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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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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安排很简单,梦家只需收拾妥当行李,再帮父亲把房子退掉,等力玮买好去香港的船票即可。
她从北平离开时已属逃难,早就经历过一次难以权衡的筛选,不管平时多喜欢的物件都只能弃之于不顾。
这次更没什么可拿的,倩云和管家的儿子沈勇情投意合,愿意留在唐府,大额的汇丰银行支票她已经托倩云给力群。
除了娘家带来的首饰和衣服,其余的昂贵珠宝都被她收整在一个皮箱留在酒店。
没想到第二天力群又托人给她送过来,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不知他是难以面对睹物思人的煎熬,还是想干脆做的漂亮些。
力玮早就换了酒店入住,可梦家不肯搬进去,她借口东西还没整好,其实是想等到离婚公告正式在报纸上公布后,再和力玮同居。
毕竟力群也是场面人,租界里从北平过来有头有脸的人还不少,她得给力群面子,算是有个交代。
力玮见梦家没主动提出来,也就没有讲这事儿,只是晚上两人会一起吃饭,然后再分别回各自住处。
这天他显出神秘兮兮的模样,好像有什么话要讲。原来是他买了一只宝石戒指给她,笑道:“算不上十分好,只能以后再补一枚大的。”
他讲这话时,有种童心盎然又带点痴气的样子,梦家不仅想起刚才力玮换毛衣,不小心将衬衫往上撩了下,露出瘦瘦的肋骨,那一瞬间留给她的印象很深。
想到这里,梦家伸手叫他帮自己戴上戒指,笑道:“好婚礼不如好新郎,现在是战时,一切从简就好。”
两个人正说话间,就听到有人叩门的声音——“笃笃笃”,来者显然有些不自信,乃是极轻的敲门声。
他们面面相觑,想不出来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拜访。
等到大门一开,看到门前站着的乃是徐怀璋,他们更觉得惊异。
徐怀璋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梦家,尽管他脸上全是含着笑容的,那两道不住闪动的眉毛,也足以说明他的脑子在一刻不停的揣测着眼前的事实。
力玮虽然和他早就分道扬镳,不过他乡遇见,人家又是特意登门拜会,自然是连忙将之迎进了室内。
梦家则大大方方,既没有躲避、也没有解释,连忙烧水为来客倒茶。
不过她在直觉上认为来者不善,所以拿茶叶的时候,也留心听着他们的对话——于是细瓷碗盏碰击的清脆声音,被诺大房间的空阔寂寥所吞没,显得特别渺小。
多日未见,徐怀璋留起了小胡子,衣着上还是很讲究,不过当他说到徐家北平的产业完全被占时,就没有了往日的挥洒自如。
钱是人的胆儿,这句话拿来形容他最合适不过,可见一个富家子弟有了钱财做后盾,所散发出来的“绅士风度”,那并不叫什么魅力。
与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比过去精悍不少,感觉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狗,而不是凡事都由着性子的、大大咧咧的少爷。这或许和过去几年他担任了政府公职有关,不过听说他在南京混得也不如意,尽管他是出了名的精细鬼、伶俐虫。
说起自己在南京的仕途,徐怀璋还是大吹特吹了一番,好像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大受重视,他甚至还劝力玮也去分一杯羹,当然借口很是冠冕堂皇,无非是值此国难之际捐躯为国,这话刚说完没几秒,一旦提及商人都开始囤积粮食和棉纱棉布准备发大财时,他脸上不由现出一种饥饿焦灼的感觉。
力玮露出疏远冷淡之意,道:“我对任何主义都没有好感,只想做个还算自由的画家。”
徐怀璋讪讪的,卖弄所知道:“估计到了下个月,南京政府一旦正式宣布迁都,到时想要再离开内地,就难比登天!你想,届时会有多庞大的人群要顺着长江逆流而上,日本人那是虎狼之师,比瘟疫还可怕。”
梦家道:“华北已被日本人占了,华东就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话不过三巡,徐怀璋就表明了来意,他此番前来找力玮,乃是为了一宗公事,想托力玮帮忙牵线搭桥联系某位人物。
就在力玮点头同意的刹那,梦家憋在胸中良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她道:“徐先生,金老板也和你在一起吗?”
