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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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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为了还礼,沈宇轩夫妇又亲自登门顾府。
顾府的气派是偏向西洋路数的,客厅的大理石壁炉、水晶吊灯、奶牛皮地毯以及那做工精美的铜质水晶烛台、厚油人物肖像,悉数从国外运来,处处彰显着华丽的氛围。
沈宇轩虽然了解顾东篱,知道他在生活上一向讲究,只是没想到家里会这样的富丽堂皇。
恐怕即使顾东篱如今的薪俸也难应付如此生活,可见如今的顾太太,实在是发挥了很多作用。
虽然顾君本就有奇才伟略,也确实需要这样的贤内助,就好比司马相如娶了卓文君。
只是在他沈宇轩原先有些书生气的脑筋里,总觉得一个人过于富有,难免会销蚀的斗志和舍身取义的品德。
等到宾主落座,佣人拿着韦奇伍德的茶具来倒咖啡,沈宇轩还没说话,顾东篱忙对佣人说:“怎么用这个?快换青花瓷杯子,用我从杭州买的龙井。”
沈宇轩连忙道谢,沈太太则拿起那英国产的瓷器细看,观之莹润细腻,很是赞赏,还拿给丈夫观赏,沈宇轩叹道:“以瓷器为名的中国人,现在就要失去自己的名字了。”
上次顾东篱去沈家,两个旧时好友只顾感叹岁月的流逝,对时事交谈并不多。如今重会,难免说起北平的几家旧识,尤其是那败落的杜家。
顾东篱叹息道:“杜少川也曾想问鼎政界,只是没有走对门路,如今若没有得力的大佬做靠山,想在政界讨口饭吃,岂是那样容易?”
沈宇轩摇头道:“世间皆是势利场,杜家一旦倒台,想要再起,恐怕很难。”
顾东篱笑道:“你们认识那位差点娶了杜家千金的何茂林么?”
沈太太听了,立即道:“不算熟。”
她听出顾东篱似乎有不为人知的内幕要说,便故意将自己与何家的关系说的较为疏远,好听听他下面的话。
顾东篱果然道:“我太太的远方亲戚与何家有亲谊,前些日子,何家托这房远亲向她的表侄女提亲,结果被内子回绝了,只说是表侄女尚小,婚配为时过早;其实内子和我说,何家虽然财大气粗,但何太太太强势,媳妇将来难免受婆母的气。”
沈宇轩夫妇倒没想到何家行动这样的迅速,沈先生只感叹着人世的无常变幻,沈太太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她思忖那何太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还要和沈家有联姻的打算,几次三番问她梦家的情况,谁知背地里另攀高枝去了!
后又说起他们在美国那位老同学、当今的国舅爷宋某人,顾东篱道:“他还记得你,时常向我说起,将来你家女儿办婚礼,子文必将亲至,咱们权当同学聚会一场。”
沈宇轩听了,反而不以为然,一个是他和宋某人并不投缘,二来他一直醉心书画古玩,对于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往的官场、商场都甚觉无趣。
今天即使当着顾东篱的面,他也不掩饰,说:“还记得读书那阵,偷空去英国旅游,在伦敦知道了清帝逊位的消息,但却并无民主革命胜利的喜悦,还特意和同学跑到白金汉宫门口那两只狮子前烧纸,权当它是北平旧物,只问‘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果然,稍后袁世凯窃国成帝,战事频繁;如今转瞬二十余载,北平现今生活稳定、教育发达,正是人著述做学问的好时期,可惜我的辰光,都要消耗在案牍公文上,再没有余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沈太太笑道:“做好父母官,岂不是能造福的人更多,将来做学问,有的是时间呢。”
顾东篱也劝道:“你现在声望高涨,不如乘机一展宏图,将来就算激流勇退,也算有过一段仕途佳话,官场大权落到你手里,总比落到那种蝇营狗苟之徒手中要强百倍?”
他停顿一下,又道:“无为无求、与世无争虽然可敬,然有为无求不更高洁?”
一席话,说得沈宇轩频频点头,道:“也只好拿这个安慰自己。”
其实此番沈氏夫妇的拜访,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担负了北平财界、商界的嘱托,邀请顾东篱夫妇参加一个专为他们举办的欢迎晚宴,以尽北平的地主之谊。
沈宇轩思虑再三才道:“今天还有个打算,是众人推举我前来邀你,参加一个欢迎活动。”
顾东篱“嘿嘿”一笑,说:“我当年离开北平时,人人都以为顾东篱仕途终结,如今又成北平诸佬的座上客,真是可笑!”
