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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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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东篱的请客的帖子发出来,有人喜有人忧,喜的是被权贵邀为座上宾,忧的是听说同时举办的还有一个慈善筹款活动,拿钱出来多的话难免肉疼,钱出的少则难免有不给顾大人面子之嫌。
沈太太这天下午去熟稔的一户人家打牌,几个女太太们一提到钱,张家先哭穷,等到李家再站出来说自家可怜,简直是六宫粉黛无颜色,沈太太不由心里暗笑这些人的扭捏作态。
太太们聚在一起,难免要谈点八卦,大家都说顾东篱这个第二任老婆,真是家底丰厚,听说她即便是待在家里,一天也要换三次衣服。
像现在这种暮春天气,顾夫人早上穿短袖羊毛衫,中午换成旗袍,晚上就是西式长裙。
最妙的就是她的旗袍滚宽边,上面能绣出各种花样,有一件旗袍滚边上竟然有一百多只翩翩飞舞的蝴蝶,乃金丝银线绣成,而旗袍的纽扣则熠熠生辉,颗颗都是红宝石。
太太们毕竟见过顾夫人的不多,都来问沈太太传闻是否属实,她想起上次做客在顾府的见闻,倒也觉得传闻非虚,便笑道:“衣服什么的,都是虚的,我只觉得顾夫人是极聪明的人。”
那可不是,人家振臂一呼,筹集来的善款便都是托她的福,若筹不到几文钱,那就是北平人吝啬小气,和她无干。
收到晚宴请帖后,沈家属宝诗最高兴,觉得是大出风头的机会,梦家则说自己不想去,她笑道:“这么一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机会,就留给喜欢热闹的人吧。”
沈太太白了女儿一眼,道:“养女儿真是不省心,稍微大点,就该操心她的婚事,怕嫁的不好,更怕嫁不出去。你们也得体谅下我的心。”
梦家笑道:“生女儿哪里不好,你看某某家全是儿子,还说羡慕你呢。”
沈太太“哎吆”一声,指着梦家说:“生了儿子的都说女儿好,乐得说说嘛。”
再说杜馨遗,半个月前她老父终于撒手人寰,全靠她尽力周旋才体面办理了丧事。
葬礼上杜馨遗之镇定平静,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她说树从脚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少,杜家有了今天谁也怨不得。
更何况现在潮流所趋,男女都讲究经济独立、自谋生活,她已经寻好了差事,但求平稳度过这番劫难。
这天梦家依照杜馨遗留的新地址,特意上门探望,她新家虽在两三进的大院落之中,却自成格局。从南端的小门进来,满院都是丛笼的树木,通过敞开的玻璃窗,梦家则看到了杜馨遗正在窗下和人说话,那人有些面熟,不正是石屏梅么?
等她站在门外喊了声“杜姐姐”,杜馨遗连忙出来迎接。
进了屋,就见屋里收拾的十分清雅,窗前的桌子上还摆着酒盏和些小菜,梦家笑说:“我闯席了。”
杜馨遗笑道:“哪儿呀,请都请不到。”那石屏梅也认出她,点头朝她问好。
杜馨遗知道梦家不喝酒,只为她倒一杯清茶,才说:“晚上我叫畅观楼来送饭菜,他们的西餐做的还不错,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
梦家连忙起身接茶,说:“不敢叨扰太久,见你日子这样清净舒服,我也觉得高兴。”
石屏梅插话道:“之前她住在饭店里,像没庙的佛爷一样,也受不到一炉好香火,我说你既然官司赢了,不如租个清净的小院儿,大家伙也好随时来看你!”
梦家吃惊道:“什么官司?”
杜馨遗这才说了来龙去脉,原来是杜老先生年轻时,在外面养了个姨太太,生的儿子如今也有二十来岁。
杜馨遗的母亲为此闹过,吵过,最后人家也没滚,只是没有堂而皇之地进杜家门而已。
哪知道如今杜氏夫妇过世,家里房子车子都被没收,那对母子突然找上杜馨遗,说要分财产!
