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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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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寻常的八月晚间,已经没有那么热了。
沈氏夫妇坐在花园里聊天闲谈,沈宇轩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躺在藤椅上对妻子说:“月圆则缺,水满则倾,现在多少人不服气我,等着看我出错笑话,我不求发达,但愿能保全名声,做一个功成身退的官儿就心满意足了。”
沈太太叹口气,道:“高处不胜寒,看着你这么吃力,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沈宇轩笑道:“你和几个孩子,安生过好日子就是帮我。”
沈太太道:“咦?这话好像有责备的意思,你倒是说明白?”
原来沈太太有次带着女儿在西山玩了一天,对那里的风景和环境很是喜欢。她想不如也买个做别院,谁知这西山别墅现在有价无市,她嫌麻烦又不肯买地皮自己建。
后来唐家知道她有这个意思,就说能够将自家的西山别墅借给沈家住,唐太太尤其积极,说:“从前没有盖别墅的时候,我也说要上山来住些时候,后来真有别墅了,大家各住了两天都觉得闷得慌,不再来了。因此,那座别墅放在山头上,就让几个底下人,在那里大享其福。还不如亲戚朋友来住呢,那里有两个厨子、两个听差和一个花儿匠,什么都是现成的。”
沈太太听了很动心,回来就和丈夫商量,因此才有了他前面的话。
她想到这些,不服气说:“我哪里是想占他们的便宜?也是照着市价给租子的!要不然,我就问她能否卖给我,高些也无妨。”
沈宇轩笑道:“不妥不妥!唐家不可能卖给你,卖屋子是和体面有关系的事,若是人家误会了,说唐家要卖产业了,岂不是笑话?你想他们又不缺这几个钱,何苦要惹这闲话?除非他们是故意要贿赂我,那就更不敢要了!”
前些日子,财政局有一些新的公务政策出台,很需要银行界的支持,因为这新政有损他们的利益,不少银行家态度都很冷淡,幸亏唐老先生振臂一呼,利用自己银行的业内口碑和声威,帮助沈宇轩开了个好头。
这个时候唐家又来沈太太这里献殷勤,唐家打得什么算盘,可谓昭然若揭。
沈宇轩见妻子不说话,耐心道:“就算买了别墅,你想我们又不常住,屋里屋外有什么损坏,总要添补,还要养着一帮下人,一个月好歹也要几百块钱,几年下来也很惊人,我们还有几件大事未办,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丈夫的意思她懂,将来两个女儿出嫁,每个人都需要好大一笔嫁妆,他们年纪大了,也需要存些钱养老,丈夫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但他是个清官,全靠薪俸和旧家底度日,不能不为将来打算。
夫妻两个同时想到了几个女儿,不由都是牵肠挂肚。
沈宇轩说:“你不要以为我重男轻女,说句不中听的话,咱家没男丁,所以没人继承我在仕途上的衣钵。将来我们走了,家族中就再没人能护她们周全,两个孩子的幸福安稳,多数要仰仗女婿了。”
沈太太到了这个岁数,早就从丈夫是否要娶妾生子的疑心中解脱了,因此这个话题也愿意用一种比较平静的口吻来探讨。
她感叹道:“女儿的幸福总要从做父母的手中交出去,我也是从父亲手掌心落入你的魔爪呢!”
沈宇轩一笑,说:“将来女儿们的婚事,我们还得好好把下关,可如今的女孩子,动不动喊解放、闹革命,真是叫人操心。”
沈太太嘻嘻笑道:“听她们吹牛吧,解放哪里?我看宝诗哪一回出门,也是穿着束脚的高跟鞋。”
这时就听见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说:“谁在哪里说我们坏话呢?”随即就见宝诗和梦家簇拥着跳了出来,一个围着父亲,一个围着母亲。
沈太太笑道:“耳朵真尖,刚说了一句不入耳的话,你们就跳了出来!”
此时夜已渐深,花园里略有寒意,一家人闲说了几句话也就散了。
不一会儿,树枝上有噗笃噗笃的声音落到地上,原来是下了很细很密的雨丝。
黑夜里虽看不见雨点,可这雨丝由树缝里带着寒气,直向大地扑来,渐渐的,梧桐叶上积得雨丝多,便不时滴下大的水点到地上,雨声才变的明显。
秋意浓,夏天要过去了。
第二天,梦家和力玮相约来到了雍和宫上香。
这种秋老虎天气,白天没有一丝儿凉风,街面上没有地方不是滚烫的,即使站着也难免汗涔涔。
他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门前,远远地就见梦家正在那里等候:她穿件淡青秋罗长衫,手上挽着一顶细梗草帽,穿一件湖蓝色短旗袍,整个人显得清雅玲珑。
每次见到她,力玮心头都会泛起一股柔情,尽管他认识的女子中,比她美貌的不知多少,却只有她能够牵动他心中的温柔情愫。
在他看来,梦家是个奇怪的综合体,明明外形好似妙龄少女,躯壳里又好像潜伏着另一位年长女子的灵魂。
两人碰了面,力玮看着她额头的汗,掏出手帕递给她说:“街上热得跟个火海似的,以后来早了就先进去呆着。”
梦家接过手帕说:“里面人多,万一我先进去你找不到了怎么办!”
