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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知人知面不知心,艰难困苦幼年行 ...

  •   气温一天天升高,连同窗外的树木也开始躁动不安,枝丫挥动,撒下斑斑树影。操场腾起似有若无的淡白色雾气,趁课间休息打篮球的少年们就在这片薄雾里穿梭着。就连晚间,跑道上的人也三两成群,或独自带上秒表,一圈一圈地跑着。都在为初三的体考提前做准备。

      “同桌,你要完了。”文慕珩幸灾乐祸朝他挤眼睛。
      “怎么?”

      “老邱要求体育课穿运动裤你记得吗?”

      苏淮浑身一阵,僵硬得像具尸体:“你说我说他没说过他会信吗?”
      “我觉得你会直接被罚走鸭子步。”

      苏淮叹道,“谁知道今天体育课竟然没被占,本来中午要是回家我肯定会换裤子的,这不是没时间回去吗……老邱不能体谅一下特殊情况?”

      “运动场上没有例外!”文慕珩挺直身板,模仿老邱语气一本正经道。

      苏淮不语,挑着眼皮看他,那表情分明再说:我总有办法的,哼!

      *

      “同学你好,我找你们班叶初,谢谢!”

      苏淮倚在14班门口,眯眼望着湛蓝的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直打下来,照到身上火辣辣地疼。

      “哟,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有求于我?”

      叶初走出教室,一手擦过苏淮耳侧撑上他身后的墙,表情似笑非笑,上下扫视眼前人。

      叶初从没跟任何人提过,他其实很喜欢苏淮那双眼睛。苏淮的瞳色在取下镜片以后更加晶莹。文豪大家偶有用宝石比喻人眼的,他却觉得不然。宝石太死板,不如清泉。

      最干净的泉水便是苏淮的眼睛,只消对视一眼便能让人瞬间平静下来。

      苏淮的眼睛是极淡的黄棕色,在光线暗的地方看不真切,黑色瞳孔遮盖大部分颜色。只有在阳光直射的环境下,照得他将眼睛眯起来,瞳孔缩成小小一点,周围的棕这才透过晶状体进入叶初视野。

      他右眼下方有一抹极小的棕色,淡到几乎看不见,非亲近之人不闻,只得面对面贴近才能窥到一点“泪痣”的痕迹。

      苏淮的长相不算帅气,甚至在他自己看来,脸颊上沉淀的部分黑色素可谓是外貌污点。但叶初觉得,那泪痣是好看的,右眼眉骨上稍大的黑痣、下方斜对下来的一片小小棕色,连同鼻尖小黑点,也都恰到好处。

      非天人之姿,却有安静温良的味道。好若艺术家笔下精妙绝伦的画,却不愿它过于完美,因而撒下点点斑驳驻留其上,不损画的神妙,反添上几分凡尘气。

      叶初鬼使神差伸出手,将苏淮盖住右耳的碎发顺到耳后,耳尖那颗尖尖的痣便跳了出来。被阳光一照,耳朵轮廓变得红而透明,独那颗痣一抹黑色孤勇地映入他眼中。

      苏淮毫不留情打落叶初摩挲耳朵迟迟不肯撤开的手,继而一掌拍在他胸膛。
      “起开,别闹。有事跟你商量。”

      “哦?原来不是找我叙旧啊?”叶初失望叹气。
      “再多说一句就滚。”
      “错了错了。我洗耳恭听还不行嘛。”

      苏淮一把揪住人领子拖着往洗手间走,进去关了门将人抵在墙上,恶狠狠道:“打劫!裤子借我穿一下。”

      “这样不好吧?早说你想穿我的裤子,给你几条都不成问题~”

      叶初嘴上没个把门的,小时候那么安静沉稳一个人,越长大越回去了,见到谁都要调笑几句。要是穿越回几百年前,他高低得被衙门官员逮走,以寻花问柳、四处留情之名。

      “你不要脸啦?”苏淮向来说不过他,此刻语无伦次,眼睑下方红了一片。

      他讨好地笑笑,眼神却满是威胁:“下节体育课,我中午没回去,穿牛仔裤会被老邱罚…你校裤借我穿一节课呗。”

      “那你动手呗。”叶初点头表示理解。
      苏淮:?

