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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 103 章 ...

  •   等到宴席要结束时,杜馨欣忽然拦住她低声道:“力群那事儿,上头都帮你处理干净了,也还了他清白,你可真有本事。”

      梦家刚说了句“他本来就是冤枉的”。

      杜馨欣这才一把搂住她,嘻嘻笑道:“顾东篱是出了名的精明,向来不肯平白无故帮人,一旦他出手就说明他会尽心竭力,你真有能耐啊!”

      梦家忙道:“顾叔叔和我父亲是故交——”

      “得了吧!”杜馨遗截断她的话,笑道:“咱们都是女人,可别给我来这套!”

      梦家起初对她这种话还有些不悦,后才猛然领悟:自己最初还以为杜馨欣是念在昔日交情才肯邀她加盟,如今看来更多的是看在顾东篱的面子上,才对她这位唐太太施以支援。

      可人生在世,能被人利用说明还是有价值的,她对此难道不该欢笑吗?

      这个发现,一时间令梦家百味陈杂,心潮起伏良久。

      时日艰难,留给人遐思反省的空隙本就太小,而弱者常喜欢缅怀,强者则忙碌于为未来的拼搏,不管是她对力玮的情感,或者说对过去美好的生活的怀念,都只能是临睡前在脑中一晃而过。

      她以前想得太多,现在不肯了。

      1938年晚春,当重庆的浓雾渐渐消失之后,同时也失去了其天然的保护屏障。

      日本人的空袭开始变成山城人的家常便饭,空袭警报也成了市民耳熟能详的声音,警报声一短一长,乃是真正的警示,意味着敌机很快即将来到。

      短音则是彰显着敌情显著,请广大市民提防则个。

      市民们经过几番演练,都能很快在附近找到防空洞所在,受苦的就是郊外或者邻近的农家,根本没有能够遮体的去处。

      有人怜财,即使逃生也不忘先把值钱家伙装个体满钵满戴在身上,更有甚者连名贵的花梨木家具也不忘扛进防空洞,以至于政府方面不得不在闹市区临近防空洞的地方张挂起巨幅海报,请民众尽量轻便前行不要贪财恋物。

      唐家老少加起来八口,每次听到警报声大家都是小郭先把舟舟抱起来,再由沈禄锁上大门后,全家慌慌张张朝后街逃去。

      每当急促的警报声响彻山城,那种尖锐与凄厉,人从睡梦中惊醒后的惶惑,在心头都烙下深深的伤口。

      防空洞里日子也不好过,暗无天日,人又多,里面可谓味道复杂,霉味、臭味,梦家头次钻进去差点没吐出来。

      这天早上刚吃完早饭,沈妈忽然问倩云道:“昨天夜里我听到了鼓乐声,你听到没?”

      倩云说:“半夜三更的,要真有这声音我肯定也听到了。”

      她见沈妈疑神疑鬼,笑道:“或者是谁家里出殡了,我反正没听见。”

      沈妈还在嘀咕这事儿,就听见尖利的警报声又开始响个不休,沈勇从院外一脚跨进屋,笑道:“是短音,不用急,日本人早上终归也得吃饭拉屎。”

      倩云嗔道:“说得你好像日本人的参谋官似的。”

      梦家认真侧耳倾听一下,忽然变色道:“变成长音了,快走!”

      等他们来到防空洞,里面早就先来了一拨人,大家闹哄哄挤在一起,小孩哭大人叫,过了好一会警报才解除,众人都松了口气,打算从防空洞里出来。

      当梦家他们随人群挤到防空洞岔道口时,忽听得紧急警报又响了,洞里的气氛刹那间紧张起来,已出洞的人拼命往里钻,里面的人则使劲朝外挤。

      此时此刻,外面剧烈的爆炸声连续不断,整个防空洞都在摇晃,黑暗中的周围的人开始躁动,场面乱极了。

      梦家本来和倩云他们都挨得很近,这时早被人流集散,前后左右都是陌生面孔,惊惶中忽听得有人惊恐地大喊道:“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为了这声叫,梦家直打哆嗦,她觉得那是妹夫小郭的声音。

