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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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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以为只要自己提供有关杀手的线索,就能够帮助巡捕房破获这宗喋血街头的枪杀案,哪知不管她说什么,法租界巡捕房的人翻来覆去只是说:“太太,我们帮不了你啊,现在这么乱,根本不可能找到凶手。”
后来好不容易来了个法国人,他大着舌头说:“你要是觉得这是政治谋杀,那租界更没有能力了,你得管南京政府要人。”
先不说这种推搪的态度,他那傲慢的目光就先人凉了一截,至于其他人那种无关痛痒的嘴脸、毫不在乎的神情,就更使得梦家心灰意冷。
她从直觉上,认定四周潜藏埋伏着针对力群的算计和陷阱,可但举目四望,她又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人世间,我们真正知道的事实又有多少呢?那种打黑枪的人,他们比战场上与你面对面厮杀的敌人更令人仇恨,他们在茫茫人海里也有可能隐匿得更深。
之前的悲痛这时已经转化为愤慨,梦家不肯善罢甘休,她找来力群在上海这边聘请的业务秘书,问他那天上午二少爷都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
秘书说力群只是和徐怀璋见面聊了下,不过看样子会谈并不愉快,徐怀璋几乎是被赶走的,力群也没有送他。
好,她决定去南京去找徐怀璋,她恨不能立即插翅飞到南京,她要过去揪着徐怀璋的领子,问他那天究竟对力利群做了什么!
梦家立即独身前往南京,那座陌生的城市里她举目无亲,幸好她还知道徐怀璋当前所属的乃是行政院,可行政院此刻几乎全完撤离,空荡荡的大楼里到处是散乱的文件和垃圾,看上去颇有丢兵弃甲而逃的意味。
原来政府已开始紧急疏散人员和资料朝西南走,只留下少许的人在临时挖建的防空洞办公,这些人每天早上出门连晚上能否活着回去都不知道。
一个文员看她言谈举止不像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就道:“徐怀璋早就不在行政院了啊,眼下在不在南京还另说呢,太太你还认识其他人么?”
她想了想,试探着说出“单科伟”的名讳,对方一听见长官的名讳,脸色一下凝重起来。
他重新打量下梦家,道:“罢罢罢,我看你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容易,把单先生的宅邸地址告诉你,你自己上门去问,他要肯见你,是你的运气,不肯见,也没法子,谁叫是特殊时期呢?”
梦家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南京都几乎是空城了,单家宅邸所处的整条大路所有人都搬走了,那些空屋子门窗没关好,在秋风里噼噼啪啪响着,满街到处飞扬着碎纸屑。
空荡荡的城市,寂静中潜伏着杀机。
她刚找到门房通报,不一会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随即见石屏梅满脸惊讶从里面出来迎接,随即就朝梦家伸开双臂——她待人的礼节一向是夸张的美式,这种方式在过去还令梦家觉得不习惯,可眼下,看见故人后的喜悦使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也立刻迎上去与之拥抱。
石屏梅很直白地说:“你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这事儿我只能告诉你:确实是中T所为。”
梦家道:“那徐怀璋呢,他不是行政院的?”
石屏梅嘴角现出一个轻蔑的笑意,随即才道:“徐怀璋调到中T了啊,他嫌行政院油水少!单先生认为他总想走捷径,做事又是那种野豁豁的路数,干脆就顺水推舟送他一把,还有人说单先生想放长线钓大鱼!可笑,我们还指望从他那里得好处?单先生是什么身份的人啊!”
她越说越气愤,滔滔不绝道:“徐怀璋急于邀功,进了中T后跟疯狗似的到处咬人,连老同事都不放过,单先生特别生气。”
梦家试探道,问她知不知道中T为什么要对力群痛下杀手。石屏梅盯她半晌,道:“二小姐你先给我说句实话,他有没有和日本人勾结?”
梦家道:“他在生意上和日本人有来往,也不可能说他就是汉奸!对了,我听闻力群和陕北那边有来往。”
“这就是了!”石屏梅眨眼道:“二少爷有钱,私下里和那边来往,还和日本人有生意上的应酬,中T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地儿,逮住哪条理由都能置他于死地,说不定还能捞一笔,把利金的资产收归国有!”
