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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 10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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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刚开春,重庆的粮食价格一下子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听说连大学食堂里端上来的米饭都是用硫磺熏过的碎米粒,白得瘆人,报纸上反应不少官员贪腐、克扣教授和学生们的福利,不少人还因此得了黄疸型肝炎和肺结核。
筹备中的新银行尚在艰难的孕育中,梦家忙得恨不能不吃不喝,家里已经完全委托给力丽和倩云,银行的事情则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很多事情要从头学,很多人要联络,反正公司里无论是谁遇到屁大点的麻烦事儿,都只会找沈梦家寻求解决。
他们对她言听计从,让朝东就不敢朝西,当然失败的责任也全都担在她身上。
她知道,权力通常就伴随着责任,哪怕这权力是她根本不想要的。
对此,梦家时常感到心力交瘁,脾气变得越来越大,通常别人刚给她汇报点事情,她从对方的神态和言语上,立刻就能察觉出对方到底是想隐瞒还是想夸大。
有时她会虚以委蛇,比较有耐心地等对方亮出最后的底牌,有好处就接着合作,也不揭破对方的虚伪;
有时她觉得无利可图,没耐性多说,会一棍子打翻那人的企图心,绝不和他(她)有进一步的合作。
任何曲意的迎奉也好,不怀好意地试探也罢,都逃不过她敏锐的嗅觉。
慢慢地,她开始能体会到,并理解父亲或者力群在位时的种种感受了。
而且她发现,当自己平视或者仰视一个群体的时候,能看得清楚所有人的面貌,而当她俯视一个群体时,个体就开始变得面目模糊,每个人都模糊成了一颗螺丝钉。
这时的她,只会关心这条流水线的整体效率,不会俯身去观察具体每颗螺丝钉的纹路,更不关心为什么这颗螺丝钉会是这样的。
没办法,为了更有效率,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她做不得菩萨,更当不了善人。
等到新银行正式营业时,梦家没有选择在报纸上大肆广告,而是拿出笔巨款买了两架飞机捐给政府,顿时起到了绝佳的宣传效果。
别人都当这位昔日的二小姐、如今的唐太太身后有金山银山,其实她现在除了一部分流动资金和变卖首饰,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不过她口风紧,行动上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连倩云都搞不清她手头到底还有多少钱。
反而是沈宝诗,她原以为唐家彻底败落了,没想到妹妹一出手就那么豪阔,还给梁永斌在银行安排了只拿钱不必出面的闲职(用沈家的钱变相援助大姐)。
没多久,梦家就在山城诸多的阔太名媛里站稳脚跟,这令宝诗又是嫉妒又是好奇,每次想问出个究竟,却什么话也套不出来。
梦家现在的变化很大,这个做姐姐的几乎要不认识了。
银行开业最艰难的阶段刚过,梦家无意间竟在山城遇上了杜馨欣。
她们都有大半年没见面了,这次重新会面,梦家还是唐太太,杜馨欣已经荣升为“贺太太”,不仅顶着这个旗号在社会上交际,而且常常还奔走妇女运动。
但实际上这个尊称,来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抗战以来许多人离开故土,不少人都在外停妻再娶,舆论界还起了一个好听的名词,说是什么“抗战夫人”。
照宝诗的话来说分明就是轧姘头讨小老婆,她这位明媒正娶的太太一提起这件事就义愤填膺,说难道在家里的太太就是不抗战的汉奸了?等到将来胜利了,那寒窑受苦、王宝钏一流人物,难道该悲休掉?
可到了杜馨欣这里,她才不管呢,她说自古到今宠妾灭妻的事儿多着呢,慈禧太后不也是小老婆吗,武则天一开始还只是个才人,世人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不管是抗战夫人也好,沦陷夫人也罢,只要能佐助夫君成就大业,那就是头等功臣。
再说那王宝钏大老婆就算不死,能赢得过代战公主吗?事情的根源还在男人身上,和女人关系不大。
何况她知情识趣,又得丈夫的赏识,现在还自己跑起了单帮,不管是药材还是粮食、钢材、百货,只要能赚钱的,她什么都参与。
杜馨欣自己发了财,又有丈夫撑腰,行动越发张狂起来,很快就霸占了山城交际花里的头把交椅,照她的话来说:“我上无长辈、下没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
这天她特意邀几个北平的老相识到家里吃饭,梦家一去才发现里面还有何茂林。
不过他现在不比过去,实在是潦倒不少。据说纱厂也丢了,原先带来的一笔款子被他拿来投资,结果人生地不熟赔了个大半,早就没了何家大少爷的派头。
大家都是天涯同命鸟,又是多少年的故旧,他乡相遇少不得在一起感慨一番。
说话间彼此不由提到以前,那种生活简直恍若隔世,何茂林悲观地说他不相信以后还会有那样安稳妥当的日子。
梦家笑道:“我可不这样想,我还是比较乐观的,政局和战争我不懂,可打晚清起到现在,时局不断动荡,再坏也无非如此,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要咱们摒牢这口气,一定可以看到光明!”
