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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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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的一个晚上,春明大舞台门口扎着彩排楼,电灯灿亮夺目,汽车和马车把戏园子门口的街道都塞满了,这天晚上上演的正是新晋坤伶金巧惠的拿手戏《玉簪记》。
因为她人长得俊俏、唱功又好,自从开春后登上了春明的戏台,可谓一炮打响,徐怀璋为了捧红这颗好苗子,不时请人在报纸上替她写几篇美言的新闻,还买了整篇的广告送到报馆刊登,可谓不吝成本。
只是人一红,是非和麻烦也就多了不少,难免一些有权势或者财大气粗的人,借着“捧角”之名,一会儿请吃饭、一会请打牌,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金巧惠最不喜这种应酬事儿,不过只要有一个人在场,她便心甘情愿,那就是徐怀璋。
她之所以愿意和徐怀璋亲近,一来是看在他是春明少当家的份上,更重要的则因为他青春年少、容貌英俊,尤其是拿他和周围那帮阔佬阔少一对比,同样是腰缠万贯,可说话待人还是一味的彬彬有礼,对她尤其照顾。
这天晚上临开戏前,徐怀璋亲至后台,说是一位叫贺金泉的人要请她晚上散席后吃饭打茶围,巧惠对这个贺生很有印象,一是因为他那副尊荣实在有特点,二来是因为他出手阔绰,经常包了饭店的房间请许多朋友打牌、吸大烟,不过金巧惠如今有些身份,并不愿意随叫随到,而且对于到饭店包房打茶围这种事,她一向有忌讳,那里人多又杂,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连帮忙的人都没有。
只是碍于徐怀璋的面子,她才不得不去。
要说这位贺金泉也真是专心捧场,这天戏台下面好几个包厢都是他包下来的,等到巧惠的戏刚唱完,贺金泉立即抬脚走人!
倒不是说他心急火燎的要去打牌抽烟,而是北平的捧角家有不成文规矩:成心要捧哪一个人,等那个人下了场,马上就要走。
若是不走,那就是不专一,受捧的人是不会领情的。
那排场和架势,绝对不亚于现代的粉丝们追捧爱豆。
所以贺金泉看见舞台上正在换下一出戏的布景,立刻就起身朝包厢外走。
等巧惠卸完妆到了六国饭店,包间里已经是烟云缭绕了,她看到除了自己,还有别的几个伶人,警戒放松一些,同时又有些不高兴,想我这样的一个角儿,竟然要和不成气候的小角色一起凑你贺某人的热闹。
这天下午,德升拉了一车的盆栽来到十良家,为他开门的是胡师傅。见他送来许多花草,笑道:“多谢你还想着我们,我也喜欢花花草草,可惜不大会养。”
德升道:“我一个发小在花厂那边做事,帮留了好多花,我们家那大杂院摆不下,就送来一些。”
等他把花盆都搬到院子里,胡师傅给他倒了茶,说:“你娘身体还好?”
德升喝一大口茶,道:“老太太还行,您看着也挺结实的。”
胡师傅摇摇手道:“外面看还好,里面都娄啦。”
他们正说话,就听见后院里传来吊嗓子的声音,继而就是《战太平》里“长街”那出戏的一场快板,字字清晰刚健真是好听,原来是十良在练习。
德升不由听得入了迷,就听见胡师傅兴高采烈道:“女老生或者花旦最常见的问题就是发声薄,近听响亮,但是不能传很远,十良则不然。”
德升不由道:“春明舞台还不给咱挑大梁的机会?”
胡师傅不屑道:“他们懂什么?就知道瞎捯饬、乱鼓吹。”
他瞥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对德升小声道:“早先有家戏园子来请十良过去,包银什么的都满意,可十良不肯,说要和师妹在一起有个照顾。我说你重情义是好事儿,可是出来唱戏不能只看情谊,巧惠眼看着是红了,你不能总帮她配戏不是?她愿意折腾、应酬,那是她的事儿,你得有自己的打算啊!不能说叫她一求,就心软舍不得,那哪儿成啊。”
又过了约莫半个月,十良才有番登台的机会。
这机会来得不容易,因为哪怕有金巧惠帮忙,像她这样的女武生人家也并不买账,早有名气的几个戏苑名伶都不肯与之搭戏,最后还是徐怀璋出来主持,才算帮她谋得一个角色,在《群英会》里演周瑜。
等到上戏那天,十良上场亮相,台下便有了掌声和叫好声——要论她的本事,不管是德升还是金巧惠乃至徐怀璋,都相信她确乎值得这样的赞美。
但对于一个刚崭露头角的新人而言,这掌声却是显得不怀好意的,乃至在戏台上的十良,更不敢判断这叫好声是“真好”还是“假好”。
她一张嘴,剧场里就更加热烈,简直掌声一片。
十良惴惴不安的朝舞台下扫一眼,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她定定神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按照套路转身朝前,就见演鲁肃的一位须生,突然挤眉弄眼,狠狠道:“不男不女的家伙!”