沈宇轩听罢颇有些失落,心想假如顾东篱回绝,自己颜面尽失,但是从顾东篱的角度而言,确实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他正费劲思索,就听一个女人的婉转声音道:“我一听到有‘晚宴’,就赶紧跑过来啦!”
随即见一个少妇出现在客厅,浑身的珠光宝气,几乎照亮了整个屋子,此人正是顾夫人,但见她身材婀娜、笑容可掬,穿着最时髦的宝蓝色长旗袍,衣服镶着窄窄的月白线香滚,与旗袍形成鲜明对比。
待她走近后,沈太太细心打量上下,发现顾夫人除了颈间贵重的南洋珍珠项链,连那旗袍的纽扣都是用菱形宝石和珐琅作装饰的,端的是华贵逼人啊。
顾夫人先是极为热络的冲大家打个招呼,又向沈太太说自己最近水土不服生了病,所以才来得迟了。
随即她便问丈夫说:“达令,我听说北平的朋友要为你办晚宴?”
顾东篱心里很不情愿这个所谓的欢迎活动,奈何碍于沈宇轩的面子,又不好名言拒绝,今见夫人提及,只好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顾夫人手一拍,大笑道:“说起办晚宴,再没有人比我更拿手了,不如在咱们家里开一个盛大的PARTY,名单由沈先生、沈太太拟定,费用全部我们出,岂不热闹?”
这个擅长社交的贵妇,轻松的一句话,反客为主,既帮丈夫挡去赴宴的诸多不快,又帮沈宇轩化解尴尬,把主动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上,所费的无非是些钱而已。
顾东篱用欣赏的目光看眼太太,道:“那又要辛苦你了!”
沈宇轩则对这个长袖善舞的女人不由刮目相看。
“不过,”,顾东篱说:“倒不一定非要用什么‘欢迎’的字眼来举办这个晚宴,我不想这样出风头,想想可有其它因由?”
于是大家都绞尽脑汁思索,顾夫人忽然拍手笑道:“达令,你记得单克伟么,他很快就要从南京来北平出差。”
沈宇轩知道单克伟其人,他的父亲在国民革命中立过汗马功劳,更参与过黄埔军校的筹办管理,连委员长都让其几分,如今这单克伟才30出头,从政才干还没有完全显现,但可以预见将来的前途必然远大。
顾东篱明白夫人的意思,笑道:“好主意!专门为我接风,未免太过招摇,不如以我的名义欢迎单君,顺便再举办个慈善捐赠专为黄河水患筹款,年轻人还有假面舞会,单君也年轻,喜欢时髦东西,这样岂不热闹?”
此言一出,众皆以为妥当。此时佣人过来换上新茶,顾夫人对佣人说:“换好茶,你们就午休去吧。”
见沈氏夫妇面露诧异,顾东篱解释说:“刚搬来那几天,内子问,北平的佣人也应该有下午茶呢,我们在法国时府邸的佣人就有,于是他们就有了下午茶;后来内子又问:为什么佣人没有午休时间呢,我们在法国时府邸的佣人就有,于是佣人们就有了午休。”
言罢,顾东篱指着顾太太,用及其怜爱的口吻笑说:“《圣经》里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顾太太听罢,莞尔一笑,嗔道:“不许笑我!”