要说杜老先生名下,真是寸土不生了。唯有杜太太过世前,早就预见到杜家的败落,曾把三万美金的私房钱转到弟弟名下,请他以“舅舅”名义,保管下外甥女们的救命钱。
也不知道那对母子从哪里打听到这件事,竟然对这笔钱起了觊觎心,理由外室之子作为男性,和杜兴刚一样,都是这个家族“唯二”的合法继承人,这笔钱要给他一半儿。
之前银行抄家,这对母子名下的房子和存款,都没有受到影响,毕竟是不上台面的私生子。
现在竟然好意思把自己当继承人?
在那个姨太太看来,女人嘛,个个是藤,之前她缠住杜老先生这棵大树,赢了几十年。
如今那棵树倒了,不是还有杜兴刚嘛,也是棵好树呢。
杜馨遗获悉此事后,立刻和弟弟、妹妹达成一致意见:请律师帮忙打官司,就算把那笔钱扔到永定河,也绝对不分给那对母子一分一厘。
如今官司胜了,她把到手的钱很快均分给弟弟、妹妹,原先还想告诫杜兴刚莫要再做投机买卖,话到嘴边,还是没讲。
“我已经恶名远扬了,他想怎么花,都随他,”她对梦家自嘲道。
梦家道:“那你接下来还要找工作吗?”
她知道杜馨遗研究的乃是冷门的梵文贝叶经,涉及大量梵文和藏文的对勘、阅读,并非那种立刻能够出成绩拿来换取功名的,而且这类学者若没有金钱傍身,是万万难以为继的。
杜馨遗点头笑道:“我在联系欧洲的大学,看有没有合适的研究所,可以让我回去继续未竟的事业。”
钻研学问对她来说是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没有它,杜馨遗只会陷在琐碎困顿的生活里,痛苦而不堪负重。
至于情感——杜馨遗尽管对力玮有好感,可察言观色间也很懂得力玮对自己襄助,乃是出于古道热肠,退一步说,哪怕力玮对自己真有情愫,她也不能因此就幻想在某种人际关系里得到拯救。
她一点不自怨自艾,每个人都要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样或者那样,而她无非是经历了“这样的一些”,而已。
梦家望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各种变故的女子,不由感叹,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而女人往往更有韧性,这种韧性既是一种侠气,更是一种妩媚,说是俗世间第一等的妩媚也完全可以!
因梦家见她桌上摆着文芳四宝,边儿隔着一把瓷青折扇,上面全部是金字,那工整的小楷,是那样的清隽潇洒,金粉则是用白芨调过的,与瓷青扇面相得益彰,非常好看。
梦家道:“杜姐姐喜欢练字?”
杜馨遗点头,说:“偶尔写写,我记得你是打小就画画的。”
梦家忙道:“我那是对付父母交下来的功课,并不是认真的,杜姐姐这里东西既然是现成的,不如送我个墨宝如何?”
架不住梦家恳请,杜馨遗这才研了墨,用一个铜镇纸将纸压住了,然后将一支大笔,伸到砚池里去蘸墨,一面偏着头想着,终于在宣纸上写下“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石屏梅虽然不大懂什么书法,看了这行字,笑道:“你读佛经多了,人家请你写字,偏写这么清冷的句子送人?”
杜馨遗一惊,梦家笑道:“我是不拘礼的。”
她们这里正说笑,就听见脚步声响,随即见一个艳妆的女子风一般旋进了门,看到屋里有客也只是摆摆手,随即就朝椅子上一座,哈欠连天,嚷道:“饿死了,晚上吃什么?”
