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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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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驴脖子上的铜铃,和四蹄得得的声音。好容易天黑前驴子赶进城,找到他们早就租好的院子,房东是个旗人老太太,穿件深蓝棉袄,腰板倒是挺直的,看上去极有威严。
她态度还算和气,对胡师傅交代好两间房子的情况,才说:“旗人的规矩,家有总得有厨子,我们家的厨子叫老吴,腿有点不好使,他因为你们是新来的,正在烧火给你们做饭,平常你们就自己烧吧。”
这时厨房里香味已经飘进了各人的鼻子,大家早就饥肠辘辘,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
等到晚饭开张,就见一桌子炒疙瘩、炒牛肉丝,还有酸辣汤和拌粉皮,荣奎喜道:“都说北平的炒疙瘩最好吃,今天真有福气。”
巧惠不屑道:“你也就那点子出息了!以后你就天天吃炒疙瘩吧。”
等到众人饱餐一顿,各自到屋里拾掇休息。
北平的深秋已经开始变冷,尤其晚上,家家少不了火炉。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种白泥巴炉子,把煤球放在里面烧,小户人家平常煮饭烧水,也是用这种白炉子。
十良一面烧水,一面收拾衣服,巧惠则找了个高高的木头板凳坐下来,把脚也放在板凳上,双手抱着膝盖只管发呆。
十良道:“你在哪里发什么楞,还不快把行李都收拾好?”
巧惠道:“咱们那点破玩意,又有什么可以收拾呢?师姐,刚才你留心没有,我看街上好多小姐太太,她们爱美的心思实在太过分了,很多人只是穿一件驼绒夹袄,真是单薄得可怜。”
说这话时,她见十良把一件蓝布棉袍翻出来,忙说:“这衣服上面有个补丁,明天咱们去上戏,难道你穿这个?”
十良把衣服袖子拎出来给她看,说:“衣服上有块补钉也不要紧,你看这袖口却是干净的,并没有墨迹和积垢呢。”
巧惠“咚咚咚”从凳子上下来,打自己的行李里拣出一件水红色带绣花的棉袄,道:“去年咱们不是一人做了一件,你怎么有好看衣服不穿?将来不时髦,又不能穿了。”
十良笑道:“不喜欢那种红艳艳的颜色,我还是喜欢绿色或者青色,再说穿惯了好衣服,将来没有得穿,那怎么办呢?”
第二天下午,胡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朝润音楼过去,领班带着他们进了茶楼,戏园子在三楼,其实无非是个四方形的大厅,摆着一排椅子人挤着人,椅子中间露出尺把宽一条路,卖香烟的、卖水果的、卖糖的,用手托着一个木托盆,在人脑袋上端来端去。
那戏台柱子上的油漆全都剥落了,台正面的雕格上,灰尘积得有一寸多厚,尘灰沾在蛛丝上一根一根往下垂着,像挂了流苏一般。
再朝上看,柱子屋梁、门窗户格,都是黑黢黢的,没有一样不是陈旧的,巧惠对十良嘀咕道:“猛然一看这戏园子,倒像几十年没有修理过的一座破庙。”
胡师傅也想:“北平的戏园子驰名中外,怎么这里那样脏乱?”
就连那包厢,也无非是靠栏干摆四张方凳,凳子上蒙着一块又脏又臭的薄蓝布垫子。
这就是看戏人最优等的地方?
荣奎是个没心眼子的,看着很不以为然,不免将头摇摇。
领班冷笑道:“你摇什么头?就这地方,你们今天还不一定上的了台!”
胡师傅诧异道:“不是说好了吗?”
领班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们带来的行头,真的说不过去,那些破烂货,穿起来还不如人家放焰口时纸人身上的衣服!赶紧花钱去置办几件。”
巧惠不服道:“难道我们的行头都不行么?”领班见她开口,嘻嘻一笑,说:“巧惠姑娘啊,你还行,今天晚上的《春香闹学》,就你了!”
胡师傅听了,这才少许有些安慰,心想等巧惠登了台,到时朝茶楼老板求情,看能不能赊账先置办些行头。
接下来当晚,果然在正戏开场前,加了一场折子戏《春香闹学》,由巧惠来演。
她为人本来极伶俐活泼,而今去演这顽皮丫头,于天真烂漫之中,弄些小狡猾,台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倾倒,叫好声不断。这样一连演了三场都很受欢迎,胡师傅满意极了。
这天巧惠到后台上装,不一会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金巧惠呢,金巧惠呢?”
