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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   刘玉章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后,明显有那么几秒钟的停顿,彷佛是很吃惊似的,然后他才又恢复了正常,竭力做出欢喜的样子,说真想不到啊,大家劫后余生,还能在大后方会面。

      他声音里透出的那种惺惺作态,令梦家有种不安的预想,要是换做以前她根本不屑与这类人做戏,可是现在生活的苦难教会她必须学得卑躬屈膝,学会在稀薄的尊严中苟活,于是她也用同等热情的语气回答对方,把会面的时间给确定下来。

      周日的下午,梦家在倩云的陪伴下按图索骥去刘玉章家拜访,车子一直载着她们来到一个伸入嘉陵江的半岛上,梦家现在对重庆也熟悉些,知道这里算是富贵繁华区。

      确实,从车窗就能看到不少欧式小楼三三两两树立在远处的山冈上下,这些依山而建的别墅其间有花木和草地,每扇玻璃窗后面都是一个漂亮的家,通过这些窗户几乎可以望见里面的人影重重,不是穿西服的男子,就是摩登女郎。

      唯一的缺憾只是地面不够平坦,无论街面怎样宽大,车辆不能开到门口,找不到轿子的话就只好步行。这种缺憾对大多数重庆人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只是苦了初来乍到的人。

      门房通报消息后,刘夫人亲自出来迎接梦家。

      别看世事艰难,她倒是一点不见憔悴,甚至比以前还要神气,体态也发福不少,称得上假苦难、真富贵。

      不过梦家也注意到他们家客厅家具不再是之前北平旧邸那种欧式沙发和边柜,沙发乃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样子,上面还铺上布艺铺垫,估计是为了用得更长久一点。

      刘夫人见她盯着这些东西看,叹道:“说出来你都不信,现在重庆市面上连件漂亮的家具都不好买,布匹也紧张,连这种做沙发垫的锦缎都是奢侈品,我只好省着点,时日艰难啊!”

      刘玉章不屑道:“你懂什么?重庆眼下是安全,可日本人不见得能放过西南,万一他们将来用飞机朝这里丢炸弹,别说家具,房子恐怕都要夷为平地了。”

      刘夫人一听这话就紧张了,忙问:“咱们家附近防空洞够大么?近不近啊!”

      刘玉章一笑,这才问起梦家把家安在哪里,附近有多少防空洞可以躲避?

      梦家之前哪里想过这些问题,等她把住处报上,刘夫人明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似乎觉得那地方并非高尚住宅区,有辱她的视听。

      这个表情虽然转瞬即逝,而且很快就被一副笑嘻嘻的神态所取代,却深深地烙进梦家的脑海中,她觉得不痛快,但记住了和其他人的交流中,尽力不再提起这个地方。

      刘玉章听罢她报上住址,眯着眼睛想一会,肯定道:“你家后街就有一个防空洞!还是新建的。”前一阵负责盖防空洞的建设公司申请款项时,乃是从刘玉章这里申请的款项,他当时抽了不少油水,因为对这重庆的防空洞分布特别熟悉。

      谈话自然要转到力群和利金上面去,刘玉章果不其然的打起官腔,他说这件事他也很痛心替力群不平,可他请梦家务必相信自己并没有参与,因为力群担任的官职虽然是个闲职,在级别上与他相差不大,他是没有权限的。

      并且说起来利金这件事,真正能够发话的还是国舅爷宋某人。

      然后他就暗示梦家,意思是沈宇轩和宋某人是同学,真要解决这个难题,从他这里是万万破不了题的。

      梦家说家父身体不好在国外治病,眼下的当口想见宋先生,还得靠刘玉章帮忙。

      刘玉章这时就开始打哈哈,说什么目前这种局面,宋先生哪里顾得过来啊,他也只能尽量,可是否能把话带捎过去,完全不敢打包票。

      梦家的脸上尽管还带一直带着微笑,可却又觉得肌肉都有些僵硬不受控制,仿佛只能保持这个笑容似的。她做千金小姐和唐家二少奶奶以来,何曾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人?又何曾被谁这样的回绝过?

      她知道自己不能像过去那样,看不上谁或者与谁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现在她有求于人,终归是要克制住自己。

      刘玉章大约也觉得尴尬,他胡乱点起一支烟,问道:“我记得唐太太也是北平妇女联合会的成员吧?如今妇女会重组,贱内加入重庆方面,你要是还感兴趣,回头叫他们把你的名字也填进去?”

