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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 9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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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她推门走入房间时,屋内诸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梦家朝大家打个招呼,然后才坐到力群身边。
力玮是从桐乡过来的,原来过去的大半年因为生母重病的缘故,他根本脱不了身,先后辗转在杭州和上海两地为母亲看病。
等他床前尽孝、老人过世后,之前美专的工作也丢了,只好往返在上海和桐乡两地,靠画画补贴生活。
哪知道日子刚稳定下来,先是接到弟弟的电报,得知唐老夫妇遇难的噩耗,而后很快就又获悉了北平的沦陷。
总之,他在很快的时间里先后失去了恋人、父母和故土。
他见到力群后,之前兄弟间的种种隔阂与尴尬顿时消解于无形,剩下的只是骨肉间相濡与沫的温情,无需太多的客套,寥寥几句话,他们很快就能明白各自的意图,也懂得对方在这大半年所经受的种种艰难困苦。
要说还有谁感受更复杂些,那必然是力玮。
去岁的离别原以为只是短暂分别,谁能想到竟演变成天人永隔,连女朋友转瞬都成了弟媳。
这都是他万万预料不到的,亦不能仅用“时乖命蹇”来解释。
因为这个时候,多少人都和他一样遭遇着同等的噩运,多少人都和他一样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命运的种种安排,太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当他看刚见三妹怀里嗷嗷待哺的小女孩时,眼里不由沁出了泪花。
梦家进门时,他们正在谈唐老夫妇衣冠冢的问题,兄弟在这件事上观点倒是一致,他们认为日本人不会盘踞华北太久,与其届时手忙脚乱的迁坟,还不如先保持着二老的灵位,等到局面安定了,再专门为他们买地设立衣冠冢。
在这个问题上,力丽自觉是嫁出去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她便抱着舟舟坐在一边。
小郭见兄弟两个都在征求梦家的意见,也想凑热闹插几句嘴。
哪知力玮并没有接口,力群则冷冷看他一眼,似乎在怪他多嘴。
这件事很令小郭感到震动,之前他知道唐家人一直瞧不起自己,但眼下妻子刚生了孩子,且是在逃难中,之前北平的那种门第观念所依赖的基础业已消散多半。
于是他妄想着也能和唐家兄弟平起平坐,直到刚才碰壁,小郭才发觉这无非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他故意用漫不经心地语调说:“二哥这次走太急了,竟然忘记把那个叫王润玉的姨太太给带出北平,可惜。”
力丽连忙撞下他胳膊,小声道:“胡说什么啊。”
小郭“不以为然”道:“难道我记错了?那不是妈亲自帮二哥挑的吗,听说二哥也很满意。”
力玮听了,立即把错愕的目光投向弟弟,实在不明白新婚还不到一载的他,怎么这么快就要纳妾,这置梦家于何地呢?
力群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转过头,对兄长投来的询问眼神装作没看到。
接下来就是设宴帮力玮洗尘,梦家则一直跑前跑后的张罗忙碌,唯有忙碌至此,她才能不陷入无端的沉思与回忆中去,她能感觉到力玮的眼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双眼睛有好奇,或许还有怜悯,反正她都不敢直视,因为不论哪种情感都令她不好受。
他或许要说些什么,可不管说什么,她都不想听。
她理想中的将来,彼此最好客客气气,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几次力玮就在身边,似乎想她说几句话,都被梦家故意找借口走开了。
倩云则很知趣的与女主人形影不离,不给力玮丝毫单独与她相处的机会。
由于酒店已经没了空房,力群又不想兄弟住太远,他和妻子商量一下,叫梦家将她自己的房间让给力玮。
力玮有些过意不去,特意朝梦家致谢,她只是朝他笑笑。
第二天早晨,大家在酒店的公共餐厅吃早饭,梦家和力玮撞个正着,他道:“我在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一盆很小的盆栽,是一颗向日葵苗,是不是你落下的?”
梦家道:“是我拿瓜子仁种下来的,昨儿搬得急都给忘了。”
力玮道:“回头我把盆栽给你。”
梦家忙道:“叫倩云拿好了,省得你跑。”
或许是因为一路奔波的缘故,沈宇轩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烧,初步诊断为疟疾。
租界的医院里人满为患,华界的医院就更别想了,连伤病员都安排不下。眼看他大暑天里一会冷一会热,真把全家的人急得抓耳挠腮,后来还是力玮出面,联系上这里一家英国人开的医院。
有了医生和护士的照顾,老爷子恢复得倒还算快。
这件事多亏力玮,梦家不得不出面朝他道谢。
这时他们终于可以很平静的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天气。
他们自始至终都谈着及其平常的事儿,直到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先怀念起北平夏末秋初的节气最为宜人,他们这才扯起一个比较有趣的话题。
他们都全记得过去的好日子,那些家人还都健在、北平还没有被摧残的美妙时日。
他们对过去有着同样的留念,对现在也都有着同样的遗憾,这种谈话的内容令他们的交情恢复到某种热络的程度。
不同的是,一年以前他还是她的男朋友,梦家展现在他面前的更多的是少女的娇俏,而现在她以弟媳的身份和他说话外,展现更多的是一种娴静安宁。
这应该是她天生仪态的一种,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显得端庄稳重。
这种变化,即在力玮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尽管此番重会,梦家和他相处的态度已经越来越自然,他还是能感到她的疏离与回避,之前的那种畅所欲言再不会出现了。
而梦家呢,在她看来目前与力玮的这种距离维持的刚刚好,既不会过于疏远显得刻意,也没有重提旧事的尴尬。
她已经尽量避免与他单独会面,然大家同处于一家酒店,每天总有两三次要遇见,或者他刚来,或者她刚走,有时听到他的笑声,有时望见他的背影。
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连他的声音都无法多忍受片刻。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过去他所给与她的一切,不管是幻想还是悲伤,都已经深深烙在记忆里难以抹去。
更何况过去的大半年,婚姻并没有带来什么甜蜜的记忆来取代这些。
因而那少女时代的记忆,显得尤为鲜明。
此外,就算看不到他,她也难以避免听到别人议论他,大概力玮在这群逃难至此的北平熟人圈子里,太显眼了吧。
梦家已经听到过好几次人们在谈论谁家正好有待嫁的女儿可以介绍给他,一时之间,大家都认为没什么比谈论他更有趣的话题了,甚至连酒店的女侍者也问倩云:“为什么唐大少这样出色还不结婚?”