徐怀璋一愣,大概没想到对方冷不丁的抛出这个问题,他脸上显出一种羞愧的红色,眼睛开始朝别处去瞄,梦家不依不饶道:“怎么?难道她出了险情?”
徐怀璋明知躲不过,只好支支吾吾道:“没!她大约还在北平吧?”
他见梦家有些不信,忙解释道:“本来想带着她一起,没想到半路竟跑了,或许被她那个师姐给劫走了,之前杜十良就来徐家闹过。等我们发现了实情,北平已经快要沦陷,也就顾不得了。”
直到把徐怀璋送走,力玮才问起金巧惠那事儿,梦家简要把她和十良的交情说了一遍,力玮恨恨道:“可惜我当年没有扳倒这爷两个,又叫他们害了人!”
梦家看看他的脸色,小声道:“明天我要先去倘酒店那里,北平旧友帮我打听十良的消息,估摸着会有信。”
力玮道:“也行,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吧?咱们先在码头汇合,然后做怡和的船去香港。”
这天晚上以及第二天上午,梦家都是独自在出租屋度过的,力玮不在身边时她觉得难捱,就像怕死一样畏惧这没有他陪伴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有些迟钝,脑子里时常陷入一片空白,偶尔冒出些星星点点的念头,一阵凉风就能被吹走,结果是自己都不知道刚才在想什么。
第二日梦家来到酒店后,在门口略微等了片刻也不见倩云,她正焦急,就见一个戴巴拿马帽穿灰色长褂的人,行色匆匆的欲从酒店走出来,梦家不由自主拿眼跟随他,那人发觉有人在观察自己,警觉的朝她望了一眼——这阴鸷的双眼,像尖刀般敏锐。
梦家不由打个激灵,脑子不停地搜索着记忆,觉得似乎在那里见过。
她正搜查挂肚,倩云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面前了,看口型她是要喊“二少奶奶”,也许转眼想想不对,欲待改口,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梦家忙开口道:“信带来了么?”
倩云连忙把信递过去,梦家匆匆瞄个大概,明白自己的希望落空了,她叹口气把信放到提包,忍不住问:“二少爷呢?也在酒店吗?”
倩云朝酒店回头望一下,说:“二少爷约了徐怀璋在酒店谈事情,这会估计还在屋里。”
主仆两个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告别。
多年以后,梦家已经记不得酒店通往码头的路是什么样的,甚至连那一天是晴是阴她都没印象,可是那一天的心情她记得很深刻:
当时她怀揣希望,心情明艳灿烂,坐在一辆崭新的黄包车上,车子飞一般的朝前,道路两旁的景色以一种模糊又清晰的方式从边上飞驰而过;
她像是颗锐利的子弹,在空气里披荆斩棘,任何阻碍遇到她都自动让开;
她又像是艘敏捷的快艇,在海浪里乘风踏浪,洋洋洒洒毫无阻碍。
她真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要飞了起来。
那种舒畅轻松的感觉,是她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
在车子经过最后一个路口快要到码头的时候,她脑子里犹如风驰电掣般前后贯通,终于想出答案,刚才她在酒店看到的灰衣人,就是之前在国际礼拜堂出现的刺客。
她很快就勾勒出有关那个灰衣人的所有记忆,这记忆是如此细碎明晰,宛如刚刚看到那样——就是他,在国际礼拜堂正门杀了人,再从教堂的花园穿过去逃掉,当时她和力玮正好刚要从花园出去,四目相遇的刹那,她简直不寒而栗。
她有种直觉,这个刺客今时今日出现在酒店,肯定也是有任务在身的。
这个不好的预感令她有些焦灼,几次想摆脱那种沉重感都失败了。
梦家的眉头紧皱起来,身体开始在车子不安地扭来扭去,她告诉自己事情哪有那么巧,她肯定是疑心太重。
可这些理由根本没有说服力,她在车上做如针毡,眼前浮现的一会是力玮满脸焦急的等待,一会是力群笑语盈盈的样子。
终于,她咬下嘴唇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命令车夫掉回头重返酒店。
车夫有些发愣,呆呆的看着她出神,梦家跺脚道:“回去!我出双份车费!”
