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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噤言勿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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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匣子弟小乙近日乐极。她被掌匣人叶吟点名指派,每日三时三餐给掌匣人莫礼骞送饭。
这是子弟中最难得的幸运了。人家三个月见不上一面,可她却能一日见三次。
莫掌匣为人谦和,与谷中其他师父们相比,性格更加含蓄,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某一次食窖酒楼里做出来的饭菜晚点了,他也不恼。给她开门的时候,明明是掌匣人却没有半点掌匣人的架子,总是道谢。
就是……莫掌匣的食量未免太小了些。要不要下次给他送点开胃的丹药?
小乙站在聆音亭门口,端正了站姿,清清嗓子开口,然后照旧等莫礼骞来开门:“莫掌匣!小乙给您送晚饭来啦!可快些开门,免得饭菜凉了伤胃。”
只是今日,还没等到莫礼骞开门,就生了变故。
聆音亭的大门被一脚踹开!莫掌匣的儿子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留小乙目瞪口呆,满脸惊骇。
这……这不是被关禁闭了吗?莫与笙怎么还敢无视谷主的指示,闯进去呢?
额头上的汗水落到了眼睛里,小乙也没有空闲的手去擦。
思忖半晌,咬牙狠心,横竖都有人在前头打破了先例,不如乘上孤舟,也做回逆浪人。于是,小乙也疾疾进去。脚刚踏进去,没忘了弯腿把门又带上。
千万别被其他人看见了。
莫礼骞接过小乙送过来的饭菜,轻声安抚那颗因为偷偷溜进来而胆颤的心:“有劳,今日也多谢小乙了。”
小乙惊魂未定,摇头。然后瞥见,莫与笙直瞅着她,面色不善,像是在怪她“耽碍了他们父子俩之间接下来的谈话”。
小乙多少了解些这个小小师弟不好的传闻,也不敢和莫与笙交恶。硬生生是在莫与笙的冷脸攻势之下,一步步退离了聆音亭。
“我料到你早晚会反了禁令过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莫礼骞也是等小乙离开,才开的口。
莫与笙的冷脸霁缓。可能是莫礼骞的嗓音与音律在一块浸[银]得久了,也有平和心绪的功力。
“吃了吗?”莫礼骞招手让莫与笙来吃饭。
莫与笙没有依言过去。那是爹的份量,他吃了就少了。
“听说你打人了?”这事儿是莫礼骞追问小乙知道的。
中午刚刚教习完前来请教的子弟,稍作休息的时候,听到院子外头关于儿子的传闻碎语。于是朝着小乙打听。
事关莫掌匣的儿子,又零星牵扯到璇女派,小乙原本是不愿多谈的。可莫礼骞一再恳请追问,小乙敌不过那温声攻势,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
莫礼骞听完之后,也没有十分意外。接连又探听那胖男孩受伤如何,莫与笙受伤如何,便搁置翻篇,不再和小乙重提。
莫与笙见莫礼骞如此问他,低头。和在议事厅时一样,不否认打人的事实。
不过在莫礼骞的跟前,他的反应要显得更驯敛,像只被顺了毛的小狮子。
“不论理由是什么,你不该仗武伤人。”莫礼骞苦口婆心,“你强他弱,我们教你武学,不是恃强凌弱用的。”
“可那死胖子说‘娘亲会永远被关在冰牢里’!”莫与笙不服。他觉得止不住的流言,比五六七八九品的功法,伤人还疼还深。
莫礼骞的指节因用力攥得发白。
“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莫礼骞眼神忽闪游移,不敢与儿子对视。只得换了个话题,关心莫与笙的伤势:“你伤得重吗,我看看?”