      “算了我找别人。”说完他转身就走。

      谁知身后之人忽然伸出手按住门锁,苏淮就被这样被罩入一片巨大阴影之下。那个瞬间,他以为叶初是以玩笑话当拒绝,一瞬间竟有些发怵。

      好像步入同一个初中,明确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竞争关系后,他跟叶初的相处方式就在慢慢改变了。他不知道叶初是防着他还是依然当朋友跟他处着,亦或是别的什么玲珑心思。他猜不透,也不愿猜。

      这种事好像猜对猜错都不是好的答案。

      叶初摆摆手,“行了,逗你玩的,我去隔壁,脱完给你丢过来。”

      苏淮站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从比赛结束后叶初的态度就变得更奇怪了,可每当苏淮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时,叶初又退回他心理警戒线之外,答案便重重堕回原初。

      “接着啊,给你丢过来——”

      校裤从隔板上方的空隙飞过来,苏淮轻跳伸手接住,三下五除二脱下牛仔裤也丢过去。

      “谢啦,周末请你吃饭!”

      “不用,吃点别的。”叶初恢复了那副好相与但嘴欠的模样。

      “再说吧,校门口新开那家奶茶店的冰淇淋还不错,下次去试试。要上课了,我先走啦!”

      苏淮三步并作一步跳下楼梯,朝操场飞奔而去。

      叶初走出卫生间,站在十三班门前的走廊上,双目聚焦在远去的背影上。抚过苏淮耳朵的手指并在一起相互摩挲,勾唇露出一个笑。

      “报告!苏淮请求入队!”
      “批准归队!”

      老邱体格健壮皮肤黝黑,听说是受伤退役的军人。他的训练手段花样百出,把一群熊孩子治得服服帖帖。

      “可惜可惜,今天鸭子步大军没有我淮哥的帅气身影了。”文慕珩一脸怨恨。
      “活腻了?”苏淮目光危险,不善地看着他。

      “怎么会怎么会,只是觉得少了您的带领他们走鸭子步都没精神,您伟岸的身影应当对他们起激励作用!”

      “上课拒绝交头接耳!”老邱洪亮的声音贯穿操场,甚至引来了其它班级同学的目光。

      “五圈,跑完自由练球,选跳绳的跟我去拿绳。班长和体育委员监督大家跑完五圈!不准出现逃兵!有特殊情况不能跑步的同学来我这里打报告!”

      少年人将汗水撒在跑道上,瞬间蒸腾起一道白烟。

      柳台的夏天不热,只要人站在阴凉地,便不会出汗不会中暑。若是在太阳底下顶着烈日跑步,体感温度便嗖嗖翻倍,直跟热带地区有得一拼。

      “能坚持就尽量跑完啊!”老邱叮嘱一句,见没人出列,满意地点点头,拿着名单走人,搬器材去了。

      苏淮在队伍前方领跑,体育委员押后观察落后者情况。

      五圈下来,一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女生们互相搀扶,男生则直接躺倒在草地上。

      “别立刻坐下,多站一会,活动活动。练篮球的自己拿,下课前五分钟回原地集合,现在,解散!”

      老邱一声令下,一群人立马恢复活力,四散跑来,都躲到跑道旁的香樟树阴影里。

      苏淮捞了个篮球拍着,运球穿过每隔二米出现一次的香樟树,一遍一遍穿行,慢慢加快速度。

      老邱出现在他身后:“拐角的地方更快些,你的速度离满分已经很近了。从拐角擦过去只需要一步,手腕勾起来带球跑,借惯性过去。”
      “好,我试试。”

      苏淮一个箭步擦过香樟树,手腕内扣,靠臂弯和手掌压住球,重心转移后立马朝另一个方向迈出腿,身体过去的同时将球换到另一只手。连续过五棵树,又绕回去。

      “谢谢邱老师!这样确实快了很多!”

      老邱赞许地点点头,“体育尽量拿满分,毕竟这种开卷考题,已经给足了时间练习。”
      “好的。”

      “对了,苏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你现在就去吧,这节课的内容完成得不错。”
      “好,那我先走了。”

      苏淮朝老师鞠了一躬,把篮球放回合金桶里,穿过柳树间钟亭,绕过人造池塘,敲响苏意办公室的门。

      “请进。”

      “爸,叫我什么事?”苏淮就近从饮水机边接了杯水喝着,走到苏意身边,直接坐到办公桌上,双腿交替摆着。

      “你会考和体考都不在四中。这件事不要跟其他同学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苏意抛下一个惊天炸弹,炸得他眉心一跳。

      “什么意思?”苏淮一愣,“你们又要给我转学?”