沈氏夫妇对于他们夫妻之间这种公然调笑很是纳罕,只好眼观鼻,鼻观口,权当没看见。
后说起南京国民政府里官场的现状,大家都觉得风气不好,沈宇轩对此感慨颇深,两人相对叹气。
顾夫人看看客厅的落地钟,才说:“达令,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哎,给我做衣服的石小姐要来了,她是这北平城里顶时髦的女人,没有之一!所以我要斗胆走开一下,沈太太,不如你和我一起去聊聊。”
她用不容回绝的殷勤口吻向沈太太发出邀请,沈太太只得答应,两人手挽着手,亲热地离开客厅。
顾夫人带着沈太太七兜八转,来到一间大屋子,窗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及一个老裁缝,正在低声说话,听到脚步声连忙转身。
顾夫人笑道:“石小姐,你好。”
然后她才对沈夫人道:“介绍给你一个顶顶时尚的人,石屏梅小姐!我到北平后的衣服,全是在她这里做的。”
沈太太在牌桌间早就听说过此人的大名,那些太太小姐们唇齿之间吐出这个名字时,多配合以不屑或是隐隐的醋意,等到今天见了真人,才能更好地体会到那些复杂的表情。
就见这个石屏梅,玲珑有致的身材上套着件苹果绿乔琪纱旗袍,尤其引人瞩目的是她那张美貌白皙的脸蛋,一双宝光灿烂的大眼睛顾盼之间别有神采,看人时更是笑意盈盈,任谁也抵挡不过这双眼睛传达的热络。
石屏梅也早就听说沈太太的名头,没等她主动开口,就立刻上前紧走几步示好。
大家彼此寒暄一番,她才叫裁缝打开一个箱子,取出几件白衬衫、背心、丝绸马裤,样式都很简洁。
见顾夫人面露吃惊,石屏梅指指身边的裁缝,笑道:“顾太太,我店里的几个师傅,都是上海有名的红帮裁缝,原先是宁波人跑单帮的,轻易不离沪,被我重金请到北平。他们原先在上海就专门为洋人做衣服,各种西服、晚装不再话下,我只要把国外的画报剪下来给他们看或者带他们去电影院看场电影,那些美国人、法国人的衣服,他们全会做!更难得的是,他们眼神练得好,只消瞧一眼客户的身形,尺寸就猜的八九不离十,这套骑马的衣服,袁师傅很拿手,那天您去我店里,他在边上看到您,当晚就把布料裁好了。”
顾夫人把那衣服拎在手里,看了又看,赞不绝口,说:“简直和我在法国买的一模一样,石小姐真是帮了我大忙。”
接下来,就由那裁缝为顾夫人量体,为她做几套家常的衣服以及旗袍。
顾夫人说:“早先那种女学生式的倒大袖和平直的腰身我很不喜欢,帮我做个左右开襟的双襟旗袍,开叉比流行的那种朝上一点。”
这顾夫人年岁和顾东篱相差不大,毕竟也有三十左右,没想到在服饰上这般敢开风气之先,竟然要做开叉这么高的旗袍来穿。
沈太太看在眼里,心中着实纳罕。
等到裁缝量好尺寸,顾夫人拉着石屏梅的手,亲热道:“之前我都想好了,大不了每个月去上海采购,或者托国外朋友采购,现在有了你,我就省了这个心思。过些日子,我们可能在家举办晚宴,到时我给你发帖子,请石小姐务必赏脸啊。”
石屏梅听了大喜,连忙致谢不已,这才带着裁缝离去。
沈太太回家的路上,也把这件事当趣闻告诉丈夫,说:“这个顾夫人倒是有点学孟尝君的意思,门下食客三千,什么人都要朝家里请。”
再说顾东篱这边,顾夫人送完客人,一边在梳妆镜边卸妆,一边向丈夫叙述自己的计划。
顾东篱说:“刚才说要请单克伟来的事儿,我现在有些担心了,之前也没问过他意思,万一他不想参加呢?咱们不就食言了。”
顾夫人梳着头,对着镜子里的丈夫,安慰道:“包在我身上。虽然小单有些脾气,我在他面前还是能说上几句。”
顾东篱点点头,饶有兴致道:“你倒说说来,他为什么听你的?”
顾夫人看一眼丈夫,满眼娇嗔,才道:“我摸得透他的秉性啊,因为他是单先生儿子,所以有革命脾气;因为他在国外长大,所以有洋人脾气;因为他又是独子,所以有大少爷脾气。他有时只发一种脾气,有时两种同发,有时三种一起到时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就完了?”
顾东篱听了哈哈大笑,连说“妙”,顾夫人才道:“我连晚宴的女伴都帮他选好了,是个漂亮又时髦的女人,保准他中意!”
顾东篱道:“厉害,你这样的女诸葛,我可不能得罪。”
顾夫人抿嘴笑道:“以后你敢忘恩负义,我就写本回忆录。”
这话落在顾东篱耳中,他的脸上随即闪过一丝不悦,但是很快就消失了,脸上仍然是愉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