“鲁肃”这时正好脊背朝向观众,除十良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幸而十良反应的快,连忙一个侧身前行,才没有把满脸的惊愕显露在台下观众面前。饶是如此,脚下的步子却不由慢一拍,那台下的戏迷各个对这些戏目耳熟能详,更兼有人乃是成心来滋事。
一逮到这个纰漏,立时就有人喝起倒彩,而且愈演愈烈,一直等到十良进后台,还有人在那里直嚷嚷。
德升认准其中一个脸上带麻子的家伙,狠狠朝他剜了一眼。
谁知那人蛮横惯了,见德升眼露不满,立时过去揪住德升的衣领子,指指自己,傲慢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德升嘻嘻笑道:“这得问你亲妈才行!”
众人大笑,那人脸色通红,挥拳就朝德升脑门砸过去,幸而被他先行避让过去。
和德升来看戏的,也有几个洪家大院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小老倌,他见德升差点挨揍,立时就嚷嚷道:“敢动洪家大院的人!诚心不想活了!”。
边上几个兄弟听了,顿时擦拳磨掌,眼看一场恶斗就要展开,也不知哪里冒出来几个着长衫的汉子,把嘴附到麻脸大汉耳边说几句话,那麻脸朝德升他们瞪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德升眼见他们走出戏院,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一夜无话,第二天晚上德升来到十良家中询问究竟,正好金巧惠也在,她说:“幸好徐少爷不计较,他说你头回登大舞台,自然有人看不惯下绊子给你,但是昨天那个步子,你确实没赶上乱了节拍,明眼人都看到了,徐少爷说这样的错不可多犯,那些戏迷都是火眼金睛,丁点毛病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十良咬下嘴唇算是默认,并没有把被“鲁肃”辱骂的事情讲出来。
金巧惠这才笑道:“反正有徐少爷给你撑腰,回头咱们请他吃饭喝酒,好好跟他道个谢,不就得了?你放心,昨儿徐少爷还说,要用每月三百银元高价,聘请程砚秋的琴师穆铁芬给咱们操琴呢!”
说完这些,巧惠拿起桌上的头面珠花,对十良道:“现在花旦的头面玻璃珠子居多,哪里有珍珠头面的?徐少爷帮我做的这个丹凤朝阳珠花,可是拿货真价实的珠子穿成的,还有这个双龙点翠头簪,也花了不少钱!”
她这里喜滋滋的摆弄那些玩意,十良只是看几眼,并不多言语。
反而是德升颇有些看不惯她这种模样,笑道:“徐少爷真是舍得,可听说他已经娶了太太。”金巧惠道:“那又怎么样?有钱男人娶个三妻四妾的,也很正常。”
说这话时,她那种轻蔑的眼神,简直跟刀子似的。
十良本来处处都让着师妹,见她给德升难堪却就有些不乐,忙道:“说起来也无非人各有志,偏有人喜欢做姨娘,有人就不喜欢。”
巧惠笑道:“这话没错,人朝高处走。”
眼看着她们姐儿两个较上劲儿,德升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你们家可有什么解渴的?拿出来大家喝上几口,都消消气。”
巧惠不想和师姐再争,忙借坡下驴,起身笑道:“我要出去洗个澡。”
德升奇道:“都什么时候了?澡堂子还开门?”
巧惠笑道:“到饭店里开一个房间去,就可以洗澡了。”
德升咂舌道:“为洗澡去开房间,那不花钱太多了吗?”
巧惠朝他嘻嘻一笑,道:“用这种办法做的人很多,不就图个舒服?”
言罢她就只听她那高跟皮鞋,一路得得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