      “不是转学,你还在这里上课,月考也照常。会考、体考、中考都不在这里。我和妈妈商量把你的学籍转到市里一个学校去了。”
      “为什么要转?为什么不跟我商量?”苏淮不解。

      “你想不想考柳台市的四大龙头学校?”
      “想考又怎样,不想考又怎样!?”

      “那四个学校往年对市内收分比市外低二十几分。转学籍后你考上的机会大了很多。”苏意一边喝茶一边用黑笔敲击桌面,茶杯遮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你觉得我靠自己考不上?我就算要去,也是凭自己的实力考,考不上就不上,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转学籍!给我转回来!”

      苏淮觉得离谱极了。这学期开始不是好好的吗?他的排名一直在进步一直在进步,每次考试都比上一次的排名更高一点。

      靠自己的努力,不走捷径。这样…不好吗?

      苏意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别闹了灵犀。”

      听到“灵犀”这两字,苏淮立刻安静下来。面前苏意苍白的脸和十年前病床毫无生气的人重合。苏意眉间倦色深深,黑眼圈还挂在脸上。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苏意这些天因为他的事操了多少心。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呢,”苏淮低下头,声音沉沉的。“你们该提前跟我商量呀…不是说好了我们家实行民主投票制度吗…怎么又开始帝王独裁了…?”

      苏意柔柔眉心,苏淮便从桌上跳下来,站到他身后,大拇指轻轻替他按着。

      “灵犀,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种性格,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想要,不想走捷径不想搞特殊。这样很好,说明你很纯善、心思单纯。可是如果有机会增大你进入更优秀学校的概率,为什么不抓住呢?就因为那不是你自己的实力?”
      “但凡你看看别人,看看社会上的其他人。不,不需要这么阔大,就看看班上别的同学——如果他们有这个人脉,他们一定会挤破头往外走,就为了那低下来的二十分。”
      “甚至没有人脉的人,只要不触碰道德底线,依然有人会选择尽人事,逆转天命。现在我把机会送到你面前,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我们把路给你铺好,剩下的路还是你自己走、靠你自己努力。本质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对吧?”
      “只是学籍不在这里,别的都没变。原本我们准备先瞒着你,可会考的时间一天天近了,我们决定还是早点告诉你让你做足心理准备比较好。”

      “我知道了。”苏淮依然低着头,固执地不看他。

      苏意叹了口气,在小孩头上拍了一把,“自己调整一下,别告诉其他人。”

      苏淮一言不发转身离开,离开时重重将纸杯放到饮水机上,回教室每一步都像走在冰天雪地里。

      他很难过,因为没有得到信任。不信任他的实力和努力,不信任他可以做到,不信任他可以靠自己。

      没必要,真没必要。这种感觉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跟吃了个苍蝇似的,隐隐犯恶心,叫他坐立不安。

      “喂,淮!还我裤子!”

      叶初从14班窗户探出头来,往周围扫了几眼没发现老师的身影,索性撑着窗棂直接跳了出来。
      “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苏淮心里憋着事正难受,根本经不起别人的关心。不问还好,一问,他眼泪就簌簌往下掉。

      叶初第一次看见苏淮哭,不由得慌了神,脱下校服外套往他头上罩,再把人往怀里揽,半是拖着半是走,进到洗手间才把外套拿下来。

      “你别哭啊,”叶初翻遍衣兜也没找到纸巾,只好用手抹去苏淮的眼泪。“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我们一起想办法。”

      [不要告诉同学,不要告诉任何人]
      苏意的叮嘱在耳边响起。

      叶初见他不吭声,便将手放到苏淮背上一下一下顺着,像在给龇牙的小猫咪顺毛。

      可能是叶初安慰人的手法太过熟练,可能是二人相处的时间足够久让苏淮对他毫不设防。苏淮小声开口:“我爸瞒着我把学籍转到市里的学校了。他说这样中考录取分会低一点…但是我不想……”

      话没说完就变成了抽泣。他是真的觉得委屈,他甚至不敢想要是被其他同学知道了会怎样。

      泪水模糊了视野,所以苏淮看不到叶初在他身侧逐渐沉了脸。
      “别哭了,先把裤子换回来吧,待会还要上课。”
      “好……”

