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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   或许是摆脱了上海压抑氛围的缘故,也许是异乡看到故人后的惊喜,梦家并不打算掩饰内心的喜悦,立即就朝他兴奋地跑过去。

      半中腰忽又想起什么,她猛然收住脚步笑道:“要是打算批评教育我的话,还是免开尊口!”

      力玮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道:“我敢说你?我也是赶巧看到你大清早的就朝外面跑,不放心就跟过来想瞧瞧,哪知道——”

      他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的断壁残垣道:“果然,这世上是没有桃花源的。”

      他们两个并排立在路口,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某种哀悼仪式。

      与此同时,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风以缓慢且悠长的方式,从天穹某个破裂的入口处缓慢涌入,冰凉沁人。

      梦家想,自己是为了父亲才冒险走这一趟,他为什么要追随她来此呢?

      这个疑问一时间令她有些心烦意乱。

      力玮看下手表,道:“先找地方打电话朝力群说一声,免得他担心。”

      这个坦诚无私的安排立即得到她的相应。好不容易把电话打过去,总算把消息转达过去了。

      鉴于正好是午饭时间,他们也没急着寻人,而是先找了家餐馆用餐。

      在力玮看来,如今梦家沉默寡言的时候太多了,这或许和她过去半载的境遇有关,可他很难知道真实的想法,因为她裹着一层礼貌的外衣,绝不肯贸然开口。

      而这次的结伴而行,俨然令他们的关系又朝前恢复到某种程度,至少她不再那样缄默和小心翼翼,尤其是当他们找到进入乌镇古城的入口后,经过一段林中小路时,她身上那种活波的天性显然又复活了,周围的一草一木都令她雀跃不已。

      力玮来上海以后目之所及虽不能说尽是苍痍,却也无时不刻感到忧虑焦灼。

      难得有这样的时刻,不管是苦中作乐也罢、忙里偷闲也好,都令他感到舒心畅怀。

      那条林中小路上已有不少落叶,走上去沙沙作响,尽管高大的树林遮天蔽日,午后的炙热阳光仍然能够穿透层层绿叶,在小路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力玮有种旧地重游的感觉,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像哪里。

      他把这种想法告诉梦家,她脱口笑道:“像北平的西山?”

      “像,确实很像”,他道。

      谈到了西山,难免说起北平秋游的好去处,两人不由把可供玩赏的地儿轮流说了个遍,她说沈家秋天款待客人时常请大家去花园消遣,她年岁虽小,遇上这种盛事也从不放过,最爱参与的环节就是引路。

      她会点一个纱灯,用微弱的灯光映照着那条小径,告诉别人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阶、哪里下来,从大门到花园里来来回回,一晚上不知道走多少趟,人影人声都如梦中。

      力玮笑道:“这不公平,你从来没点着纱灯带我去过。”梦家道:“你又没说要去啊!”

      梦家继续道:“要不等到将来——”她蓦然间住了口想,恐怕至少要八年才能回去吧?

      这个念头使得她情绪骤然低落,力玮忍不住上前拍下她的肩,安慰道:“不要这样悲观,日本人肯定会被赶走的!”

      这时就听见轰隆隆的汽车声,远处有一串大卡车经过,看样子是朝镇外行驶,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看清楚是军队的卡车,上面载有一部分军队,大多数是当地的民夫。

      原来这些人都是嘉兴县派出来赶往沿海修筑海防工事的民众,他们冒盛暑应征,分批分段到平湖新埭筑防御工事,而且是自备工具,农家的铁锨、扁担纷纷上阵,为的就是筑成六道战壕连接上海境内阵地。

      沿途有不少村民看到同伴踊跃应命,纷纷举手向他们欢呼,也有人当下就拦车要气加入,就连山野间的泥瓦房里的老妪和孩子,这时也都跑出来参加这场震耳欲聋的欢送,一些军人开始唱《今日爱国歌唱》。

      合唱声越来越响,如洪波巨浪般在山间起伏,直到歌声渐去渐远,站在道边的村民依然恋恋不舍的眺望,很多人还在欢呼,有些人在流泪。

      靠着好心人的指路,他们很快找到聂先生的家。

      老人很通情达理,听罢他们的叙述,表示很愿意帮忙。

      他家里没有电话,小镇更没有电报机,老人想亲笔写封信,奈何他岁数大了手脚不利索,梦家只好自告奋勇代为捉刀。

      于是聂先生口述,梦家就把他的话用小楷誊录到信笺上去。

      最后,聂先生把信盖上鲜红的印章交给梦家时,笑道:“沈兄真有福气,有你们这么孝顺的女儿女婿,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乡下找我。”

      梦家有些不好意思,是含含混混谢了老人,这才告辞而去。

      刚才来得匆忙,并没有留心古镇的风景,现在大功告成,说话间他们就踏入到青石板铺就的狭窄小街上。

      临近傍晚,街面上一派安静祥和,远处的河道上漫起薄薄的雾气,像水墨山水画那样美妙。

      遗憾的是,路人告诉他们嘉兴如今每天去上海的客车只有一趟,超过下午5点就赶不上了。

      他们只能找家客栈投宿,这里有特色是那种三面有窗的枕河水阁,但他们显然谁也没有心思,并没有花功夫去寻找,而是选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

