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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 99 章 ...

  •   接下来倒是顺风顺水,在香港取到了钱,没多少天他们就乘上汽车,朝云南境内驶去。

      山路很难行,一边是深深的水涧,一边是山体,路面又是那样狭窄倾斜,汽车发动机很吵,一路吼叫着、跌跌撞撞地前行。

      不过沿途也有极佳的风景,有一次梦家仗胆从山路上朝下看,但见山下的河流宛如闪光的缎带,远处的草地是淡绿色的,森林则是墨绿色。

      深深浅浅的绿层次很丰富,有些根本无法形容。

      这样的土地已经美丽了至少五千年,以后还会一直这样美下去。

      汽车开到半山腰,她又朝视野中上部望去,天空蓝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巨大的云块飞速移动着,给人乱云飞渡的感觉。

      他们很快就换上火车,沿着滇越线直朝昆明奔去。可这条路也不是好走的,滇越路上素有瘴气,很容易得传染病,沿途的水根本不能入口,只能花大价钱买矿泉水来喝。

      除了赶路、吃饭、睡觉这些基本生存之道,她在途中也不想再听任何熟人对唐家或者沈家的失势说些同情的话。

      尤其怕听到有人提力群的名字,因为她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眼泪。

      如果你身边没有真心爱你疼你的人,眼泪没有任何用,反而会消耗太多体力。

      她现在彻底明白了,落难的时候,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别人的话都是说说而已。

      除此以外,烟草和酒也是救人的良药,可惜酒太难买,她只能靠吸烟来镇住内心的惊惧和痛苦,有时候连老农民用的那种劣质烟草叶子都行,味道虽然很冲但好弄到,随便捏成卷就行了。

      她实在太累太虚弱,由于担惊受怕得够了,连别人身上的一丝脆弱都无法容忍。

      她甚至对力丽不客气道:“你要是除了哭没事可做,就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被窝里也好,茅房也罢,总之别让大家看见。谁都一肚皮苦水,没人有耐性安慰你!”

      她自己能撑下去,是因为她知道结局,知道这个国家和民族将来会很好,但除此以外,这些信息对她而言并不能换来真金白银,也许是她太笨或者太倒霉了。

      只有当她想起钞票,以及包裹里珠宝首饰,心里才能涌起一种涓细的热流。

      钱是人的胆,任何时候都是,现在也一样。

      等我们到重庆就好了……一切都会比现在好……

      在这些日子里,她像念咒似地总是重复着这句话。

      当务之急是先到重庆,然后就可以赚钱养活全家人,钱嘛,多了多花,少了少花,大不了从头再来!

      父亲,母亲,爱人,眼下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大家子人,一群旧员工,一批老储户,都要仰仗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一行八人,终于在1937年12月底的时候来到了重庆。

      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冬日,陌生的大雾,真叫他们不习惯。

      他们进城时是早晨,宿雾还没散尽,街头那种稀薄的雾气缭绕于空中、落到人脸上很凉,而地面经过晚间的浓雾浸润则是湿黏黏的,与北平那种晴冷干燥截然不同。

      饶是这样的天气,大清早的时候,就见街头一家店铺前面有不少人在白雾里晃动。走近后才能看清,这些人一字儿成单行站着,胸脯紧贴着脊梁、眼睛盯紧着后脑勺,一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梦家他们初来乍到,看得心里很纳闷。

      他们在莲花池街找个中等旅店住下,中午吃饭时再三叮嘱菜不要放辣,奈何满桌的饭菜还是叫大家直皱眉头,梦家只好干吃一碗白饭。她见饭店老板娘身上背着孩子,却也不妨碍忙里忙外,手脚甚是利索,就不由盯着对方看。

      那老板娘也注意到她,饭后给他们上茶时,她朝舟舟嘬下嘴,问梦家道:“男娃儿还是女娃儿?”梦家学着她的口音道:“女娃儿!”

      老板娘被她逗得咯咯直笑,说:“听你说话,是北方人吧?”

      梦家忙说是打北平来的,老板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道:“这可真是千里迢迢!不过现在重庆逃难来的人很多,都是日本鬼子这龟儿子做的孽!”

      她眼尖,一眼看到梦家的饭碗,忙道:“太太你还吃得惯么,为啥子碗里没有菜?”

      梦家笑道:“忒辣了,吃不消!”

      这女人嘻嘻笑道:“要得,要得,不吃辣怎么受得了这里的天气!不过你刚来,也是情有可原,晚上我叫炊哥帮你们单独烧一桌!”

      梦家听罢连忙致谢,管家沈禄乘机问:“老板娘,我们早上来时,在街口看到老长的队伍,那是排队买什么的呢?难道是粮食?”

      老板娘哈哈笑道:“他们全是来买平价布的,你们不晓得,现在重庆什么东西都紧缺,尤其是布匹,街口那里是花纱局一个平价供应站,可以以六七成的市价买到一丈五尺布!”

      沈禄恍然大悟道:“原来大家是买布做衣裳。”

      老板娘笑道:“在这里挤平价布的人,哪里全是买了布自己去穿?他们当中总有一半是投机倒把的,买到布再转手去卖给别人!如今甭管吃的、穿的,都有人从中钻营发财哩!”