莫与笙藏好右手,摇头。想起此行过来聆音亭的目的,把那张似真的画作递送出去。
接过画之后,莫礼骞又愣神。坐到桌前,把小乙刚送来的饭菜推至一边。本想就这么把画纸搁置在桌上,但似乎斟酌过、觉得不妥。用宽袖几番擦干净尘埃之后,再复又放上桌面。
指尖挨近画作背影却不敢触碰,心心念念的那人似近又远。莫礼骞坐在凳上一动不动,像具石化了的塑像。
才两日不见,莫礼骞的耳鬓边生了几缕白发。莫与笙到他身侧去,用手细数。
只是,华发有穷,愁思无尽。
“是你画的吗?”莫礼骞知觉,侧过头去,没让儿子继续看自己老态的一面。
“啊……嗯,是啊。”莫与笙撒谎。
莫礼骞也不拆穿,儿子那拙劣的画工是不太可能两日里有这么大进益的:“画得好,没收了。”
把画夹进一本乐集书的内页里,不再继续看。
本来就是拿给爹的,大不了他让叶献泽再帮他画一张就是了。莫与笙不觉有它。
“以后别再画了……也别再谈起你娘蒲忧怜了。”
“长相忆”代替了纸镇石,压在那本乐集书上。笛身圆润,压得不实不稳。
“为什么?!”小狮子被拂了逆鳞,声量提高了好几个度。
“是不是那臭老头又打你了,逼你了?”莫与笙掳起袖子,“看我不把他的胡子拔个干净!”
“莫与笙!”莫礼骞极少唤全儿子的名姓。
莫与笙眼框深红,蕴泪不落。
“你娘……贵为‘璇女首徒’,和我们如果有联系瓜葛,日子会很难过的。”莫礼骞好像回忆起了五六年前那场亡命之战,看“长相忆”时总会错觉笛身上的血渍怎么洗也洗不掉。
莫与笙哽咽:“那我们去偷偷把娘亲救出来好不好?然后躲起来!我不怕再要跑着上学堂了;也不怕再也没有同伴……”
父子两个都很认真。
“我们回去,回草庐去。或者去哪里都行!不做什么百花谷璇女派的子弟了,不行吗?”
不行吗?
莫礼骞整理莫与笙的衣装,拍拍小男子汉的后背,教他挺起脊梁:“穿上这身衣服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终身是——百花谷的子弟了。”
莫与笙哪里懂得这束缚人的许多?推开莫礼骞的手臂,不想再继续呆在聆音亭。
他边跑边哭,注意不到脚下的沙石,跑跑摔摔,摔了爬起来又跑。
最终力竭,趴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路过的子弟见他如此,只道是小小师弟被莫掌匣训斥,没有想其他。想上前搀扶安慰莫与笙,被后者恶言骂走。
到最后哭得气力也耗尽。
眼前出现了一双绣鞋,莫与笙又赶人。
妙平淡淡,没觉得莫与笙的斥骂有什么攻击力。蹲下来扶起执拗抗拒的莫与笙,帮他掸去身上的尘土。
右手掌心的伤痕重新又裂开,需要重新上药。
莫与笙强拒妙平的好意:“不要你帮!”
“刚去了聆音亭?”妙平是肯定的语气。
明知故问。莫与笙没好气,不理。
“莫礼骞叫你日后……谨言慎行?”妙平看样子很了解莫礼骞。
伤口上撒盐。莫与笙恶狠狠瞪妙平。
妙平欲擒故纵,转身施施然走了,语气辨不清情绪,轻飘飘扔下一句:“我知道你娘亲。”
莫与笙果然上钩,也不知道又哪里借来的气力,消弭了漫天的怨怒委屈,亦步亦趋地跟妙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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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平的闲音亭,和莫礼骞的聆音亭差不多大。但是要有生机多了,这里几乎看不见乱长的杂草,烛火也更亮堂,能驱冷寂。
莫与笙这回乖乖地任由妙平再一次给他上药。
试探:“你认识我娘亲?”
妙平专注上药。
耐心不足,莫与笙急躁,想再问又怕把妙平追恼。这会儿开始觉得掌心的伤口疼了,“嘶”得吸气。
用纱布包扎好,妙平难得有个恨恨的表情,但是话语声息还是约束:“认识。蒲忧怜初入江湖,便替璇女派夺了武林大会的‘江湖十佳’。春风得意马蹄疾,自此慕者破头皮……”
什么破诗?莫与笙隐隐约约印象夫子教的原句不是这样的?
不过忍不住在心里也念叨这句打油诗。是不是多少是夸娘亲的诗句?
