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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 10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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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代表老神父,邀她去广济堂帮忙,其实也就是扫地擦桌搬搬东西,当然,她必须以金荣奎这个名字,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神父那里虽然派不下多少工钱,可是他存了不少的黄油和米面,这点东西平时算不得什么,现在简直比黄金还宝贵,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啊。
十良想他赶着在晨霜未化的路上来探视,又邀她去广济堂,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护,还是神父的普度众生?
她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杨君侯望着她,忽然说:“你看你,越发像个汉子了。”
这是重逢以后,他首次用戏谑的口吻与她说话,尽管满是调侃,但却比之前的距离拉近很多,尽管这句话本身的内容令她不快,十良还是忍不住露出微笑,她不由自主用一种娇憨的语气说:“我就那么像个男人么?”
显然她在用着她并不熟练的方式撒娇,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可她并不讨厌这种方式,而且隐约间对她“男性”的身份感到懊恼,这是多年来她头一次对这种身份感到不满。
广济堂的日子很好打发,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有教友似乎认出十良,他说你看着眼熟,很像沦陷前春明大戏院的那个唱武生戏的杜十良。
她朝他一笑,没说话,那人又说:“我估摸着您不是,因为现在好几个戏老板都出山上台了,阔气的很。”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十良就被安排到到老神父居住的后院,如此一来可以尽可能少的接触外人。
十良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不过她没有机会朝杨君侯致谢,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也很少独处,即使遇到了,他的眼睛也会很快的从她身上移去。
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令她感到苦恼。
这天她在间大屋子里拖地,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她虽背对着那人,却能用整个身心感觉到杨君侯的存在,她不由加大扫地的幅度,似乎想用是想用这个来平抑她内心的激动,她非常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小会。
可是那双脚停顿片刻,立即就转身离去了,好像并不想和她共处一室。十良蓦然放开手里的扫把,她说:“我就那么讨人嫌吗?”
她没有转过身,而是竭力控制住情绪。
杨君侯那双脚暮然停住,他先是走到墙边打开一扇窗户,好像是为了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然后才说:“十良,这真的很重要么?”
他直接跳过她的问题,回答了那问题之后的问题,可见他都是明白的。
他不再说话,就这样告诉她:我知道你不信,不过你再追问我还是这些话。
她不甘心,转头问:“你拒绝我,不是因为我像个男人?”
这问题令她不耻,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出来的。
听见这话时,他脸上的神态依然很平静,甚至露出笑意。
她想起了那些在天津避难的日子,在震耳欲聋的炮火里,在随时有可能殒命的轰炸中,支撑她熬过这些黑暗的一大动力,就是他啊。
现在她和他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但又是个多么悲催且没有尊严的场景。
她的尊严走投无路,不再是之前的自己,她几乎有点儿厌恶自己了,因为局面被她给闹乱了,逝去的已永远地逝去,像流水般无法挽回。
她为终究没能把她痛苦的根由说清楚感到遗憾,又为终于没有说出来感到庆幸。
广济堂是个小教堂,乃是前清的时候由一位法国天主教神父在此设立,虽然规模不大但人来人往的从不间断香火,经历几十年的战乱和朝代更迭,到如今余马修神父一人主持大局,余下的无非是几个杂役帮工,连杨君侯这个冒牌的神父,也是才被马修收留几个月而已。
好在杨君侯打小在越南的法国殖民地长大,本身就能说一口流利法语,别人看他和马修对起洋话来有模有样,谁也没有怀疑过他的来历。
外人总觉得马修是洋人,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终归可以讨得一方安宁,只有马修自己明白,但凡日本人和欧美诸国翻脸开战,他这个西洋人劫数难逃,下场或许会更惨。
他潜心信奉了上帝大半辈子,此刻既无处可逃,也不可能隐循不见,一旦把生死想通,反而对生死想得很开,大有彻悟“生而不悦,死而不祸”之道家传统的境界。
