山,甚至因为堆得太满,许多奏折都掉在了地上,把铺地的金砖都掩盖了。
宁无劫皱眉。
这到底是积压了多少?
他随手捡起一份折子,见封面右下角用朱笔写了个小字:贰。
打开后他扫了一眼,是个请安折。
正当他疑惑不解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宁将军。”
宁无劫转过身,见是方秉渊,身后还跟着几名太监,捧了折子走进来。
“太傅大人。”宁无劫躬身行礼。
方秉渊将宁无劫扶起:“前日承蒙宁将军相救,老朽特来道谢。”说时后退一步,双手抱在身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宁无劫连忙托住老者:“太傅不必言谢。”
方秉渊颔首,“这些是积压在老朽那的奏折。”他说时示意太监将奏折放下。
太监们扫一眼被堆满的桌面,察觉似没地方放,又看见掉在地上的折子,于是躬身将折子往地上一丢。
哗啦——
奏折在地上堆出几座小山峰,宁无劫一眼看见折子上标记着零。
方秉渊见状怒斥道:“奏折乃国之枢机,怎可如此对待!”
太监们纷纷跪下埋首谢罪。
方秉渊无奈,亲自躬身将奏折一封封捡起,宁无劫见状立即上前帮忙。
宁无劫见方秉渊十分认真地将桌案上的奏折摆放整齐,混乱的桌面一时间变得井然有序,竟腾出不少空间。
他亦将捡起的折子整齐叠好,依样放在桌案上。
宁无劫一面忙碌,一面不解地道:“为何会积压这许多?”
方秉渊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数月前得了心病,说是看不得折子,一看就要犯病,从那时起这些折子就不断积压。”
听见这句,宁无劫想起今日才看见皇帝心绞痛的模样,又想起御医说过若是严重会有性命之忧,不由眉心蹙起。
可是真的有人会因为看折子而犯病吗?
这怕不是昏君托病懒政?
“后来政务实在积压太多,我等老臣联名请奏,要求陛下务必理政,陛下便想了这么个敏捷开发的法子。”
敏捷开发四个字听得宁无劫一愣。
见他不解,方秉渊拿起一本奏折,指着那角落上标记的数字道:“便是将折子的内容按程度分级。紧急又重要的便标记批零,重要不紧急的标批壹,其他一般的标批贰。批零是必须批完的,其他可以酌情延后。”
“除批零交由老臣外,其他折子由六部酌情处理。”
宁无劫拧眉:“陛下就完全不管吗?”
方秉渊摇头:“却也并非如此。”
“每隔半个月,陛下都会来御书房听我等禀报紧要事务。”
宁无劫眉心一松。
看来昏君也没有昏庸到底。
方秉渊看着长身玉立的少年,目光复杂地盯着那副俊脸看了一会,意有所指地道:“宁将军的这个位置,不好坐呀。”
宁无劫垂目:“圣命难为。”
方秉渊叹息,“即便陛下心意已决,可老臣身为臣子,又是陛下的老师,还是说的话还是要说。”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会去劝皇帝收回成命,并想看看宁无劫对此事的态度。
宁无劫怎会不明白,他一面码放着奏折一面道:“陛下虽如此,却也是因身体欠安,也算是情有可原,可若臣子不懂体恤陛下,一味以性命相胁,未免使君臣离心。”
“若换劝谏的个角度,或许会有不同。”
方秉渊闻言,目光微动,忽而躬身一行礼道:“受教了。”
宁无劫忙将人扶起:“太傅乃是帝师,折煞我了。”
方秉渊颇为赞赏地看一眼宁无劫,拍拍他的肩:“英雄出少年啊。”说完便挥挥袖离开了。
宁无劫目送老者离开后,看一眼已经码放整齐的桌案,一提衣摆坐下。
御书房的灯火彻夜不息,一直亮到天明。
*
福宁殿的秋海棠开得正盛。
闻幸一觉睡到正午,才洗漱完毕用了饭,便到廊下赏花。
他刚弯腰坐进躺椅里,便听李德全道:“陛下,宁将军求见。”
他皱起眉,抬眼便见院子尽头站着一个颀长人影。
“又有何事?”