      经历了白天的奔波劳累,两个人都有些倦了,连吃饭都是随意应付的,这些日子他们俩几乎天天见面,却很少有机会这样单独相处,梦家能够感觉到他有话要说,因为吃饭的时候,他不时去望她,仿佛要猜透她的心思才能决定如何去表达。

      不管他想说什么,都不是她所期望的——眼下这个男子曾一度盘踞过她的心灵,梦家害怕自己辛勤培育出来的界限全部崩溃。

      她用周到客气,又在两人间竖起他熟悉的那堵墙,白天两人间毫无芥蒂的热络交流,随着黑夜的降临一下沉寂许多。

      用过晚饭,梦家借口太累,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天气太热,梦家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夜里几点,她素性到阳台上吹风。出来后才发现阳台上已经有人,原来她这间屋子和力玮住的那间相邻,连阳台也是公用的,仅仅用一个竹篱笆象征性的隔断。

      力玮弯腰俯身趴在栏杆上,正在那里抽烟,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见到红色的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他听到了脚步声,没有回头招呼她,仍然在那里吞云吐雾。

      他以前从来不抽烟,现在也学会用它来解愁了。

      夜静的出奇,两个人谁也没有破坏这份安宁,梦家呆了一会,这才自顾回屋。

      这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好,先是觉得口干舌燥,用鼻子呼吸则鼻子难过,张开嘴呼吸就喉咙痛,她只好半倚在床头喝些水,结果就那么倏忽的一小会儿,她就被噩梦捉了过去,梦里她回到北平旧宅,可是放眼望去里面住满了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好容易遇到母亲,梦家想请求她带路找到出口,但母亲脸上诡异的笑容,都说明她不再是记忆里的慈母。

      梦家被这个噩梦惊醒了,感受到全身上下都沉浸在火一般的煎熬中,她分不清上下左右,想起身又没有力气。

      当混乱的梦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人很容易睡死过去,于是她所有的生命和意识,都淹没在感受痛苦和渴望摆脱痛苦之中,除此以外全部是混沌。

      半昏半醒中,她感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还用不住帮她的额头擦汗,她呓语得厉害,还说了不少没头脑的话。

      梦家再次睁开眼睛,只觉得窗外明晃晃的光线过于刺目,她不由拿手背想要遮住双眼,这才发现胳膊上一丝力气也无。

      边上守候的人发觉了,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力玮半夜听到隔壁的呓语声,叫她几声没有回应,他只好从阳台上破门而入,这才发觉梦家烧得厉害。

      小镇大半夜的难以寻医,他唯有找店家要点井水帮她擦拭额头降温。

      折腾了大半宿,他竟不知不觉在床头打起瞌睡,要不是梦家醒过来,他还不知道都快中午了呢。

      这天中午,他叫店家熬些米粥给她,梦家很为自己增添的麻烦不好意思,她捧着碗问:“你呢?”力玮笑道:“我待会楼下吃去。”

      因见她头发是散着的,力玮就伸手帮她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说:“慢点吃。”

      他做这些时显得非常自然,她内心却受到很大的震动。

      她想起他们曾在小花园里拥吻,想起自己写给他的那封无情的分手信,想起他在她新婚日子里所忍受的孤独和痛苦。

      今天他越是体贴入微,就越能勾起她甜蜜又羞愧的回忆。

      她想,也许她的心弦今天还会被拨动,可等到今天的这件事过去,她的情绪一定会归于平静。

      他们又能像一般的熟人那样,既不会有柔情,更不会交心。

      当天晚上他们就回到了上海,沈宇轩知道女儿涉险为老父取得如此关键佐证,固然高兴,却也难免责怪她的冒失。

      他一是担心女儿的安危,二来觉得她和力玮在外呆了一晚,力群的脸上恐怕有些挂不住。

      梦家道:“我问心无愧!他自己在外头筹谋娶小老婆回家,就觉得别人也和他那样偷偷摸摸吗?”

      沈宇轩道:“我也听说了这方面的风言风语,你今天总算吐露口风了,是真的吗?”

      梦家说:“其实不管他要不要娶姨太太,我都打算和他离婚,这件事无非是令人离开的想法更加决绝而已。”

      沈宇轩道:“也罢,你那么年轻、路长着呢,什么时候准备摊牌,就把我这个拿走还给他。”

      说完这话,他便递上来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

      沈宇轩一直觉得当初唐、沈两家的联姻,自己和妻子确实失于草率,这令他对梦家总有内疚的之感。

      若论这位二女婿在事业上纵横捭阖的气度,确实值得称赞,只有在娶妾这件事上,沈宇轩觉得非常不满。

      但若要唐家就此断了香火,他也觉得不能。

      今天既然把这件事讲开了,他认为很有必要表明态度。

      于是他望着女儿,用笃定的态度说:“婚姻不能视作儿戏,现在又是唐家遭遇大变故的节骨眼,力群为把利金撑起来肩上的担子重得很,你开口离婚要找好时机,不要被人捉到把柄成为丑闻。”

      其实他更担心是的,女儿前脚和弟弟离婚,后脚就嫁给了哥哥,这事儿怎么说都难听,除非他们去国外再也不回来。

      但这样的话,唐家兄弟两个可就全掰了。

      梦家没料到父亲会讲得这样露骨直白,她好像被窥破什么似的,脸颊通红。

      沈宇轩明白自己的话有些重,安慰她道:“世道对男女的评价完全是双重标准,像你大姐那样出了点岔子再翻身就难得很,孩子你可得想好了。”

      梦家只好道:“放心,我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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