      梦家立刻意识到这也是个扩大交际圈的好机会,忙朝刘玉章表示了感谢。

      这时刘夫人打厨房视察过来,一面指使着佣人忙里忙外,一面对梦家说:“现在是战时,什么都缺的很,今儿好不容易得了些鲍鱼和海参,还都是罐头,鱼翅什么都不敢想了!”

      梦家正想说你们本不必费周折请我客,哪知这时忽听到大门处声响,刘夫人笑得满脸褶子的飞出去迎客,她才知道今晚自己不过是个点缀,人家正经邀请的客人还在后面呢。

      刘公馆的人渐多起来,梦家也不便和他再深谈之前的那件事儿。

      刘夫人此番宴请的宾客无非是些同僚或者商界的头脑,都是如今重庆地界上混得开的人物。

      梦家耐心倾听这些人的谈话,无非是吹嘘、挥霍、哄骗、摆阔,令初来乍到者目眩神迷,除了背景与模样不同,简直和多年前顾夫人沙龙上的客人一模一样。

      不过显然重庆的日子更艰难,它像是一片汪洋大海,谁也不知道水有多深,每个人只能站在巴掌大小的浮萍上艰难生存。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徐怀璋也来了!

      他一下子就看到梦家,立即掉头想躲开,不过那时正好有人堵在门口,他只好悻悻转过身,装模似样的朝她打个招呼。

      梦家立即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把他堵在通往客厅和门厅之间的走廊上。

      她抱住胳膊肘站在他对面,脑子里装满火药,随时准备用嘴把炮弹发出去。

      徐怀璋刚开口说了一句“唐太太你还好么”,就被她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狠狠抽了一鞭子!

      梦家开门见山道:“中T的徐先生,你当时找力群有什么事?是你们中T下手杀害的他吗?”

      她这口气不是质问,简直是审判。

      徐怀璋反问道:“您也知道我调到中T了?”他明白来者不善,何况今天在这种场合,他不想把局面搞僵。

      他只好笑道:“我无非是个小巴辣子,上次找力群纯粹也是私交随便聊聊,您说的罪名万不敢当!”

      哪知梦家听了这话,脸色惨白,身体竟有些哆嗦。

      他很吃惊,没想到的举止会引起对方如此震撼的反馈。就见梦家上前一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鼻尖,喝道:“你撒谎!”

      徐怀璋怕被客厅的人看到自己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喝骂,连忙拉住梦家的衣袖想把她朝门洞里扯,于是她脸上升起明显非常鄙薄的神情,傲慢道:“放手!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碰我?”

      徐怀璋有种被人扇一记耳光的感觉,他自问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过去和唐力玮平起平坐,现在梦家竟然敢这样对他说话!

      像他这种色厉内荏的人,最恨人家轻视他,加上如今他在重庆混得并不如意,最在乎的也就是颜面。因此他脸色一变,立即声色俱厉起来,道:“唐太太,我可是政府高官,请你尊重些!”

      他想用这凶相儿来掩盖心中极度的害怕,结果看起来反而更加可笑,她冷笑道:“沈梦家可不是被吓唬大的,我见过的高官比你多得多,也大的多!”

      徐怀璋撇下嘴,说:“有件事我还不明白,你现在替力群含冤,究竟以什么身份呢?你算是他太太,还是算,算嫂子?”

      他嘴角阴险的笑容,说明他心里的卑劣念头。

      梦家脑中轰然作响,顿时一股血气直朝脑子涌过去,脸上就像喝醉了似的变得通红,可她告诉自己万不能中了徐怀璋的激将法胡乱发作,就强忍住怒火,冷冷道:“我可不敢和徐先生的家学渊源来比——相信金巧惠也不是你们父子的关系里头一个受害者,当时报道这条桃色新闻的报纸我还都留着呢!”

      这一句话果然厉害,徐怀璋的双眼都不知道朝那里放了。

      他气急败坏,只好咬着牙连说了三个“好”,最后才道:“唐太太好本事!”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牢骚道:“何必呢,大家都是故交,唐太太翻脸真跟翻书似的。”

      对于他这样的倒打一耙,梦家回击道:“没有您这样当面扯谎、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也不敢当您的故交!”