      飞机仍然在外面轰炸,猛烈的爆炸声好像就在洞门口,防空洞里有人因为拥挤缺氧晕倒了,也有人被推倒踩在人群的脚下,梦家鼻子和嘴一起贴到了冰冷的墙壁上,嗓子干得都要冒烟了。

      她觉得不管死活都必须往洞口爬,哪怕外面炸弹满天飞。

      她一寸一寸朝外挪,随着大部分人争先恐后地向外挤,只要能吸上一口外面的空气就是幸福。

      洞口也不安全,她无意间通过人群的肩膀一瞥——轰炸机一边飞,一边丢下一串串闪光的炸弹,随之就是黑烟和火光。

      没过多久警报就解除了,解除警报是徐缓的长鸣,好似一个人在长吁,庆幸自己还活着。

      这时整个城市的上空还笼罩在一片浓烟里,梦家在洞口遇见了力丽,倩云和沈勇,还有沈禄和沈妈也在其中,只有小郭和舟舟不见了。

      这个事实犹如一记滚烫而又粗壮的闷棍般打蒙了梦家的头,使她的七魂六魄都散了。

      可她不能任由恐惧泛滥,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讨主意。

      她当时根本喘不上气,只觉得胸闷得很,好像要被憋死了一样,更没有力气返回山洞重新找人。

      最后还是倩云提议道:“要不咱们就在这山洞门口守着,省得姑爷出来后找不到人急得慌。”

      于是大家就蹲在了原地等候防空洞里的人渐渐散去。

      梦家有些体力不支,她扶住倩云的肩膀,见四周不少成年人带着孩子沿路回家时,都把孩子的眼睛蒙住不让他们四下看,因为周遭的情形实在是太惨了。

      放眼望出去,到处都在着火冒浓烟,尸体遍地,虽然有消防队员在救火,但大都是人扑手打,高压水枪很少。

      有个孩子不知是失去了父母还是受了惊吓,他瞪着眼,嘴张得大大的,几乎合不拢,就这样呆呆在路上走着。

      等防空洞的人走得差不离了,工兵营才到,他们开始整理尸体,准备把尸体用卡车运到朝天门河边,然后再改用木船装到江北黑石子去草草掩埋。

      好多人这时都赶来寻找自己的亲人,唐家也在其中,看着一具具的尸体被抬出来,心越来冷。

      沈勇这个平日莽撞的大汉开始浑身发起抖,嘴角直哆嗦。

      倩云连忙拉住他的手使劲掐了几下,好叫他清醒。

      不过奇怪的是,等到里面的人都抬尽了,也不见小郭,更别提年幼的舟舟。

      大家先是松口气,边上人的一句话却又迅速令他们的心沉入谷底,就听一个人讲:“前面有个男人被炸死了,怀里还护着个吃奶的娃儿!”

      他们几个抖抖索索地赶过去,老远就瞅见一个穿蓝袍子的男人,果然是郭品超的模样。

      从他前面看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但背上却有个拳头大小的洞,血早就流尽了。

      据发现他的人讲,是听到了小孩哭才知道他怀里还盖着个娃儿,可见是炸弹附近爆炸时,做父亲的俯身把孩子给罩住了。

      沈家三口此刻脸色惨白,倩云喉咙哽咽住了连话都说不出。

      力丽想着丈夫娶她时虽别有用心,还花天酒地,让她独守空房吃了那么多苦,但对女儿却是掏心挖肺地好,现在更是为孩子罔顾了性命。

      过去的龃龉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夫妻两个一路逃难中的相濡以沫。

      倩云忍不住对梦家说:“二小姐,这苦日子怎么就没完没了,真不想活了。”

      梦家尽管心里难受,却由不得别人在耳边说这种丧气话,她喝道:“你要是这么想死,当初大少爷就不该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

      说完这话,她抱过舟舟,对力丽道:“从今后往后,你们母女两个的事儿,也全都是我的事儿,力丽你把我当成嫂子也好,姐姐也罢,只要有我一口饭,就不会叫你们娘儿俩个跟着受苦,但凡有我一天在,就会护你们母子的周全!”

