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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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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勒不得不斜躺在轮椅上,粗糙的木制结构硌得他腰背酸痛。
抬头是草原上黑里透亮的天幕,上边被来回抛撒着大小不一的碎银沫儿。远处的风声传来,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自己过于宽大的大红婚服,果不其然,没一会儿肃杀的秋风就席地而来,刮得他双耳发疼。
艾勒垂下眼眸去看那华美繁复的锦绣婚服,苍白的手指在丝滑溜手的锦缎与平整饱满的绣面上轻抚。他身旁的吵闹声暂时停下来了,只有难辨男女的喘气声,从胸腔深处呼出来——那人显然是气极了。
艾勒抬眼,瞥了一眼地上那个被两个部族勇士死死押着的侍女,瞧见了她眼底滔天的恨意。
这人,暂且称为侍女,还是大夏的侍女,不得不说放在部族也是位忠诚的好勇士。大帐那边也只在刚开始的时候爆发出一阵裂帛声,那位大夏的公主愣是一声不吭,安德鲁准备的部下也只能悻悻撤得离大帐远一些,免得搅扰了未来族长的好兴致。
而这位侍女与她家公主可就截然相反,见是安德鲁那个身着皮毛猎装的大汉大摇大摆地闯进新婚大帐,而非穿着大红婚服的正经新郎官,几乎是立刻,隔着好几个帐篷飞奔而来。听见裂帛声她整个人更是发疯了,狰狞着脸将一个草原大汉都摔了出去,最后被安德鲁的几个心腹制服。她被摁进泥土里,满身狼狈,却仍然调动着每一寸力量在反抗,和当初那头被艾勒父亲——前族长多铎——制服并杀死的母狼一模一样。
“卢克,这个疯子怎么办?”
“杀了,喂狼。”
卢克是族内公认的第二勇士,孤勇少言,却对安德鲁忠心耿耿。他可绝不会容许有人给安德鲁找麻烦。
“卢克,把她带到我这来吧……”顶着卢克眼底毫不避讳的警惕与轻蔑,艾勒一边咳一边解释:“她到底是大夏的人,出来前,咳……都会有记录,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会给安德鲁,咳……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卢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歪在轮椅中的懦弱新族长,看见他毫无血色的病容上浮着讨好的浅笑——像只即将被自然法则淘汰掉的羸弱羔羊。
卢克只觉得一阵厌嫌,偏过头,只是挥挥手,让别人把那不识好歹的侍女丢到病秧子卢克面前。还没来得及看到艾勒感激的笑容,卢克便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另一边的帐篷。至于那疯女人会不会对病秧子出手,他才管不着呢。“意外”弄死了最好,省得他们最后还要帮他“意外”一程。
艾勒目送身形矫健的勇士们离去,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满嘴血沫的侍女爬起身来。她的声音低沉,然而字字清晰,饱含愤恨与鄙夷,倒是比撒泼大叫更令人心悸。
艾勒能听懂大半,没一句好话。他苦笑,倒是头一次后悔学了那么多大夏的东西。
“我叫艾勒”他用自己生硬的汉话开口。那侍女因被打伤腿而歪斜在草地里,晦暗的眼睛里跑过一瞬光亮。
艾勒想,说起话来到底还是麻烦些,若是单是用大夏的文字笔谈,对他来说反倒容易些。
“帐里是我的……”艾勒努力想着措辞,“用你们大夏人的话来说,他是我的养兄,是我父亲围猎时救下来的狼孩。”
“兄夺弟妻……”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侍女毫不掩饰地露出戏谑的脸色。她冷笑时,额角上那条纵横的长疤痕也在活动,看起来阴森又悚然。
“你们部族还真是没什么礼义廉耻。”
她直勾勾地盯着艾勒,“你这个族长还真是没什么骨气。”
艾勒不恼,只是微笑,轻轻地道:“大家都这样说。”
艾勒的目光穿过冷硬的侍女,望向那正发生着欺侮与掠夺的、本该属于他的大帐,又越过大帐,向着草原无边无际、暮色弥漫的远方望去。那里有雪地、狼群以及他那当初被狼奶哺育过的养兄——安德鲁。
他甚至看到了当初的景象,他明明未曾经历过的景象。他的族长父亲从母狼尚且温热的尸体下抱出壮实的狼崽,安德鲁那苍蓝色的眼珠子目不转睛,盯着父亲项间那象征着族长之位的信物,带着混沌之初的天真和原始野性的贪婪。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发现他的对父亲的不臣之心;发现他对自己的马做了手脚;发现他对颠簸千里而来的红轿子的热切目光……
有人一声不吭地替他披上了厚实的毛皮大氅,艾勒回过神来,不用看都知道是痴傻的阿伊朵,他仅剩的侍女。
“下雪了!下雪了!”