倩云没声好气道:“他优秀还不能促成他结婚,他总得觉得别人也好才成。”
沈宇轩的病渐渐好了,他本质上不是那种多愁善感之辈,唯独痛失爱侣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自太太病故,他就再不养花,唯一的爱好就只剩下鉴赏字画。
可就连这一丁点的喜好,如今却给他带来了灾难性的变故。
原来他被几个所谓的行家里手栽赃,非说最近曝光的一批字画赝品都是先经过沈先生鉴定为真迹,他们才信以为真。
这批文物乃是一位富豪拿来变卖捐助抗日的,中途被人掉包,抗日救国的初衷也打了水漂。
此种狸猫换太子的行径本就令人不齿,又和慈善募捐扯上干系,就算沈宇轩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声誉也难免像酱缸里捞出来的白麻布,终归是洗不干净了。
何况如今几个当事人异口同声,把自家责任撇得一干二净,老爷子真是百口莫辩。
他本并不怕死,也不恋财,哪知活到这把年纪,还被卷入到如此不堪的骗局中,想要反败为胜的话,只有请来当初牵线的那位元老级人物聂先生。
可是如今战乱,江浙沪一带都岌岌可畏,聂先生隐居在江南古镇之中,谁愿冒险去请他的示下?
沈宇轩这天喝了点酒,说起好多旧事来,忽然间就老泪纵横起来,梦家也知道老爷子郁结难解,只好边上略微劝劝。
等到父亲走进内室休息,梦家才道:“那位聂先生住在哪里呢?要是有地址的话,不如我雇人去寻他,叫他出来佐证,也好还父亲的清誉。”
力群道:“这兵荒马乱的,万一撞到日本人的枪口下,或者赶上两军开火,那可是要命的,我劝老爷子也就算了,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
梦家摇头道:“就怕众口铄金,父亲是老派的人物,最在乎的无非名誉。”
这天晚上,她脑中忽然滋生一个大胆的决定:既然大家都不肯出力,她何不亲自去乌镇找聂先生!
这起初只是一个在她自己看来也很荒唐的念头,后来却总抑制不住去实现它的冲动。
力群说的安全问题她也考虑过,就目前的局面而言,淞沪战事扩大确实有扩大的趋势,但嘉兴但还不是日本人的攻占重点,从安全程度上说它比公共租界甚至更安全一些,因为听酒店帮佣的乡下姆妈说,她的不少亲友都去选择去嘉兴避难,那里有专门的收容所来接待上海难民。
既然如此,她去一趟乌镇寻找聂先生,也并非不可行。
梦家想到做到,第二天大清早就搭乘一辆运输灾民的破旧客车上,直朝嘉兴奔去。
沿途倒没她想得那么可怕,只是客车慢得令人绝望。
正值夏末初秋,不断从窗外退却的乡间风景,呈现出与北平不同的风光。这令她想起几个月前去泰山的那次经历,真是宛若隔世了。
客车渐渐驶入浙江境内,水乡风光愈发旖旎,最后把乘客们送到嘉兴火车站附近,她走下去才发现,眼前是一条千疮百孔、满是翻浆地面的马路,前面也并不是臆想中的江南古镇风景,乃是触目惊心的残砖碎瓦。
一些孩子和老人正在坍塌的残桓里挑挑拣拣,沿街播放的乐声几乎响彻云霄,那是梦家耳熟能详的《今日爱国歌唱》。
她又朝前走几步,发觉这个灰不溜秋的小镇,只有一条主干道,就是这条道路把整个小镇穿起来,没有了它一切就要散架。
她极目远眺,小镇四周有不少的绿树山林,野草长势很旺,燃烧般蓬勃向上,很令人有倒在深处睡一觉的冲动。
这与她臆想中的情景不同,更糟糕、更混乱,她有点意外,但那种必胜的决心同时也更强烈了。
突然就听到边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胆子可够大的。”
梦家被咳了一跳,她惊愕的转身,看到的竟然是力玮!
他像从天而降那般,正望着她。
梦家想说的是“这么巧?”,临出口才想到他必然是从上海一路跟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