是上回吓唬得不够吗?这倔驴怎么又敢来了。
李德全讪笑着提醒:“陛下,本来今早就该去御书房听政了,宁将军等了半日不见您,才来求见的。”
闻幸眨眨眼,有些恍惚。
好像,是有什么会要开。
嘶......
他揉了揉抽跳的眉心,想起当初颁布敏捷开发这个政令的时候,收到满朝文武一致反对,连太后都成天跑福宁殿来碎碎念,他被念得不耐烦,于是做了个让步,便是答应每半个月开一次会。
虽然对他来说意义不大,仅仅是重在参与,但是对于这个封建王朝来说,有皇帝参与的象征意义却是巨大的。
不过还好,上辈子是听下属汇报,现在是听朝臣汇报,走过场嘛,都差不多。
“让他过来吧,今日就不去御书房了。”他躺在椅子上懒懒道。
人影缓缓走近。
闻幸抬眼去看,见对方身着一身黛青色的直袖罗袍。长袍曳地,敛去些许锐意锋芒,平添几抹清贵风流。
少年神色淡淡,一双眼眶仍红着,许是熬过夜,气色并不算太好,但仍掩不去那副丰神俊朗的姿容。
闻幸本着欣赏美人的心态多看了两眼,却见对方身后跟着一名太监,正捧了一大摞折子,因折子堆得太高,遮去了太监几乎全部视线,险些撞上宁无劫的后背。
闻幸脸色一变,他只是听汇报的,搞这么多折子过来干什么,要他看吗?
光是想想他就快犯病了。
宁无劫面无表情地来到阶前行礼,“陛下,臣近日在御书房整理奏折共七百三十八封,现已全部处置完毕。”
听见这句,闻幸拧起的眉心微微一松。
都处置完了?
不愧是周武帝,这效率,六部几百个官员攒一块也不及他一个。
闻幸暗暗为自己挑人的眼光点赞。
宁无劫:“如请安折、钦天监天像等无需批复均已发回方略馆存档。涉及司法刑狱,监察密枢,官员调用等,臣已酌情批复。”
闻幸满意地点头,从冰鉴里摘了一颗葡萄丢进嘴里。
宁无劫:“然涉及军机、民生、钱粮等,臣以为均是关乎国祚之事,必须由陛下亲自过目,满朝上下无人可以越俎代庖。”
闻幸目光一冷,尚未开口,便见宁无劫从身后太监手上拿过一封折子,就要递过来。
闻幸扶额:“朕不看。”
“所有折子你酌情批复即可,不用再来征询朕的意见。”
反正他也不懂治国理政,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不好吗?
他插手未必能做好,何况他现在一看见折子就心口疼。
批折子就是工作,工作会要他的命。
他严重怀疑自己一定是死得太痛苦,形成条件反射了。
似是对他的话早有所料,宁无劫将手一收,淡定地翻开奏折。
“淮南水灾后奏请缓征漕赋钱粮,列二十八县灾情,请以工代赈,征灾民修河道......”
“宁无劫。”闻幸有点震惊,“你要抗旨?”
宁无劫不卑不亢地抬眼看他,“臣不敢。”
他起身一把抽过宁无劫手中的折子,丢给对方身后那名太监道:“你,把折子全部送回御书房。”
太监连连称是,抱着折子退了出去。
闻幸有些得意地看向宁无劫。
没折子了,看你还念什么。
少年漆黑的眸子如无波古井,看着闻幸镇定自若地开口,“请于无关报拨闲款内,先行暂借五成,给发即日兴工......”①
闻幸:......
闻幸揉着抽跳的太阳穴。
很好,太好了,过目不忘是吧?
怎么办,怎么才能让这人闭嘴?再不闭嘴他真要犯病了。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提步上前。
二人距离倏然拉近。
宽袍袍裾随风而动,那股龙涎香无孔不入地钻入宁无劫的鼻息间。
闻幸站在廊下,而宁无劫立在阶前,高差导致原本比他还高的少年,现下比他矮上半头。
他居高临下地伸手捏起少年的下巴,唇线噙着一抹笑意,缓缓凑近。
宁无劫被迫抬头,视线正撞见一双碧波般的蓝灰色眸子,那眸子被垂着的如扇睫羽半遮半掩,露出半壁辉光。
二人距离近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鼻尖相触。
宁无劫垂在身侧的双手倏然攥起。
昏君的脸近在咫尺,他索性闭上眼,压了声音继续道:“被水田地,无力农民酌借籽种......”