      徐怀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行,你觉得当什么舒服就当什么!”

      梦家本来想说当你奶奶最舒服,末了还是忍住没出口,出言恶毒决绝不是她的路数。

      她没有心思再和谁说话,连没去找刘夫人告别,而是径直离开了这里。

      那热闹又单薄的小别墅,很快就被她抛在身后。

      她现在就像一只暴躁的母猫,任何嫌恶可疑的人物都会令她炸毛。

      打刘玉章家赴宴回来的第二天,刘夫人就派人送来一份重礼,说是年货。

      那里面既有燕窝、火腿,甚至还有苏州的醉蟹,这东西在过去并算不上什么珍贵之物,可是眼下却都是宝贝,是市面上花钱也买不到的。

      梦家叫倩云给来人小费表达谢意。那人笑道:“多谢唐太太的赏,我们家太太说了,您有空请多到府上来玩,不管是摆龙门阵还是打小牌,都欢迎。”

      等送走来人,沈妈过来把东西要收进厨房,梦家道:“把燕窝和火腿都分出一半儿来,让沈勇送到梁先生那里。”

      沈妈拿着东西前脚刚走,倩云就忍不住道:“那是您亲姐姐,按理不该我多嘴!”

      梦家示意她继续,倩云这才道:“上次少奶奶您去那里,人家连顿饭都没留,这是待客的礼数吗?如今咱们在这里也落户十来天了,何曾见到他们来过一次?”

      梦家道:“话说得不错,可我一是体谅她有孕,家里一刻不能离人,二来姐妹间的情份,又何曾在这一点事儿上?倩云你也是有姐妹的,倘若你是我,难道就这样和她不来往了?”

      那天梦家到梁宅,看到姐姐蓬头垢面、脸色蜡黄,身上的衣服不知是几年前的旧款,手肘处都磨破了,而家里仅有个做粗活的老妈子,连泡茶都做不好。

      宝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怎样的境地,梦家在心底却痛哭了,她已经失去母亲,现在才彻底发觉连长姐也失去了。

      沈勇从大姐家很快就回来了,并且捎来一个好消息,沈宇轩已经联系上梁永斌,希望尽快能和梦家通话。

      这些日子来,梦家担当着唐家的一家之主,万般难事都是她一个人抗下,不管是谁,能看到的更多的是她沉静自若的一面,以至于她自己都忘记朝亲人倾诉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终于,这种状态在她从电话里听到父亲声音的一刹那被破坏了,她满心满腹的委屈恨不能倾泻而出,可她知道原在万里之外的父亲刚做好心脏病手术,自己不能为老父平添忧虑,只好尽量用轻快的语气喊一声“父亲”。

      当电话里的沈宇轩颤抖着唤出“二丫头”时,她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决堤,很快就淌满面颊。

      她只好转身低头,好挡住旁人的视线,不叫他们觉得难堪。

      父女说了会儿话,就听沈宇轩道:“前几天顾东篱也来看我了,他现在在驻美大使馆工作,专门来瞧老同学,我很感动,还托他回重庆后代我去探视你。”

      听到顾东篱的名字,梦家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觉得她所奔波劳累的事情或许会有起色,可沈宇轩接下来的话,又迅速把她的念头给浇灭了。

      他当然明白女儿在想什么,他自己何尝不想托老友帮忙施力。因此当他听见女儿的语调升高,似乎颇有喜色时,他先是沉默片刻,随即才道:“这事儿难办!”

      他解释道,顾东篱这个人非常洁身自好,说不好听点就是不近人情,除非是觉得有好处。

      顾与宋国舅交情很好,可这件事也牵涉到派系斗争。顾东篱倘若要帮沈家,必然会欠别人的颜面,如此一来别人就会要他拿出些什么来交换。

      顾家也在封口浪尖上,不见得会出手援助。

      沈宇轩分析完这一通,就听见电话那头沉默不语,他“喂喂”几声,这才听到梦家应和一下。

      他忙道:“你不要以为父亲是在推脱,我是求过他的,但他口风很紧,并没有应允什么。”

      梦家心里冒出个坚决的念头,那就是务必要打动顾东篱,让他心甘情愿地出力帮忙。

      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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