      听她这口气,可见眼下重庆的日子并不好过,梦家试着问:“我想给孩子买些牛奶什么的,贵店有么?”老板娘蹙眉想下,说:“黑市倒是有,可价钱好贵哟。”

      梦家吃晚饭回到房间,拿出一刀钞票给沈禄,让他和儿子沈勇去买牛奶、租房子,明天她要去找大姐宝诗。

      重庆的初冬天气,街道两边树上叶子都落了,倒也不显破败,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透之感,只是山城的路太过陡峭。

      平日里走三条路的力气,在这里只能走一条路。

      等她和倩云好不容易来到石板街,都累得气喘吁吁。

      宝诗夫妇就住在这条街面,梦家本以为至少会是一幢比较气派的公寓,哪知无非是幢半旧不新的小楼。

      宝诗夫妇都在家,她再过两个月就要临产,正是难熬的时候好,即使见了梦家,也没有表现出亲人重聚的喜悦。

      宝诗在北平总感到心虚,见了亲人会有种怯怯的感觉,因为他们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尤其是梦家,她欠妹妹的情,即使对方从来不提。

      而眼下,大家都忙着逃难、发国难财、混饱肚子,谁也没有兴趣关心或者谴责一个女人的那点过去,何况她还是一个孕妇!

      这种疏离感,同时也使得宝诗与过去的家庭产生了分裂,所以当梦家提及父亲和唐家时,听上去就像别人家的琐事,不管是听到力群去世,还是利金被关,宝诗都有种似假非真的幻觉。

      陌生的环境给了她陌生的冷静,也给了她陌生的冷淡。

      梦家很敏锐地察觉到姐姐情绪的变化,这一点连姐夫梁永斌都看不惯了,连忙出来嘘寒问暖,还主动提出来要帮梦家找房子去租。

      听他抱怨说,重庆的生活水平太高、物价又贵,他又说起了最近货币贬值,政府强制控制粮、油、棉价格使民众信心一垮再垮,而奸商钻空子的机会越来越大。

      梦家听他唠叨了半晌,才明白原来人家是怕她开口借钱的意思。

      幸好她本来对于宝诗夫妇就不抱有什么期望,如此的结局也不能说是失望。

      梦家和倩云离去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这正是晚雾弥漫不见天色的时候,梦家主仆走在山城高低不平的道路上,彼此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力气说话。

      梦家觉得很乏,她真想睡觉啊,那种无牵无挂、做了噩梦醒过来有亲人守在床边的大觉,可是她觉得从此以后,她恐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倩云看她神情委顿,试探道:“二小姐,您没事儿吧?”

      梦家笑道:“放心,我可不敢有事儿!”

      话音刚落,迎面走来几位服饰华丽的浓妆仕女,脖子上围着浓密水滑的貂毛围脖,头顶帽子上的风毛在晚风里巍巍颤动。

      梦家记得她以前也有好几套这样的冬装,离开北平时嫌累赘都丢下了,现在连件暖和的冬衣都没有,一想到这里,她才觉得有些冷,不由缩紧了脖子。

      她分明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悄然逝去,而自己却无力回天。这种消极的念头无非是一闪而过,却又令她感到警觉,梦家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有这样消沉的想法,她必须拿出主意来,甭管主意好不好,总比一个劲儿哀叹要强。

      只要头还连着脖子,她就不能就这样放弃!

      没几天沈禄就找好了房子,尽管他一再朝梦家解释,那地方尽管破败,好歹地段不错,而且胜在独立门户,只要勤快的拾掇下、再添些家具,也算很不错的小院子呢。

      大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等他们一来到这里,不由都大大的失望——街面上倒也热闹,大门斑驳不堪,油漆脱落不少,看得出来曾经气派过,推开门后就有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再朝里走,墙角的蜘蛛网和地上厚厚的灰尘,越发把这个曾经热闹过的地方衬托的荒凉。

      这种荒凉跟那种从来没有人住过的还不一样,它更能引起人的感慨和揣测,大家不约而同的都想起北平的唐公馆。

      梦家头一个拿起抹布、扫帚,带着大家拾掇起了房子。

      她有种一丝不苟的脾气,见到灰尘就非扫干净,似乎有了双勤勉操持的手,就能从当今的乱世中理出个头绪。

      很快的,他们就为这座旧宅子添进不少家具和锅碗瓢盆,沈妈自然担当起厨娘的责任,她对女主人抱怨说现在买不到上好的白菜和牛羊肉,只有辣椒最多、又便宜,她看见大家都买,也忍不住买。

      “入乡随俗嘛,咱们也试着放几颗辣子试试”,梦家道。

      令她为难的是舟舟的牛奶,根本买不到,倩云自告奋勇道:“我小时候家里穷,孩子都拿米粉来喂的,这东西我也会做,只要有个石磨就成!”

      孩子的父亲,这个一路上都没什么用途的小郭,用不满眼神看看倩云,好像在说怎么拿舟舟和你比呢。

      梦家看出他的不满,笑道:“也是个法子,现在不比过去,如今只有出项没有入项,凡事都要节俭。”

      为了省钱,大人们都没舍得增添过冬的厚衣服,只给舟舟准备了很多,有织帽子的,有做棉鞋的,还有的把一件旧毛料衣服改成冬天穿的带夹里的小大衣。

      如何尽快把利金银行重新从政府手里解救,才是当务之急。

      况且梦家刚到重庆没几天,竟然就有老员工摸着找过来,说起来利金在山城的旧人,从会计到出纳以及财务经理,加起来也有十几个呢。

      他们都获悉了东家的噩耗,对唐家人很是同情,却也表达了愿意同甘共苦的意思。

      梦家决定先去找刘玉章,好在姐夫梁永斌这个忙还是肯帮的,从他那里拿到刘玉章住址和电话后,梦家选择一个周日的午后过去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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