      叶初对苏淮的欣赏是真的,一直以来年级第一的骄傲是真的,之前和苏淮关系好也还是真的。

      可这并不代表他对苏淮取得的成就完全没有丝毫怨言。

      为什么他的演讲这么自然,为什么自己就不行,为什么上天眷顾他,给了他天生出色的表达、表演能力,为什么自己明明各方面都压他一头,却依然会对这个人感觉到…羡慕。

      嫉妒。
      也许还有很淡很淡的、不足挂齿的一点恨。

      恨他光明磊落,看不到自己眼里的艳羡;恨他对自己的祝福和赞赏都是真情实意,失败的样子也那么明艳;恨他仿佛永远没有忧虑,不像自己那样压力多得无处释放,只能积累在心中,晚上一个人发泄。

      有什么好哭的。
      叶初暴躁地想,为什么我家里不给我转学籍?那可是二十几分的差距啊。

      可苏淮对叶初的心理活动并不知晓。他只听到少年的声音忽然冷漠,“我先走了,忽然想起还有点事。”
      “哦…好。”

      叶初没有要掩饰情绪的意思。他重重关上门吓得苏淮一颤,不理解这人又是抽了什么风。

      苏淮打开水龙头,双手捧着水往脸上浇。发烫的脸颊冷下来,眼睛却还是肿的。

      上课铃响过,苏淮从后门偷偷溜进去、弓着腰窜到位置上。文慕珩习惯性打算调侃几句,却被身边人放大的红肿眼睛吓得愣住。

      “卧槽,”文慕珩压低声音,“你还好吗?怎么了这是?”

      哭过之后的苏淮心理防线脆弱不堪,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又跟文慕珩说了一遍。

      文慕珩挠挠脑袋,为难道,“虽然人后不说人,但我觉得吧,你那个学霸朋友…可能是嫉妒了。”

      苏淮的脑子混沌成搅碎的豆腐脑,内心一片迷茫。“他那样的人也会嫉妒吗?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啊?”

      “只是对你而言不是好事罢了。苏老师说得没错,你不应该告诉别人,包括我。”

      苏淮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不理解。”从臂弯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文慕珩道,“从我们学渣的角度想就很简单啊。怎么说呢,毕竟你们都是成绩很好、很优秀的人吧。有些人很强,所以他们期待同样强大的队友,甚至会为没有对手感到烦恼,这种人一般是天才。但有些人只是看上去很强,其实已经被压力充满了,他们焦虑着害怕着,生怕第二天就被人从王座上推下去,所以无时无刻都处可能被‘篡位’的恐惧里。”
      “而你,恰好是那个对他产生了威胁的人。”

      苏淮觉得自己听不懂中文了:“可是…可是我们相处这么久,难道没有一点感情吗?我很高兴他比我优秀,我甚至希望他以后赚大钱,走到很高的地方去,那样他就是我唯一的权贵人脉。这样不好吗?如果我变得比他优秀,那日后我就是他最大的助力,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文慕珩摇头,“你不懂。你们以前也许有过深厚的友谊,在你们没有产生直接联系的竞争关系时,因为某些原因你们都把对方当成好友。但今后多半不会有了。因为人与人之间,或早或晚,都会产生直接的竞争关系的。你想想,如果某次考试我的成绩忽然超过你,你是什么感受?”

      苏淮毫不犹豫道:“那我很开心啊,这样我以后就能跟你讨论题目,不用跑到周知云,或是别的人那里去了,好远哦。”

      文慕珩叹了口气,“如果换成周知云超过你呢?”

      苏淮呆呆地看着文慕珩,认真想了想,答道:“应该有点不开心吧,毕竟我跟他关系很一般,被人超过了就是会不开心啊。但是我不会嫉妒他,更别说怨恨他了。”
      “他能超过我,说明他很努力,说明我应该更认真。我难过是因为觉得自己松懈了,跟他这个人本身并没有关系啊?再怎么说,我在叶初心里的地位,不至于跟周知云在我心里的地位一样吧?”

      文慕珩无奈,“我只是举个例子,也许隔壁班学霸真的很欣赏你,你们的关系确实很好。但这种关系无比浅薄,不能触及底层利益。演讲比赛你赢了他,他可能只觉得你这方面强,别的方面他还是优于你。因为现在看重的还是成绩,这方面他依旧比你好。”
      “成绩好就意味着未来他大概率考到更好的高中、大学…他依旧可以在这方面欣赏你、喜欢你。但你整体上,或者在他认为最重要的那方面,一定要弱于他。”

      文慕珩砸吧砸吧嘴,“我竟然说了这么多大道理!”