原来这女子就是杜馨欣,她如今少了父亲的管教,愈发行动癫狂。
杜馨遗见她形容放浪形骸,连礼数都不周全了,尽管当着客人的面,仍忍不住道:“与其整天为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奔波,怎么不能老老实实寻个职业来做?你要真是还想读书,我也愿意供养你,只是不要再去想什么娱乐明星的事情罢了。”
杜馨欣不服气道:“你是笑我痴人说梦?那明星不也是人做的吗?可惜我不在美国,我要在美国,一定要到好莱坞去试试呢。”
说完这话,就径自甩手进了隔壁屋。
石屏梅和梦家都不好出声,反而是杜馨遗,苦笑一声也不再提。
杜馨欣这些日子,早就无心读书,要不是被姐姐逼着让她拿个中学文凭,她早就将课本丢到了爪哇国。而且她最近新认识一个上海来的三流导演,暗示自己正在筹钱拍新片,只要她能拉来赞助,必能给她个重要的角色,说不定她就此成一跃为影界新星!
杜馨欣把心一横,决心豁出去试试,首选目标就是故人里那些有钱的大户,特别是唐家。
可她也知道唐力玮并不是管钱的主,竟然亲自跑到二少唐力群在银行的办公室去了。
利群对于杜家的这位二小姐一向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是杜家失势后,他几次致电杜宅,接电话的总是杜馨欣,那种漠不关心的语调,听上去很令人不舒服。
如今她稀客上门,除了揩油,利群不做它想。
果然,杜馨欣先是把近况埋怨一番,叹道:“我们家也是显赫一时的,如今这种样子,世人墙倒众人推,连以前受过恩惠的,都避而不见,真是没有天理。”
力群笑道:“不过听闻你杜二小姐混得还不错,比很多人都要过得舒服。”
杜馨欣道:“一个漂亮的女演员,见了谁都得巴结,日子可不容易了。”
力群不愿和她兜圈子,遂问:“那二小姐今天来,可是要巴结我呢?”
杜馨欣没想到他说话这样直接,有些难为情,脸上却很喜欢,道:“我最近遇上一个很好的生意,想邀请二少爷和我一起合作!”
力群耐着性子听完她的吹嘘,等到杜馨欣一说完,立刻击掌赞扬道:“好主意!”
“不过——”力群口气一转,笑道:“二小姐说你投资电影是因为热爱,可我是个生意人,你不能仅凭着几顶高帽子就让我心甘情愿地出钱啊?”
杜馨欣娇笑道:“有我那位导演朋友和我这位明星在这里,难道还不够号召力?”
力群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摇了摇,说:“NO,NO,生意也是门学问,不亚于教授在实验室里的精密试验,我需要严格的验证才肯投资!唐力群不想让你觉得我也是那种墙倒众人推的势利人物,可我也不想做傻子啊!再说,你哪位导演我听都没听过,你自己更是没有什么代表作,我是一个商人,你不叫我赚钱,那么,又拿什么弥补我呢?”
他是个硬心肠的精明人,不管她说什么甜言蜜语、玩什么把戏,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但他还想留给她几分面子,好叫她知难而退。
杜馨欣对此早有准备,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她举起眼前的茶杯朝前一递,暧昧笑道:“倘若二少能喝下这杯茶,不就是最好的弥补了么?”
她这杯茶只喝了一口,杯子的边儿留下好大的一块口红印子,鲜艳夺目得很。
力群见她这样露骨,又替杜家难过,又瞧不起她,脸上却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那样子在杜馨欣看来既狡猾又讨厌。
就见他轻轻把那杯子朝外一推,轻声道:“二小姐要是嫌茶冷,我叫人来给你添热水。”
杜馨欣的才艺现了底,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悻悻离去。
唐力群知道自己话说得过于直接,可这就是他向来的作风,他才不管别人下不下得了台呢!
他的钱难道是那么好拿的?
等他把这件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兄弟,才道:“放心,名利场里讨饭吃的人,脸皮都比牛皮还厚,她很快就会忘了这事儿。”
力玮说:“杜馨遗多心高的一个人。”
利群不以为然道:“叫我看,杜大小姐要是个明理的人,就不会怪你,她要真为这个怪你,你也别和她交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