力玮揉揉她的头发,逗她说:“你小时候泼辣顽皮得很,现在怎么这样乖?”
梦家反驳道:“哼,我小时候既不泼辣,现在也不乖!”
雍和宫本来香火就旺,因为是阴历十五,里面简直称得上摩肩接踵,烧香的地方更是烟雾缭绕,转个身就能找不到同伴,力玮担心走散,只能紧紧拉着梦家的手。
梦家刚上好香,一抬头竟然发现了个熟人,她的小姑姑沈宇秀!
她身边又换了个年轻男人,两人耳鬓厮磨,一看关系就不一般。
宇秀显然也瞧见了她,梦家连忙上前打招呼,就听姑姑道:“你年轻姑娘家,不去潭拓寺求姻缘,怎么跑到雍和宫求事业了?”
梦家笑道:“姑姑那你呢?”
宇秀道:“哈哈,我这个样子,还求什么姻缘?只要发财就行了。”
梦家立即道:“那我也求发财。”
姑姑看了看她身边的力玮,两个人相对一笑。
力玮见她叫对方姑姑,却并没有介绍自己和对方认识,而且那位所谓的“姑姑”,身边还有一位各方面都极不相配的年轻男子。
这样的事儿,在父亲的朋友圈里也算司空见惯,但像眼前这位太太这样的毫不避讳,确实很少。
梦家见他一句话也没有追问,更没有好奇打听的意思,心里十分感谢他的涵养。
说实话,她并不觉得姑姑有哪里不对或是给自己丢脸了。
但以她和力玮的交往,似乎还不到敞开了讨论这件事的程度,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婚姻伦理、女子的权利等诸多问题。
社会上对女人的歧视和压迫不是他造成的,两个人又有天然的性别屏障。
她不能指望一个男人会百分百地理解、支持女子的权利。
类似的话题,她不如和女朋友讨论。
不过姑姑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求姻缘应该去潭拓寺。
那她需要去求吗?
一段感情最美好的结局,难道除了姻缘,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好聚好散算不算呢?
最后,梦家还是约上林静芬去了趟潭拓寺。
那地方在北平西面,多数香客是到了附近的山麓后,沿着前清修建的一条石板路步行过去的。
听说这里也有能够开车的山路,可一来考验车技,而且想要登山探寺,中途还得下车爬山才能摸到山门,所以也很麻烦。
她们两个就让司机把车停在山底,全程步行过去。
别看两人赶了个大早,等她们走到半山腰时,都接近中午了。
梦家朝四周望了一圈,这地方很宽敞,既有供行人休憩的八角亭,茶水铺子,还有一个简陋的停车场,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轿车。
而在远处的山顶上,寺庙的屋檐犹如飞鸟展翅般,悬挂在天幕上。
梦家突然就想起了穿越前学过的那篇《故都的秋》。
郁达夫笔下的北平,令作者印象最深的不就是“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想不到自己竟然真有机会领略他那句“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林静芬则兴奋道:“听说这边有个毗卢阁,殿前种着一棵硕大的银杏,深秋的时候特别好看!”
梦家心中一动:银杏?
她记得自己就是在美术展里看画作里的银杏时穿越而来的。
梦家正神游天外,突然就见一个尼姑打扮的女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非要向她们两个推销所谓的“佛牌”,梦家看了一眼她所说的东西,连义务小商品市场的批发货都比不上,立即拉着静芬的手走开了。
哪知道那女人紧跟在两个女孩子身后,絮絮叨叨推销个没完没了。
后来见对方不理自己,那人冷不丁来了一句:“没有佛祖保佑,你们恐怕很难得到好姻缘了。”
这话太歹毒,又跟针扎似的,一下子戳进梦家的心脏。
好像她不配得好姻缘似的。
林静芬刚冲那人喊了一声“哎吆,你怎么说话的”,就见同伴猛地转身回头,一巴掌把那女人连人带佛牌扇到了地上。
然后梦家大约还是觉得不解恨,又跑过去把那佛牌狠狠地踩了几脚,那架势恨不得把那女人也踩爆。
林静芬吓得捂住嘴,都忘了上去劝架。
周围的一些小贩,则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对着那“尼姑”指指戳戳。
梦家气呼呼地想,这女人肯定是惯犯,在这里哄骗女香客习惯了,以为各个都好欺负呢,敢惹自己这样人高马大的女霸王!
想到这里,她又冲那女人拍了拍手,好像接下来还有大动作。
那假尼姑心虚,吓得地上的东西都不敢捡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梦家正觉得痛快,就发现有人在盯自己。
她四下巡视,见不远处的一辆轿车里,驾驶位上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
这辆车乃是一辆红色的“斯蒂庞克”,整个北平也没几个人会有这样昂贵的坐骑。
难道是熟人?
梦家又看了那人一眼,眉目英挺,还挺好看,不过她并不认识。
而那男人见她留意到自己,嘴角随即浮上微笑,还把头一歪,好像猫头鹰看到了感兴趣的猎物,眼神中大有戏谑之意。
梦家本来都打算走了,忍不住又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一连串的破事儿,简直把她整天的好心情都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