说话连个敬语都没有,直呼其名。
巧惠嘟囔说:“谁这样大名小姓的,一进门就叫?”
那人循声而来,见一个丫头正在朝长脸蛋上揉胭脂,从腮上直到眼角都涂好了,眉眼间很是俏丽,他遂咧嘴笑道:“你就是金巧惠吧?待会下了戏别走,我们老板请你喝茶。”
巧惠冷冷道:“你们老板是谁啊?”那人抬手撸撸袖子,说:“去了不就知道了?到时我来接人,你可别溜号!”
等到这人走开,就见领班过来,低声说:“那是张大爷的手下啊,你好福气!抱上了这个大腿,不仅能帮你置办行头,连带你师姐师兄,都有盼头了!”
巧惠道:“张大爷是哪山的猴子?要抱大腿你去,没头没脑的,叫我去陪喝茶,当我什么人啊?”
领班道:“我说姑娘,就算你哪天上了春明大戏院,跟那孟小冬似的做天下第一号坤伶,这陪酒吃饭的事儿,终归是不能少的!有人抬举别拿搪,赶紧找个老板、认个干爹,把戏服置办起来,你们旦角不就靠衣服嘛?别说哥哥我讲话难听,那些老板都是要去拜的,只要有人捧,三两下子就能挂头牌,多少人都争着抢着的事儿,你在我面前抖搂什么呢?难道你比别人都清高?除非你是不吃饭的神仙!”
他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巧惠心里很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出来,但还极力的镇定着。她本想说:“咱们不是陪老爷们开心的,他有钱,到别地方去抖吧!”
后来又一想:北平这地方,本来就是越有钱越堕落,她来之前就是有准备的,不可能总躲着,反正待会叫上胡师傅跟着,还能被吃了不成?
师徒两个一直到12点才回来,进门后十良和荣奎连忙涌上来,问可否受了委屈,胡师傅笑道:“那位大爷并不是只叫了巧惠去陪,还有别的同行,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吃火锅,临了还用汽车把我们送回来呢,真叫大方气派!”
再去看巧惠的脸色,却很难看,她咕囔道:“别现眼了,归里包堆,人家无非请咱们吃回馆子,坐趟汽车,就恨不得把人家捧上天。这要是他给你百儿八十的,难不成把他当作老子看待了?”
十良见她如今脾气渐长,虽然胡师傅的言行有待商榷,巧惠这样的口吻也太不敬了。
她连忙把胡师傅扶下来敬上热茶,这才对巧惠说:“你说的也对,跟老虎讨交情,早晚是喂了老虎,咱们不稀罕他们那些好处,可是你也别这样说师傅,他年纪一大把了,在你后面当跟班,看茶楼那些人的脸色,坏话都是他来受,为的也是大家好,对不对?”
巧惠这时也有些懊恼,对胡师傅道:“您老人家别怪我,我实在是急了,顶顶讨厌那个姓张培元!长得跟瘟神似的!”
胡师傅皱眉道:“你别这样提名道姓的,咱们背后叫惯了,将来当面也许不留神叫了出来的多不好!再说了,他无非是个有钱来买笑的财主,你还指望他长得貌比潘安?那是他玩戏子,还是戏子来玩他?今天就算了,明天我去和茶楼老板说,想办法帮你挡挡,可这也不是长远的法子,向来陪酒吃饭那是梨园的规矩,除非你有更大的金主帮你撑腰!”
荣奎边上做鬼脸,笑说:“师妹你现在厉害了,要成角儿了。”
巧惠听了,伸手到茶杯里一蘸,然后隔着桌子对他一弹,溅了他脸上几点水珠。
因为夜深,大家都急着休息,荣奎见人都散了,才从怀里拿出个纸包,对巧惠献殷勤道:“特意给你留的,当夜宵来吃吧!”
巧惠瞥了眼那纸包,说:“一包花生豆,两个烂柿饼,我才不稀罕呢!”