阿伊朵十七八岁了,还像个孩童,张开双臂在草原上欢快地转着圈,那一粗一细的两条辫子在她肩头活蹦乱跳,粘着不少晶莹的雪花。艾勒看着这个傻姑娘,由衷地弯了眉眼笑了。
*
“你可以进去见她了。”
安德鲁折腾到后半夜才回他自己的帐子。他好歹还是维护了艾勒在族人面前那点可怜的尊严。
艾勒露出一抹苦笑,让阿伊朵扶着行动不便的侍女——她还是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一瘸一拐地进了大帐。阿伊朵很快就出来了,不知是被赶出来的,还是她自己忙着出来的。
“艾勒又不听话。你早该睡觉了!”
阿伊朵数落着艾勒这个不配合的病人,执拗地推着他的轮椅往大帐去。艾勒连连求饶也不管用,暗自感叹这丫头怎么力气这么大。卡在大帐跟前,艾勒和阿伊朵僵持住,他不想这会儿上赶着进去找骂。
正为难着,一只涂着红丹蔻的纤手撩开大帐的门帘。
艾勒和阿伊朵都愣住了,看着那个红着眼睛的大夏美人。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上面原本饱满鲜亮的红口脂早就花了,染了小半边脸。纵使刚经历过摧残,她不也愿表露出软弱和落魄,凤眼骄傲地上挑,原本披散着的头发和凌乱的衣裙想必都有仔细地整理过,此刻也算是远比他想的整齐。
她说:“艾勒,进来。”
阿伊朵听不懂她的话,不过艾勒没再顽抗。她摸了摸艾勒柔软的头发,像是在抚摸心爱的娃娃,夸了一句“乖孩子”。然后,艾勒像是认命般的,被阿伊朵抱了进去。
他们席地而坐,阿伊朵勤劳地铺开垫子,冲着热奶茶,这是必备的睡前项目。艾勒小时候总是要在阿妈面前耍赖,央求喝一杯甜奶茶才去睡觉。自从跟着他坠马摔伤了脑袋,阿伊朵的记忆就一直停留在七岁,只记得他孩童时的小习惯。
“我叫月迟,月亮迟上树梢的月迟。”
她率先开口,叙述的语气过于平静,倒是让艾勒多看了她一眼。
“她是十六,正月十五后的十六。”
艾勒看着那已经稍微平息了些怒火的侍女,她依旧冷着脸,眼睛里带着警惕。艾勒垂下眼睛,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奶茶。隔着氤氲的雾气,他看见月迟和十六紧握着的手,不知道是谁在保护着谁。
“褥子我已经烧了。”
艾勒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在说什么,干涩地“嗯”了一声,又匆匆埋头进奶茶里。他忽然感激起乐呵呵帮他冲奶茶的阿伊朵来。
“我想学你们的语言、文字还有……最好把你会的全部教给我。”
月迟平视着艾勒,不卑不亢,却又带着一点孤注一掷的决绝。十六担忧地望向她,捏了捏她的手。月迟回握住十六的手,安抚着她。
艾勒放下杯子,郑重其事地说:“好。”
艾勒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答应得那么干脆,或许是处于歉疚,又或许是处于敬佩。显而易见地,他这个病秧子,在有生之年里,决计是还不清对她的亏欠了。大夏的鸿鹄可以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展翅高飞。他要做的就是赛过光阴,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她。
安德鲁押送进贡的牛羊踏上了通往大夏的路途。艾勒能明显感受到月迟和十六松了一口气。大帐里只有他们四个人总归是安全的。
十六的腿养了半个月好得差不多了。她跟着阿伊朵学骑马,艾勒把自己的良驹送给了她。十六还是很冷淡,但好歹是恪守礼节的人,到底还是记得向艾勒道谢,不过怎么看都知道她不情不愿。
“多谢。”
“它叫雪影,是匹好马。”
十六沉默地听着艾勒一个人喃喃自语,手掌一下又一下轻抚着雪影的鬃毛。
“它是我的父亲在我八岁时替我寻来的。可惜,我还没学会骑马,他就过世了……”
十六的手顿了顿,低垂着眉眼去看艾勒腰臀以下空荡的衣摆,抿了抿嘴,最终还是轻轻开口道:“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月迟放下了写满草原文字的卷轴,温和而坚定地看着艾勒。
“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它的。”