因此自北平沦陷以来,只要他能够帮得上忙,就会朝人伸出援助之手,日本司令部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反而是一些汉奸之徒,总是蠢蠢欲动,恨不得好抓马修一个把柄去主子那里邀功请赏。
马修生性谨慎,见状只得告诫诸人,行事千万低调,不要引起日本人的主意。
这天十良正在教堂后院扫雪,就听见马修神父和人说话的声音,眼见话声越来越近,就见一个方脸重下巴的汉子和神父一面比划,一面从里屋出来,马修则满脸不悦,后来干脆重重摇了下头以示反对。
因为那汉子嗓门太响,十良不由转头定睛去看,这不看则已,一看立刻认出来这人不就是胡宁江吗!当年他儿子街头滋事行凶被十良制服,他还故意使坏想令十良在舞台上出丑,幸亏她拿出洪老爷子干亲的身份,这才勉强把两人的嫌隙压下来。
她立即懂得眼下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困境,便忙把头低下来装作继续扫雪。
眼见得两个男人经过她时,步伐毫无滞涩地朝院门过去,她不由松了口气。
哪知她高兴地过早,这边还没抬起头,眼角就扫到胡宁江一双套着黑棉布鞋的大脚忽然站住,连边上的神父也不由停住脚步,从两双鞋鞋尖的转向来看,他们是在朝自己这个方向来看。
就听胡宁江狐疑道:“这位扫地的师傅很眼熟。”
神父用夹生的北平话道:“金师傅是个老实人,老婆死了没地方去,我就叫他来扫地。”
一句话既表明了“他”的的身份,又把“他”可怜的身世转述一遍,好打消任何人对她的怀疑,十良猜有关“他”身世的话肯定是杨君侯转述给马修的,因为她很少和神父本人说过话。
胡宁江“哦”了一声,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这充满疑窦的语气上来听,他不见得相信神父的回答。
十良的心头一沉,觉得这一声“哦”使得她的处境立即陷入阴霾之中。
她的预感果然很准确,就在她几乎快要把这件事给忘记的时候,胡宁江亲自找上门来了。
他几乎是把她堵在后院门口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用一种套近乎的口吻道:“原来是杜老板啊,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了?当年还没你红的谢宝芳现在都是皇军的座上客了,唱得那叫一个好,日本人特爱听,我还给少佐说呢,之前有个女武生,功夫好、人长得又俊,要是能找到她为皇军表演,那才叫过瘾呢,别说区区一个北平了,整个满洲国都数得上你!”
十良从来没有这样低靡,只好随着他的步步紧逼一个劲儿朝后直退,事到如今,她再低着头装金荣奎已经毫无意义,便抬头直视对方——他说着这话,脸上那种狞笑就愈发的扩大,面颊上的两坨肉不知是冻得还是过于激动,显现出一种红彤彤的颜色,连血丝都能看清。
她胃里一阵痉挛,血液直朝脑门上冲。
胡宁江见她不语,明白自己占了上风,笑容更加放肆,他嘻嘻道:“怎么样,杜老板,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见佐藤少佐,还是我带着日本兵请您过去啊?”
此刻十良的拳头已经握紧,只是她犹存的理智还告诉她,今日一旦动手,就不仅仅是把对方暴打一顿的事儿了。
那得杀人灭口。
她犹在迟疑间,忽听得一记闷响,见那胡宁江脸色一变,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了,随即就听见沉闷的一声,他直挺挺朝地上一趟,竟然不省人事。
然后她才看见杨君侯正站在他背后,手里握着一枚木棍,估计是直直的朝对方脑袋上重击,顿时将胡宁江的脑袋上敲开了花。
十良惊异地直盯着杨君侯,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她的害怕和吃惊,立即展开双臂朝她过来,身上宽大的黑色袍子展开一双翅膀,把十良紧紧裹在怀里。
当他用双臂环住她那一围柔韧的腰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伪装,他的心已经被这个遥远而又亲近的人彻底攫住了。
接下来他们必须处理这具尸体,杨君侯说尸体很难彻底藏起来,但是可以想办法把胡宁江的身份遮掩,即使有人发现,也会把这厮当做无名男尸。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但是也更血腥残酷,他必须把这个汉奸肢解,尤其是割掉脑袋,分掷到不同的地方。
乱世,即使有人发现也无非当做一般的谋杀,不会有人来彻查。
杨君侯安排这些事儿时,面色平静自如,犹如说家常琐事般冷静,他不许十良动手,甚至不许她看,而是亲自来执行。
十良心里的惊恐此刻已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激动和愉快,杀掉宿敌的兴奋、确信他仍爱自己的喜悦,促使她自告奋勇要来帮他,即使面对血肉横飞情景时她也那样镇定。
杨君侯仍然不许她动手,但是允许她帮忙,因为胡宁江的尸体太重了。
他下手又狠又准,简直像一个屠夫那样干净利索,完全没有一丝儿畏手畏脚的意思,十良在边上看着他手起刀落,想这个男人肯定是杀过人,不然就无法解释他这样的利索劲儿。
可是她确信他不会枉杀好人,就像今天这样,他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不受威胁,才动的手杀掉了那个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