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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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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沈宇轩夫妇出门应酬,梦家拿着线装书在客厅翻阅,耳朵却听见云姐和张妈聊天,就听云姐道:“我小时住在姥姥家,养了只特大的狸花猫,有天晚上那猫发春招猫,竟然招来了一只山狸子,我们全家吓得不敢出去,最后还是姥爷壮胆出去把它赶走了。”
张妈感叹一番,两个人又开始扯其它,再不提狸花猫。
梦家心想:这就没了?难道这对cp不配有个结局!
她忍不住插嘴问:“后来呢?大狸和山狸子成了吗?”
张妈笑道:“傻孩子,你当看戏拉郎配呢。”
梦家悻悻“嗯”了一声。
两个大人继续在那里聊天,就听云姐说:“张妈,那你儿子的病好了么。”
张妈说:“他病早好了,现在县城一家做寿衣的铺子当学徒。”
梦家转过头道:“寿衣铺子的人,要帮死人穿衣服、打扮,对不对?”
张妈期期艾艾地笑,说:“二小姐小小年纪,哪里懂得这么多?那不是好营生。”
梦家心想,百年后殡仪馆可是事业编哎,没学历还进不去呢,真是风水轮流转,她感慨道:“我觉得寿衣铺子挺好,你想,死人又不会说话,他们又不会说‘哎,帮我嘴巴涂红一点,脸蛋上擦得粉少些’,推出去也不会说‘哎,我要去左边,我要去右边’。你看,比活人好打交道多了是不是?”
张妈被这话说得哭笑不得,云姐道:“我觉得二小姐说得挺在理,唉,张妈那是儿子,好歹能找个活儿,女孩子有了运气和本事才能找到活儿,不用看父母哥嫂的脸色,唉,二小姐,人长大可没意思了。”
梦家心说,我早就知道了!
沈家两位小姐的祖母终于来了!说起这位老太太,年纪轻轻就守寡,虽然家大业大,奈何正遇上改朝换代的年月,还要和族人们争抢。
等沈宇轩成人,家业早就只剩一个空架子,只是他运气好,靠定了娃娃亲的那户人家接济,先是去上海读书,后来又留洋去美国读哥伦比亚大学,等他回国在北平任职,又结识了大商人林某,立刻就娶了其独生女儿林诗慧。
为此沈母和儿子好多年没有说话,骂他负心薄幸。
在沈宇轩看来,这事儿他确实心有惭愧,可那家的小姐听说还缠小脚,只读过几年私塾,他们肯定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不如借着推翻帝制的机会,顺便把封建礼教也一同推翻。
林诗慧当年也是北平城里顶时髦摩登的女子,自然更不认为结束那种娃娃亲,要承当背信弃义的指责,只是婚后多年都没有儿子生出来,她难免有些不安。
等到沈老太太来到北平,林诗慧特意把二个女儿收拾一番,自己也打扮的很利索,头发是用火剪子烫出的大卷,穿一身苹果绿颜色的丝绒旗袍,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等见到婆母,既有些心虚,又难免了傲气,神色间终归不自然。
反而是沈老太太,一看到粉妆玉琢的孙女们,立刻喜不自禁,一把抱起最小的孙女,疼爱道:“上次见你,还在你母亲怀里吃奶,转眼间就出落成得这么招人疼爱,猜奶奶给你带了什么?”
梦家含笑摇头不语,老太太笑着吩咐丫头说:“去开箱子,把那件藕荷色、镶了白兔皮的边的小旗袍拿出来,专门给二小姐定做的。”
沈太太边上听了,笑道:“小孩子长得最快,现在穿着合身,恐怕到了岁末就嫌小了。”沈老太太笑道:“那你就再给她做一套啊,自己个心头肉,就不要厚此薄彼了。”
沈太太欲待辩驳,看丈夫示意禁口,只好骨朵了嘴不出声。
等到安置好了一切,因见老太太身边只有个年纪大的老妈子,沈太太就特地安排身边的得意人云姐去照看老太太、小叔子和小姑子三个。
临入睡前,沈太太对丈夫半嗔道:“看我安排的可还好?连云姐都给派了过去,最好的上房给你妈住,连你妹妹的新衣服我也都备好了。再说我不好,可是不饶你!”
沈宇轩知道妻子白天被婆母挤兑,心里有气,就安慰她道:“你做的很好,就算有什么不妥,也没人会怨你。”
她不依不饶道:“这话怎么讲?就算你不怨我,自然有人不满。”
沈宇轩笑道:“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人有时候比利更在乎的是名,就是都要别人说自己好,但凡有一个人不这样认为,你就会难受。所以我劝你放淡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只要问心无愧,不必在乎别人。”
沈太太愣了一下,才道:“今天你这话跟参禅似的,听起来是大道理,在我看来就是和稀泥,可我就喜欢爱憎分明,不喜欢你好我好大家好。”
令人难过的是,梦家买来的画眉鸟,没两天就死了,祖母安慰她说这鸟是烈性的,不中养。梦家这才想起来,那天杂院门口削土豆皮的女孩子,确实向她提醒过,她心里很是懊恼。
二叔沈宇昂为了讨梦家开心,就给她拉小提琴听,佣人们见宇昂演奏西洋乐器,都觉得好奇,尤其是云姐,稀罕的不得了。
沈宇昂见大家喜欢,拉得愈发有劲,尽是些肖邦、李斯特等人的曲子,佣人纷纷说:“挺好听,就是听不懂。”
张妈小声提议道:“来段京戏成不?”