艾勒一愣,望着不远处温驯的爱马和顶着花环烂漫地起舞的阿伊朵,缓缓地露出一个绵长而温柔的笑。
“嗯,拜托了。”
*
艾勒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他几乎整宿都在咳,连眯一会儿都不行。阿伊朵抱着很快消瘦成一把干柴的艾勒,无声地哭泣。月迟抚着他的后背让他舒服一点。十六在帐外听着那快要咳出心肺的病痛声,沉默地蹲在帐外熬着药。
族里的巫医早说过他不行了,但他到底撑得比巫医预料的长久些,只是也差不多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然而阿伊朵不信,她们都不信,执拗地要煎药给他。艾勒怕苦得很,每次喝药都把脸皱起来,像个不听话的小孩子,闹着脾气不喝药。可是后来,她们连药都没办法给他灌进去了。
月迟和十六都知道那一天快来了。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灰败,冒出沉沉的死气。
可这一天,艾勒的脸又焕发出一点生机来。他咳嗽得少了,拉着她们说话,说了很久。月迟和十六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沉默无言地听着他的遗言。只有阿伊朵这个傻姑娘真以为艾勒好起来了,高兴地搂着艾勒不愿意撒手。他们都随她,包括艾勒。
“阿伊朵,我想喝甜奶茶,要加很多很多糖。”
艾勒温柔地看着傻姑娘一蹦一跳地去冲奶茶了,他望向剩下的两人,她们的眼里带着怜悯。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们了。”
他还是在笑,带着一点既满足又骄傲的神采,温煦得像是冬日里的一点阳光。
“我选了个喜欢的墓地,你们带我去,不要告诉阿伊朵好吗?”
月迟和十六对视了一眼,握紧了彼此的手,庄重地答应了他。
艾勒喝了两大碗甜奶茶,把阿伊朵夸得心花怒放。他哄骗阿伊朵说今天天气好,他想出去散散步,让阿伊朵打扫一下家里,准备一顿大餐,他回来要大吃一顿。
阿伊朵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让他满意。她天真无邪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月迟和十六在大帐外等着,冷风刮得她们眼睛干涩,鼻头发红。再多看一眼,她们怕会给艾勒露陷。
艾勒最后给阿伊朵仔仔细细地梳了两条整整齐齐的辫子,克制了自己想摸一摸她毛茸茸的头发的冲动。
她是真的相信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傻姑娘……
艾勒没有回头。他知道阿伊朵肯定乐呵呵地站在大帐前目送他们离开,再过一会儿,又满怀希翼地盼着他们归来。
他们到了小山脚下,四野覆盖着皑皑白雪,人迹寥寥。
十六拿出藏在轮椅后的工具,开始挖开面前的白雪,露出里面发黄的土壤。艾勒坐在轮椅上看着十六劳作,替他准备着,露出恬淡的神情。月迟一身红裙,立在他身旁,无言地陪伴着他。
最后是月迟抱着艾勒——连月迟都能抱起他了——走向他简陋但圣洁的墓地,轻轻将他放在上面。
艾勒闭上了眼睛。
“你们走吧,多谢。”
月迟流连在在原地,不肯离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艾勒睁开了眼,又露出了让她们内心隐隐作痛的微笑。
“把轮椅带回去吧,劈开了还能当柴。走吧……”
艾勒又闭上了眼。他感觉到她们终于走远了,风声大了起来,夹杂着雪片落下,逐渐将他掩埋。
这里是他父母的身死之地,是那匹因被他波及而死去的马儿的身死之地,更是当初被他的父辈杀戮那匹母狼的葬身之地。一切孽缘从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结束。
艾勒想起大夏诗词中他最爱的那一首。他在雪中低声吟唱起来。
“诗豪与风雪争先。雪片与风鏖战,诗和雪缴缠。”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酣畅痛快,像是又回到了曾经能够纵情策马奔腾的日子。
“一笑琅然……”
雪簌簌地下,白茫茫一片不见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