梦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石屏梅热心留她住一晚上,说力群生前担任了行政院金融委员会的职务,虽然是个名誉的理事,好歹也是公职。
明天她派人打听下消息,看看上面对于利金会有怎样的安排。梦家对于官场上的繁文缛节一窍不通,见她这样热情,只好一再感谢。
这天晚上梦家根本没法睡,她的焦虑、她的累、她的没有着落的期盼,令她几乎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夜。
她想利金是唐家两代人的心血,倘若银行有个闪失,她怎么对得起唐家呢?
她不怕死,她只是惧怕活着,害怕这样孤独地活下去。
第二天中午传来的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鉴于利金最近业务上的种种可疑之处,行政院已经做出冻结利金账户、停止其对内对外一切业务的决定。
石屏梅似乎也被惊呆了,她拉住梦家的手一个劲儿说二小姐你要挺住啊。
石屏梅还解释道:“这件事单先生目前很难插手干涉。”
她忽然若有所悟道:“你还记得刘玉章么?他现在倒是在分管着银行这块,不如去找他说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联系!”
刘玉章?梦家犹疑的想,他能够不倒打一耙恐怕就算不错了吧?
果然,等到石屏梅再回来时,脸上怒气冲冲,显然很不高兴。原来她自以为曾在刘玉章某件事情上帮他出过头,对方好歹会给些面子,哪知临到节骨眼上,人家觉着大乱方兴未艾,竟打算明哲保身,不卷入任何麻烦,连一句话都不肯透露。
石屏梅气鼓鼓道:“亏得单先生以前待他那样好,没良心的家伙!”
南京之行收获甚微,石屏梅也觉得很难过,送她上火车前,她小声叮嘱道:“二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局势紧张,政府已经决定先迁都,你赶紧走吧!我明天也准备走了,上海离南京太近,日本人打过来再跑就来不及了。”
梦家托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上海,冰冷的寒风吹得她打了个激灵,令她的脑子忽然变得很清醒,她想起力群之前说过的利金南迁、那些逃难至重庆的老员工,还有全家存款都在利金的储户们。
于是她脑子里像箭也似的闪过一个念头,她现在就是一家之主了啊!
如果她撂挑子走人,多少人的家就全完蛋了。
她一面对这个即将到来的重压感到恐惧,一面又觉得自己多了个继续活下来的理由。
回上海后,她先把和力群离婚的通稿从报社撤走,又改为讣告发了出去。
尽管有人劝她把他埋在上海,可她不想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里,打算用火葬的方式然后把骨灰带在身边,直到将来重返北平再将之安葬下土。
于是她忙着为力群买寿衣、办丧礼,尽管打起了精神,每做一件事她仍觉得精神恍惚。
出丧那天,没太多亲友,也没有排场,初秋的大雨更是搅得人心烦意乱,梦家望一眼他的遗体,又朝码头的方向看看。
那个方向,埋葬了她年轻时代对爱情的最后渴望。
遗体火化后,唐家的人眼里噙着泪接过力群的骨灰盒,力丽更是忍不住与梦家抱头痛哭。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梦家擦干泪水,显得特别镇定严肃。
那天在街头抱着力群痛哭的小妇人不见了,从这天起,她的生活与过去截然一分为二。
这时各大外国公司的轮船已经停航,日本人正集中火力轰炸长江上的船只,据说南京下关码头外的航道上沉船处处可见;本来他们还可以先去杭州,离城不远即可乘火车,可现在钱塘江大桥已被国军撤退时炸毁,为的是阻挡日军的进攻。
梦家想她身上如今的存折和支票都是汇丰银行的,只能到香港才能取到钱,那么他们不如先步行朝东,中途转换火车,到武汉以后再乘船去香港,从香港去越南的海防,沿着滇越线铁乘火车到昆明,等到了云南的地界,去重庆就指日可待了。
这漫长的旅途听上去就令人生畏,可是他们没有别选择,他们从北平逃出来为的就是不做亡国奴,倘若留在租界,难道英国人和法国人会更可靠?