再说济民医院的麻烦,梦家先把黄志清的警示转告沈太太,中间并没有提及帮姐姐讨要人情那一段。
唐老先生获悉得罪了南京的大佬,恰好卫生部那边有位实权派来北平出差,借住在顾府。
他原本仗着自己在银行界也有些地位,遂带着济民医院的院长一起到顾公馆求见人家,想讨个主意。
谁知他投贴在人家顾府等了大半响,才见管事的出来道:“张先生和顾夫人出门不在。”
既然人不在,何以刚才不说,现在才拿这话来搪塞?
摆明了就是避而不见,且连一点颜面都不顾及。
唐老先生近来何曾受过这种气,回到家立时就喊心口疼。
唐太太知道了来龙去脉,说道:“那顾东篱是什么人?张炳贤又是什么人?一个个尽是朝廷大员,要在前清少说也是三、四品的大员啊,咱们家有碎银几两,可连个红顶商人都不是,你这样巴巴的上门就见,不吃闭门羹才怪!”
唐老先生虽然觉得她讲得有理,又认为马后炮这种话最是可恶,所以只管气哼哼道:“难道叫我拦轿喊冤不成?”
唐太太道:“也不是这个意思,你和顾东篱虽有一面之缘却并不熟悉,这样直白的登门造访,人家肯定不理你这壶!叫我说,咱们家就有一个现成的人,叫他去办这件事,肯定比你强百倍!”
唐老先生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谁,话说老头子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唐力玮,毕竟济民医院帮顾夫人亲戚成功实施过手术,中间都是力玮联络安排。
可惜这个儿子同时也因为回绝过顾夫人的撮合,得罪了家。
这一恩一仇,究竟对顾夫人而言哪个更重要呢?
此番见唐太太提起,他不由又动了心思,隧道:“我这儿子也是个拧货,就算是叫他和人家主动打个招呼,也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唐太太知道力玮的性子,倘若老爷子拿出家长派头,儿子肯定不会就范,如果老爷子做出一副哀婉难过的神情,他必定应允。
力玮吃软不吃硬,而力群则难对付得多,他只要拿定主意,无论软硬,一概统统不吃!
果然,力玮经不起父亲求情,遂准备亲自前往顾府一趟。
等到唐力玮按照约定的时间登门拜访,首先出面的不是张炳贤,而是顾夫人。
说实话他对这个安排一点不觉得奇怪,梦家不也说了济民的麻烦和她有关。
顾夫人争得是一口气,她在北平社交圈呼风唤雨、八面威风,即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能冒犯呢!
他们寒暄了几句,接下来张炳贤才露面。
这人一看就是当官的,即使说起天气啊这种琐事,由于累年的积习,也惯常用衙门里居高临下的态度和高深莫测的语气。
力玮深知对于这类人而言,尊敬和顺从才是他们最想见到的,于是就显得很恭敬,对于张炳贤一些对当下时事的论调也没有辩驳,尤其当对方说起自己看不惯的高官时,他也略微点点了头。
他知道南京那边的高层划分了不少派系,每个派系都对孙逸仙的三民主义都自己的理解,可你要是以为他们真的仅仅是思想意识的分歧,那就错了,根本问题还是为了抢夺权力。
本质上和街头乞丐抢地盘没什么区别。
而在边上的顾夫人看来,力玮的这种表现就是畏惧权威,以至于今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成为她在别人面前诋毁力玮的措辞:毕竟没见过大世面,看到大官就吓得话也不敢多说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无非是一个人演讲,几个人下面捧场,几乎连济民的名字都不需要提,力玮几次想把话转到这件事儿上,都被顾夫人的眼色及时制止。
眼看着最初的寒暄和吹牛都要结束了,宾主双方都觉得有些疲惫了。
张炳贤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似的,对力玮笑道:“上次唐老先生来,刚巧我出去了,还请令尊不要介意,只管把济民医院的文件直接送至南京,只管等消息就是!”
他说话时那种宽容大量的口吻,好像卫生部就是他自己的生意,南京就是他的后院。
力玮脸上笑着,再三向对方致谢,起身告别时不忘留下一张空白的信封,里面都是唐家送来的礼单。
回家的路上,力玮把这半年来的事儿回顾一番,不由生出了许多感慨,他回北平之前的诸多计划,与自己的现实经历一比较,就像黄毛小儿堆在沙砾上的城堡,一旦面对真实的世界就立刻塌陷了。
或许爱情才是唯一的收获,这多少令他觉得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