“虽说我恨极了蒲忧怜,但不得不说,从十五派众英杰里夺得‘十佳’的头衔,极不容易!极为厉害!”最后八个字咬牙切齿,违了本意,安抚小孩子而已。
“你做什么恨她?”莫与笙觉得她们没理由有仇,明明人都这样好。
妙平紧盯莫与笙这张,既像莫礼骞又像蒲忧怜的脸,吃味不回答。
从房内端出吃食出来,摆在院子中树下的石桌上。也不邀莫与笙进屋,就让他在外头吃。
莫与笙狼吞虎咽。
“进了百花谷,你该觉得庆幸了。”妙平夹个鸡腿放进莫与笙碗里,“去打听打听别的宗门,哪一个子弟犯了事,不是要上雪山下血池、进冰牢逐万里?你只是抄抄书,还能吃鸡腿,怎么不知足呢?”
莫与笙被鸡腿噎到了,慌忙想找水。
妙平竖“长春指”,点点莫与笙咽喉之下的穴位,把水省了。
继续说:“百花谷罚你抄医书万遍,你觉得严厉吗?”
莫与笙点头。这是爹娘罚他的百倍,怎么不严?
但是他尚能偷跑偷睡、偷画偷懒,好像又不太严。摇头。
“璇女派的惩戒,会是百花谷的万倍,万万倍。”妙平轻而易举说着不关己的事。
鸡腿索然无味。
“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这样受罪?”妙平自己悠哉喝着茶,并不想匀一些给莫与笙。
莫与笙渴得只能吞口水,垂目:“其实知道。璇女派的子弟,终身不得嫁娶婚配。”
以前赤水镇子里的说书人常把这些当作话本来讲,没料到爹娘竟成了话本中劳燕分飞的当事人。
“是啊,终身不得嫁娶婚配。”妙平不顾忌眼前的孩子才五岁,觉得该让莫与笙晓得来龙去脉,“如果只是偷偷摸摸、私相授受,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能糊弄过去。但是,蒲忧怜和莫礼骞就偏生……要远走高飞,要新婚燕尔,要朝夕暮处,要生下你……”
妙平此时气息心境不平,尚能运功平复。
反观莫与笙,却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叛反了的是宗规。更叛离的是——‘承诺’和‘信仰’。”
不违洁身的承诺,救济苍生的信仰。
妙平的话,比“刑戮鞭”与“和声劝”有分量。
“你知道被你打的那个胖男孩,一家受的罚有多重吗?”妙平蹙眉,现在讲的不是不关己的事情了。
莫与笙惶惶然,不知。
“‘终身不被募入百花谷’,这不仅仅是失去了机会,而是自此都会在谷外抬不起头。就像他编排你的爹娘一样,日后别的孩子见到他都会议论,‘那是百花谷不要的人呐!’”
莫与笙脑袋空空,腿脚无力。幸好他是坐着的。
还没完。
“‘一年十倍贡赋上缴’,是什么概念?百花谷谷民每户一年本只需上缴72900银钱。十倍?这是叫胖男孩一家倾巢出动,一年十二月多少日?从月落到月升?不停地采药伐木、狩猎垦地,喘息都不能喘。”
“凭什么你委屈,他们不委屈?凭什么你哭得,他们哭不得?”
莫与笙好难受。哭得带鼻涕带泪,肚子里的吃食在反酸。
妙平阖眼叹气,话已至此。莫礼骞的孩子今后会如何,只看他自己造化了。
“你走吧。我今日说了太多话,乏了。”
叮叮当当的声音和着吸鼻子的声音,妙平又好奇,抬眼皮去看。
莫与笙颤着手,好几次打开金鱼袋都无力。最后终于打开了,把袋中最大一块的宝石放在石桌上,推到妙平面前去。
五岁的孩子听这些话,还是太早了吗?
妙平以为是莫与笙的讨好,心下遗憾:“不错嘛!还会上缴赃物了!”
莫与笙翕动嘴唇,比任何时候都诚恳:
“名字……”
把玩石头的手一停。
“那个胖男孩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石头在手心,琉璃品质难藏,焕发五道晃眼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