闻幸饶有趣味地看着宁无劫紧闭双眼,浑身绷紧,尽显愤懑。
玉白的耳根皮肤,像是滴入了一滴朱丹而迅速染红的画纸。
真不经逗。
“照例于秋成后,免息征收还仓。”
闻幸讶异挑眉。
虽然声音都是咬着牙关发出的,但这倔驴竟然还在坚持念折子。
看来得放大招了。
此时,有侍从通传:“陛下,太傅与六部尚书求见。”
闻幸本不想看见这群老头,但瞥见宁无劫泛着红的耳根,以及那双仍喋喋不休的气人的薄唇,他音色一沉:“宣。”
说完,他又凑到宁无劫耳侧,悄声道:“你再念,朕就亲你了。你想让大臣们都看见吗?”
宁无劫猛然睁眼后退两步,看着闻幸的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
“昏......”
“昏君”二字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宁无劫倏地狠狠咬牙,终于闭了嘴,冷厉无比地看着闻幸。
简直没脸没皮!
闻幸提起羽扇坐回躺椅里,看着宁无劫那屈辱又愤怒至极的样子,心情倏地变得很好。
太监领着朝臣们走来。
众人行了礼,太傅方秉渊正欲开口,便被闻幸头也不抬地挥扇制止,“如果是来劝朕收回成命的话,太傅就不必说了。”
方秉渊叹了一声,撩起袍角跪下道:“老臣此次来,是来给陛下赔罪的。”
闻幸半阖着的眼睑抬起,视线扫向老头。
“未能体恤陛下的身体,是老臣之过。”
“想了这几日,老臣也想通了,身为臣子,为陛下所用才是第一要务,若不能如此,老臣又如何忝居三公。”
闻幸冷笑,“所以太傅这是愿意为朕分忧了?”
之前他因为工作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这人身为老师怎么不体恤他?
现在他把政务全交给宁无劫了,这老头又跑出来说要体恤?
呵,晚了。
方秉渊无奈道:“宁将军年少有为,但毕竟资历不足,代帝批红恐贻误国事。况且此时西北战事吃紧,还是请陛下放宁将军回去吧。”
众臣纷纷垂首称是,“臣等附议。”
闻幸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悠悠道:“可是朕却觉得宁卿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朕直到今日才知,六部数月来竟积压了七百多封折子未处置,倒是宁卿几天的功夫便都处理完了。”
闻幸说时赞赏地看一眼宁无劫,又目光锐利扫向众人,“你们说,朕要你们何用?”
官员们目露骇然,“全......全都?”
还有朝臣试图挽尊,“实在是六部平日里公务缠身,分不出人手再去处理奏折。况且陛下说批不完的折子可以押后处置,所以......”
“够了。”闻幸只想快点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朕不会放宁卿走,此事无需再议。”
方秉渊面色一肃:“陛下,宁将军乃是寒铁关重要边将,难道陛下宁愿贻误军机也要留他不成?”
闻幸:“是又如何?”
不留下难道放宁无劫回去送死吗?
在场众人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近日那些传言莫不是真的!
宁无劫听见这句,终于扭过脸来目光沉沉地盯着闻幸。
即便你如此爱重我,我也不会如你所愿。
方秉渊瞳孔剧缩,脱口而出:“陛下难不成真是对宁......”
话到这里,他余光看见宁无劫正看着他,微微摇摇头示意。
想来再质问也是无用,无非只能得到陛下一句:是又如何。
方秉渊咬了咬牙,终于不再说什么。
宁无劫岔开话题:“诸位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诸位请教。”
“诸位大人方才说西北战事吃紧,想来是知悉边防军情。”他说时,从袖中抽出一封奏折,“那么请问,家父这份奏请军需的折子,为何压了月余?”
“按照陛下的旨意,边防军机涉及国家安危,属既紧急又重要,应标注批零,且不可延后处置。可为何这封奏折却未被做任何标注?”