车夫用奇怪的眼神望眼她,这才掉头重新小跑起来,梦家抬手看下手表,假若他跑得够快,时间应该还来记得及。
待她重回酒店,大门前依然车来车往,热闹如昔。
不管是小贩还是行人,各人自行其是,毫无任何意外的迹象。
梦家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可能过于紧张了,以至于能感到身体随着扑通的心跳声微微震动。
她斜坐在车里,一手扶着额角,一手轻拍几下胸膛,长长舒了口气,正寻思接下去该不该换辆轿车去码头,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梦家!”
她有点受惊,因为没料到谁会用这样亲昵的口吻喊自己,她抬头四下张望,这才发现酒店门口站着力群,他穿件家常的灰白色棉袍,大概很吃惊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她,眼里满是惊喜。
不等梦家答话,力群抬脚就朝她这里走过来。
梦家刚要下车迎过去,余光却发现力群身后不远处,那个神秘的刺客又出现了,手里举着一把枪,正好对准了力群!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零碎线索和疑虑,瞬间拼接成一副再清晰不过的画面,梦家觉得头皮骤然发麻,她张大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眼中满是恐惧,只能胡乱挥舞着双手,示意他不要过来。
力群的脚步停顿半秒,然后又沿着既定的方向朝她过来,还朝她挥手示意——只听见半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霹雳!
与此同时,他脚步踉跄,两手先是朝空中挣扎几下,继而才低下头,看到胸前盛开出的硕大血红花朵。
他又抬头朝梦家这边望,似乎很想倾力前行,终于还是朝后载倒。
他身形高大,这一载便有千钧之力,好像一座高耸的建筑坍塌。
街上行人如何惊惧恐慌尖叫,梦家再听不到,她先是拿双手捂住脸,似乎不敢多看一眼,又像是不肯相信,以为只要抹一下双眼就能从噩梦中返回。
可是她错了,力群确确实实躺在马路中央,粘稠的鲜血从他伤口里汩汩流出,将他的四周渐渐染红。
她几乎是爬着过去的,早就罔顾了仪容,她半跪在那里、不知所措,像个村妇那样抱着他嚎啕大哭,力群脸色惨白,还试图伸手去慰藉她。
慢慢的,他的意识没有了,可本能的情感还在,于是他看着梦家,嘴角竟带出笑意。
这时巡捕房已经赶来,还有人抬来担架把力群放上去,梦家始终不肯放弃他的双手,牢牢将之抱在前胸。
那双手之前总是火热的,而现在热气正一丝丝离去,越来越凉,无论她怎么悟,都捂不热。
只有真正的亲人受到伤害,才会令她有这种被重物砸中的感觉,那是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悲伤,她几乎连呼吸都被阻止了,觉得胸前一阵拥堵,必须张大嘴才能喘气。
梦家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睁眼就认出来自己在酒店客房,她尽管觉得精疲力竭,仍然挣扎着要坐起身,这时就有人过来赶紧扶住她,说你醒了。
梦家这才认出来是倩云,她拉扯住倩云胳膊,颤抖着问“二少爷呢,二少爷呢?”
倩云咬着嘴唇说:“少爷在医院躺着呢。”
梦家心里一松,可接下来又听倩云低声道:“二少爷已经,已经不在了。”
梦家简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要不是倩云扶着,她几乎又要倒下。
倩云小心地望着她说:“您还去香港么?大少爷的船早就起航了。”
梦家这才想起来力玮,她沉默一会,好像在聚精会神地抵抗痛苦,随后才轻声道:“不去了。”
既下地狱,她的余生就只能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