      十良现在和巧惠母女、荣奎居住在天津的租界。

      丫丫是38年春天生的女孩,如今已经快半岁了,她刚生下来时看上去像巧惠,后来越来越像徐怀璋,荣奎和十良都瞧出来,他们谁也不去提。

      他们唯一获得粮食的渠道,是从被日军控制的粮店里购买杂和面儿与小米,里面既有锯末也有老鼠屎,一斤粮食里正儿八经能咽下去并不多,别说成年人,连孩子都糊弄不饱。

      荣奎早就没了正式职业,逮到什么活就做小工、小贩、邮差、杂役。

      就连十良,也干脆把头发剪成男人的模样、穿上男装,在一个大戏院找到个售票的工作,下午和晚上上班。

      这天巧惠一边帮孩子换尿布,一边低声说:“你知道吗,昨天夜里隔壁大院里的几个学生被宪兵队捉去了。”

      十良皱眉道:“那几个学生我认得啊,他们犯什么事儿了?”

      巧惠低声道,有人举报说他们是“抗日锄奸团”成员。

      十良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道:“他们都很年轻,还是孩子呢!”

      巧惠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你说,那个,那个丫丫的父亲是不是也在杀日本人呢,他,他会不会又变成了好人?”说得好像徐怀璋是误入歧途似的。

      十良知道她这是想为徐怀璋洗清白,日本的人坏似乎使她忘记某些中国人的坏,连带着把过去的一切都美化了。

      十良冷冷道:“好人有可能变成坏人,但有些坏人绝不会变成好人,就像灰烬不会再变成绿树!”

      这天中午十二点刚过,十良就匆匆上工去了,去戏楼的路上会经过日侨的聚集地,那里能看到一些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在街面走动,她们通常脸上和脖子上都擦了厚厚的□□,脚蹬木屐,走起路来踢踢踏踏。

      如果起得早,还能在路边看见早起的日本孩子在锻炼身体,比如投掷和接垒球。

      十良每次看到这些,都忍不住想:十年以后等丫丫到了这般岁数,日本人是不是已经被赶走了,她也可以像这些日本孩子那样读书游玩?

      戏园子老板是个天津人,原先他意思是十良不如来戏园子继续老本行,一来钱多,二来也算帮他忙。

      十良说我是唱武生戏的,戏码不是忠君就是爱国,这种时候我到戏台上,您说是唱哪一出好呢?

      老板知道她是不肯唱给日本人的意思,只好安排她在票房。

      她一直忙到大半夜,刚准备走人的时候,听几个同事在那里说之前的一个打字员辞职去开滦煤矿了,那地方虽然是英国企业,因为煤炭是重要军用物资,也被日军给侵占了。

      为保证煤炭生产的平稳,除了工钱外,工人每个月都有一袋粮食,一年还能得许多烟煤,不仅可以养活自己,再养个家人也勉强可以。

      十良凑过去问现在那地方还招人么,其中一个同事道:“招啊,就在十梓街拐口那里。”

      他上下打量了下十良,又笑道:“杜先生体格单薄了些,好多八尺大汉都在那里报名等着录用呢。”

      晚间她回去的时候,荣奎也刚到家,正在吃巧惠端上的菜粥,他也听说了煤矿招人的事,说:“那里的煤产出来都是供日本人用的,我要是去了,不就成了卖国贼了?”

      巧惠不以为然道:“卖国贼都是秦桧那种吧,咱们平头百姓为的就是一口饭,卖国贼这帽子实在是抬举咱了。”

      恰好这时丫丫因为饿,又哭起来,十良就把自己碗里的菜粥拨出一半儿给她喂下去。

      因为巧惠奶水不足,丫丫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小脸又黄又瘦,越发凸显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荣奎叹口气,把碗筷朝桌子上一丢,将两只手抄起来道:“明天我就去煤矿那边报名试试,要是真得了这差事,咱们一家四口的口粮就有了着落。”

      十良迟疑道:“不如你顶着我的名字去招工,将来就算被清算,名字和脸对不上,人家也没办法。”

      巧惠笑道:“师姐,你怎么那么多心眼?日本人还在呢,你就想到日本人走以后,中国人清算中国人的事儿了?”

      十良反诘道:“这种事儿史书上多得很呢。”

      荣奎不等十良把话说完,立刻道:“行,就这样吧,我顶着十良的名字,明儿去街口报名,今年冬天你们就等着暖暖和和地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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