他的目光不善扫向众臣:“还请诸位给在下一个解释。”
局面陡然一转,闻幸饶有趣味地眯起眼。
方秉渊瞳孔张大,从宁无劫手中接过奏折翻看,随后不解地看向兵部尚书,“老臣从未见过这封折子,徐大人,这是何故?”
徐重云面色不改,双膝下跪叩首道:“臣有罪,实在是近日因朔风部起兵,兵部事务繁多,下属疏忽,遗漏了这封折子。臣身为兵部尚书,御下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也能疏忽?”闻幸冷道。
徐重云把头埋进臂弯里匍匐在地,“臣这便去将经手的属下提了一一审问,必给陛下一个交代。”
宁无劫狐疑看向徐重云,似乎并不认可这样的说辞。
方秉渊亦拧起眉,似乎对这样的解释有些疑虑,但又挑不出什么。
这就是闻幸最不喜欢与朝臣打交道的原因。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个个都是老泥鳅,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只要把锅随便丢给一个下属,自己顶多捞个御下不利的罪名。
轻拿轻放也就揭过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闻幸每回跟朝臣议事都是一个头两个大,所有人都是八百个心眼子,只他一个毫无朝堂经验的现代人,怎么斗法?
后来他就索性不见大臣了。
反正都要亡国,怎么亡不是亡?
原主卷生卷死都救不回来的国家,他还费个什么劲?
他懒得纠缠这些,活动了这么久,已经耗尽了他今日份的能量。
好困,想睡觉。
他懒懒挥手,“此事就交给宁卿去查吧。”
宁无劫诧异望向闻幸,虽然他本也想主动请缨,但这件事隶属兵部,他来查就是越俎代庖,打的是兵部尚书的脸。
这昏君难不成想用他敲打徐重云?
徐重云震惊抬头,“陛下!”
不给人反驳的机会,闻幸闭上眼,懒声:“散了吧。”
即便有再多的争辩,此刻皇帝也听不进去了,被下来逐客令的朝臣们只得离开。
独方秉渊思索良久,再次试图劝谏道:“陛下太过爱重一人,于他来说绝非益事啊。”
听见这句宁无劫亦抬眼去看闻幸。
登高跌重,他被皇帝这样重用,不知要成为多少人的眼中钉,也不知这昏君能否听进去。
若真是爱他,就放手吧。
却见闻幸眼也不抬地道:“谁敢对宁卿不利,就是与朕作对,朕绝不会放过他。”
方秉渊瞳仁剧颤,“陛下!”
宁无劫亦不可思议地看向闻幸。
这昏君胡说什么!
闻幸没了耐心,“太傅请回。”
方秉渊无奈叹了口气,终于彻底死了劝谏的心,冲宁无劫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后,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闻幸本想回屋休息,睁开眼却见少年依然伫立原地,挑眉:“你怎么还不走?”
宁无劫沉沉闭眼,心道绝不能让这昏君胡作非为。
他冷着脸道:“陛下,方才淮南灾情处置折,准还是不准?”
闻幸震惊了。
这事竟然还没完吗?
这已经不是倔驴了,这是犟种。
他无语道:“准了。”
宁无劫颔首:“好。”
然而闻幸刚欲起身,便又听见宁无劫道:“接下来这封是奏请《丁随田转四策》折。两江田地十年来隐漏逾四十万顷 ,请令各州县重造田册......”
“宁无劫。”闻幸揉着抽跳的额角,“你怎么回事?屡次抗旨不尊。”
宁无劫一提衣摆双膝下跪,“臣从七百多封折子中筛选出三十二封,具是关乎国本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若是由臣擅自处置了,将来一旦动摇国本,臣亦难逃一死。”
少年挺着脊梁与闻幸对视,“然而抗旨不尊也是死,左右逃不过,倒不如请陛下现在便赐臣一死。”
闻幸看着跪在跟前的人,对方一双猩红眼眶此时湿漉漉的,似有万千委屈与不甘蓄在其间。
闻幸:......
算了算了。
总折腾一个孩子干什么。
他躺回躺椅里,闭目摇扇,无奈道:“你念吧。”
宁无劫目光微亮,尚未张口,便听闻幸又道:“朕现在要睡了,在朕睡着之前能念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宁无劫垂眸,沉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