因为临近冬日的缘故,被子和厚衣裳终归少不了。在这些行李里,最重的就是力群的骨灰盒,梦家当初买了上好的紫檀木来盛放骨灰,如今才发觉这东西真是沉的要命。
她思虑再三,最终选择一块结实的蓝布把盒子裹好附在脊背上。
终于,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早晨,梦家带着大家,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逃难队伍。
这个庞大的群体有穷有富,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可不管他们以前的身份是什么,战争赋予他们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难民。
乌压压的人潮,几千人的脚在蜿蜒的道路上前行,在某种程度上重复了他们祖辈的脚步。
但这艰苦的跋涉并不一定能换来光明,将来是茫然一片,每个人很自觉地不去谈论过去,他们的脑子只能思考眼前最迫切的需要,诸如到下一个市镇还有多远,今晚要住在哪里,有没有一口热饭可以吃的。
即使到了市镇上,因为人太多,多高的价钱也雇不到车,轿车、摩托车、轿子,或者是能走路的牛马,要么被军队征用,要么早被人雇走;饭就更别提了,蔬菜和肉不要想,只有米饭和咸菜,而且这米饭里面有砂子,木屑,老鼠屎。
成年人尚可将就,因为母乳太少,像舟舟这样的婴儿根本寻不到能吃的食物,幸好倩云临行前带些奶酪,他们可以把奶酪用热水融化喂舟舟吃下去。
饥饿不可挡地摧毁着梦家的矜持,只要看到有食物出售的地方,她会跑得比倩云和沈勇、沈妈都要快,目的是争取在别人发现这批宝藏之前将它们据为己有。
难题不止是吃什么,还有睡哪里。
市镇上还好,终归在人家的柴房里还能凑合,可有时走着走着也没看到个有集市的地儿,如何选择一个遮风避雨的睡觉地儿非常令人苦恼,大家只好把铺盖卷在身上凑合,就像荒野上的野兽似的聚集取暖,竟也能熬过去好些个晚上。
没想到有一天夜里还下起小雨,阴沉狭窄的寒冷从袖口、脚踝处侵袭钻入体内,四周尽是朦胧的山峰与黑压压的森林,道路则消失在看不到的雨幕深处。
后来不知是谁唱起了歌,那是首北方的民谣,很多人都觉得耳熟,起初大家还只默默地听着,后来有人开始啜泣,最后只听到一阵阵呜咽声。
幸亏过了午夜,这雨就停了,深沉混沌的世界才安静下来。
这漫长的徒步行走本意是为躲避战争,可他们只顾着躲日本人,没想到会有强盗在这个时候打劫同胞。
就在武汉快要到的时候,一批手持凶器的悍徒,不知从哪里从天而降,威胁大家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
当时梦家正在弯腰看舟舟的襁褓是否暖和,她刚起身,就发现一名男子手持利刃正对着自己脖子,四周安静一片,谁也不敢出声。
梦家冷静地质问道:“你想干什么?”可能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镇定自若,更没想到会突然发问,那男子愣一下,这才示意梦家把背后的包裹解下来。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反应会那么大,她的脸几乎扭曲了,脸上愤然涌上潮红,一面朝后退、一面咬着嘴唇。
然后就有人用钳住她胳膊,用刀割破蓝印花布,把那只沉甸甸的紫檀盒子抢到手上,梦家像只受伤的母兽,嘶叫着扑过去要去夺回紫檀盒子,管家沈禄见状连忙颤颤巍巍走过去,把口袋里银洋悉数奉上,说:“那是我们少爷的骨灰盒子啊,你们就算要这个盒子,也晦气不是?”
紫檀盒子最终还是落回梦家怀中,她抱着这个盒子愣了许久——生活中的苦难和污秽令人感到恐怖和厌恶,她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大约12月中旬的时候,他们辗转来到武汉,本来他们准备休息几天把精神养足再上路,哪知梦家染上疟疾,高烧到四十度不退,打强心针也没有用,最后用了606才捡回条性命。
等她病刚好有好转,大家才知道南京沦陷,并且听到更为残酷可怕的大屠杀消息。
一家人决定立即启程坐船朝香港出发。
船票也不好买,梦家卖掉了一个大钻戒才换来几张船票,登船那天是晚上,许多有票没票的都在跳板上推挤,只听见一声巨响,跳板断裂,许多人掉进水里,轮船却已经启动前行了!
黑暗的江面上,落水人的哀声呼救、船上乘客对亲人撕心裂肺的呼应,一切都令大病初愈的梦家感到恐惧痛苦,即使多年后那种情景也会回到心头。
她想,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