沈宇昂一笑,就来了几段西皮二黄,竟有人跟着唱了起来。
大家都听得哈哈大笑,梦家虽不懂京戏,受了众人感染,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真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
这天下午天空蓝汪汪的,蜻蜓飞得很高,梦家又来到临街的大杂院门口,却不见那个叫“十良”的女孩。
等她走进院子,见对面来了个妇人,那妇人见了她,表情竟有些讪讪的,其实这妇人正是先前卖画眉给她的那个,虽见过一次面,梦家不大能记人,只是觉得面善。
那妇人打眼细看梦家,见她穿着一双前头打了块黑皮子头的新布鞋,笑道:“你这双鞋可真结实,把我们大院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小姑娘,找十良吧?”
梦家嘴上顺着“嗯”了一声,那妇人指指身后,说:“她老娘唱戏去了,这会儿她正在干活,你沿着院子走到底,有棵歪脖子的枣树,边上就是她家。”言罢那妇人便自顾走开了,梦家小心翼翼走下去,果然看见一个歪脖子树,边上的一个小屋,门口垂着半截的蓝布帘子。
谁知那树下一群母鸡,冷不丁看到陌生人,一个个乍呼呼扑腾着翅膀往院子西面飞奔过去,也有几个围着梦家刨土扒食,啄她的鞋子。
就听见里屋一个声音道:“德升你又来捣乱了,回头我找你妈告状去!”
随即门帘掀,出来个小姑娘,正是十良。
她抬眼见是梦家,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单为了这份“喜”,梦家就觉得今天此行十分值得,她们互相喜欢彼此哩。
梦家嬉笑道:“府上就你一个人?”
十良扑哧笑出声,说:“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
因觉得屋里又乱又局促,十良没好意思把梦家朝屋里带,就引着她来到树下,那里有个倭瓜架,牵着一些瓜豆蔓子。
于是,婆娑的树影把两个小女孩都笼了起来。
十良早从屋里拿来茶,又朝梦家手里塞一把西瓜子,道:“自己家里晒的瓜子,比外面的干净。对了,你怎么找到这里?”
梦家嘻嘻道:“前面一个老妈子告诉我的。”
十良“哦”了一声,道:“就是她把画眉卖给你的,那两只鸟还好么?”
梦家咧下嘴,苦着脸道:“死了,不吃不喝的,我哭了大半天。”
十良忙拉住她的手,安慰道:“都怪德升妈,净做这种骗钱的营生!那天我提醒你来着,德升妈后来还到我家告状,幸亏我妈没听她的。”
梦家道:“德升妈怎么能抓住这鸟儿?”
十良笑道:“是德升做的好事,他是我发小,从小就喜欢欺猫斗狗掏鸟窝子。”
梦家道:“那我们两个也算是发小啦?”十良想一想,道:“谁说不是呢?”
两个人相对一笑,梦家说:“对了,我全名叫‘沈梦家’,北平人,你呢?”
十良的表情忽然有些紧张,半响才道:“我祖上西安,但这里的爹娘非说我和他们都是唐山人,他们喊我‘杜十良’,但我另有个别名,他们都不知道。”
梦家心想,难道是被收养或者买来的孩子?怪可怜的。
她这样想着,就有些不自在,像是窥破了不该看到的隐秘。
两个女孩正在那里窃窃私语,忽听得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随即就闻见一股子檀香味儿,和着一阵木鱼之声。
十良道:“隔壁和尚们的下午功课做完了,待会我妈要回来了!”
梦家虽然不知道十良的母亲何许人也,但是从她口吻里也能听得出焦虑,忙道:“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找你来玩。哎,你说的那个柳条篮子,什么时候教我编?还有,我想去先农坛玩,你能带我去么?”
十良道:“放心,总有机会的。”
然后两个人就朝杂院门口走,人还没到,就听见门前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只见男人穿着脏脏的蓝布长袍,留着菱角式的胡子尖,看到她们两个,露出嘴里两粒黄灿灿的金牙,对十良道:“你妈要到家了,看到你偷懒不干活,小心揍你。”
梦家见这人上来就吓唬人,心下正不喜。就见十良踢了一脚院子里的乱草,道:“谁说我偷懒?我这就要去土井那里汲水烧饭呢!”
等送走梦家,十良连忙回屋拎起木桶就朝外走,迎面遇见个小男孩,正是邻家的德升。
十良见他脸上全是泥巴,笑道:“你又去哪里滚泥窝子,总没个干净模样。”
话音刚落,就见德升妈不知哪里钻了出来,道:“我家德升小时候可是很干净,见到地上有块脏都不走,哎,可现在看到地上有泡鸡屎的话,他能捡起来吃了。”
十良听了这话笑得打跌,德升却有些不耐烦,只能转身冲母亲道:“再这样出我丑,晚上我就不烧饭了!”
等他和娘两个玩笑过了,回头再看,十良早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