杜馨欣击掌赞道:“好,说得真好!”
她瞥眼茂林,含嗔带笑道:“你呀,怎么还是老样子,以前怕你妈,现在怕日本人怕得要死!”
今天杜馨欣穿件紫色修身羊绒毛衣裙,屁股在窄裙子里滚得溜圆,体态比以往更要妖娆妩媚,大有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风流。
所以她虽然话说得难听,但落在何茂林耳中,戏谑的意思少,调笑的成分更多。
“不过,”杜馨欣坐下来道:“前方的将士不好过,咱们后方的老百姓也难啊,听说徐州战场上,什么马夫、火夫、汽车兵、白净清秀的年轻学生全都给拉上战场,到最后有的队伍弹尽援绝,连战马都被全部杀来充饥,邱世明将军也举枪自尽了。”
座中有人迟疑道:“邱世明,不是刘玉章的舅舅吗?”
何茂林一拍大腿,说:“就是他呀!刘玉章能在行政院逍遥自在,除了靠海关的老丈人,就是靠这个嫡系将军!现在邱世明死了不说,更有传闻说他不是自尽,乃是化装成士兵逃走,在乱军中被击毙。当时大战结束已几天,战场刚打扫完毕,被击毙的官兵尸体本来早就全部掩埋。但日本人很仔细,竟然逐个挖出敌尸辨认检验,终于挖到邱将军的尸体,上面有七八十来个弹孔呢!”
他说得活灵活现,好像自己也在现场看到一样,杜馨欣抽下鼻子,不屑道:“怪不得刘玉章老婆最近跟拔了气门芯的轮胎似的,见我也不趾高气扬了,原来如此!”
何茂林叹道:“是呀,虽然军中秘而不报,可是这种事毕竟不算光荣。”
杜馨欣叫人又给客人添了热茶,梦家留心到这些茶都是上好的滇红,连茶杯都是精致的瓷器,这样的好东西即使过去在北平她的娘家,也是不多见的。
由此可见现在的杜馨欣,生活得很滋润。
她正胡思乱想,就听杜馨欣低声道:“现在通货膨胀严重,物价涨得飞快,有钱在手不如有东西在手,比如——”
她指了指水果盘子里的广柑道:“这东西可没有江浙的花旗橘子味道,价格又贵,记得我在杭州那阵儿,满街都能买到便宜的花旗橘子,倘若有人把这好东西贩来四川,那不要发大财?”
何茂林试探道:“你说的是贩卖水果?”
杜馨欣不耐烦地塞一瓣橘子到他嘴中,道:“我就是个打个比喻,意思是后方缺什么,咱们就倒腾他什么!甭管是吃的喝的或者是药材,都行!”
何茂林道:“那不是投机倒把吗,我听新闻说最近抓得很严!”
杜馨欣鄙视地看他一眼,道:“你要发上几千万元的财,也就什么都敢了!正好我手头有一批钢铁零件和几桶洋钉子,现在可以出手,这笔交易你先跟着看,将来自己就会做了!”
说完这话,她又去看梦家问她的意思。
梦家不紧不慢道:“二小姐,我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何况我还养着一大家子,肯定是缺钱的,不过我实在没本钱,仅有的钱不是要拿来买粮食吃,就是要给员工发工资,万一拿出去做生意蚀本儿,大家都会饿肚皮,除非等银行步入正轨。”
杜馨欣笑道:“那时候您就看不上我们的小打小闹了,不过二小姐你也真有本事,竟然打得通上面的门路,等你银行做大,我要把全部身家都存在利金,你要算我个好利息!”
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也放心,就算你现在没本钱,也可以和我们一道赚钱,只要跑个腿帮出个力气就行,我刚来重庆,可靠的人不多,实在需要茂林和你这样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帮忙!”
杜馨欣很会说话,一时间众人皆觉得很高兴。
这时佣人过来,低头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杜馨欣立即打开皮包抽出一叠法币交给她,然后才对众人叹道:“出来混,总免不了你帮我、我帮你,不瞒你们说,我朝人家借钱从来没想过还,要不然我杜二小姐、贺太太,既没有田地房产,又没有字号买卖,这日子怎么过?但是我有个好处,人家借我的钱我也不打算叫人家还。”
见她这样直白,大家都笑了。
茂林道:“你是个爽快人,能和你一起合伙做生意当然最好,大家也算携手共度过难关,对不对!”
杜馨欣听了大声叫好,还命佣人送来红酒庆祝。
从此以后,梦家算是有资格从他们的买卖里分到一杯羹。
她拿到的紧俏物资若是日用品,只用来做员工或是客户的福利发给众人,若不能直接拿来吃喝,便不求利润,专门拿来当作商业谈判的砝码,用小恩小惠的方式匀给合作伙伴,有时比真金白银还要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