      他惊呼完继续说,“这些黑暗面在你看来难以理解,却是世界运作的本质和真理。你平时装得太强大太凶,以至于我差点忘了,你好像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人、也是最被家里人护着的人。”

      “我不是最小的!”

      男生不太喜欢听这种话,苏淮小发雷霆,“周知云比我还小三个月!”
      他撇了撇嘴,一脸不满。

      文慕珩笑了:“这倒是能看出来,他太矮了哈哈哈哈…所以你为什么因为这种事情哭鼻子?”

      “不知道,我没想哭的,就是太激动了…其实我还想跟我爸多说几句,但感觉鼻子酸酸的好像要流眼泪了,就赶紧逃跑了。”

      见多识广的文慕珩大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泪失禁体质!”
      苏淮:?

      “我在百度百科看到过,泪失禁体质是对容易受到情绪感染而流泪的人的戏称,主要是指人容易受到情绪影响,会控制不住流泪。泪失禁体质成因可能是心理比较脆弱,容易受到情绪影响。也有可能是因为泪腺分泌过多导致。”

      苏淮迷茫,“唔,不懂。”

      文慕珩继续BB,“我实在没想到,我们看似强大的班长大人,哭起来竟然像个小孩子。哦你本来就是小孩子。”

      苏淮才懒得跟他吵架。他趴在桌上听课记笔记,时不时揉揉眼睛,抢走文慕珩很多纸用来擦鼻涕。

      哭过的结果就是,文慕珩的纸又被他用完一包。黑色散发香气的包装壳凄惨孤独地躺在桌面上。

      文慕珩好心道,“怕你没心眼提醒一下,这段时间你最好别去找隔壁那个大学霸。”
      “为什么?”
      “现在他可能不太想见到你,甚至可能,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

      苏淮不信,艰难挨到周末拿母亲手机给叶初打电话,对方却一直忙线没接。

      [双隐]:在?出来吃冰淇淋,上次的报酬
      [叶初]:不了,学习
      [叶初]:以后都不用叫我了
      [叶初]:好好备考,加油吧

      叶初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那些阳光下的相视一笑、香樟味温暖的鼓励、并肩走过的四季、以二己之力孤立报团搞小团体的其他小孩…似乎都变成了上辈子的事情,现在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双隐]:不开心
      [文总]:咋,你去找那个学霸朋友了
      [双隐]:是
      [双隐]:他不理我了
      [双隐]:明明以前散打课下一起去练书法的时候就那么好
      [双隐]:下雨了他还会拿外套给我遮雨
      [双隐]:我以为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双隐]:我记得有天晚上从滑冰场回来他送我回家的时候还跟我开玩笑
      [双隐]:他说“淮,你当我媳妇儿吧”
      [双隐]:我以为他是真的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

      [文总]:!?
      [文总]: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双隐]:我说“为什么不是你当我媳妇儿?”
      [双隐]:反正都是开玩笑嘛,我又不是女孩子

      [文总]:……
      [文总]:算了别说了
      [文总]: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双隐]:我在家啊?还要回哪里去

      [文总]:总有人会散的
      [文总]:没什么可惜的
      [文总]:不是还有那个谁你挚友嘛
      [文总]:再说了还有我

      [双隐]:那你会有天忽然消失,忽然不听我解释,忽然对我冷漠吗
      [文总]:不会的
      [双隐]:我能相信吗

      他建立起多刺坚硬的心理防线,不想随便相信、随便放人进来了。

      [文总]:没事
      [文总]:你不需要现在就选择相不相信
      [文总]:等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时间会给你你要的答案
      [文总]: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我说的都是真的
      [双隐]:再说吧

      炎热的天气让人的大脑也变得麻木,又是新的一周。

      “班长,听说你转学籍了,是真的吗?”

      三四个人跑来围住苏淮,“转学籍到市内的学校是不是可以降分录取啊?”
      “还有转学籍的名额吗?”
      “怎么操作的啊?”
      “要花钱吗?多少钱?”
      …

      文慕珩艰难拨开人群,用他一向温和沙雕的声音大喊:“让开让开,我要补觉,别打扰我和我同桌!”

      “你们听谁说的?”苏淮沉下脸,浑身散发着冷气,好像之前流泪的脆弱小孩不是他。

      “14班传出来的。”
      “对,我也是一个14班的朋友跟我说的。”

      14班?叶初的班级。
      是他吗?

      苏淮起身朝14班走去。

      “你来了。”叶初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

      “是你说的。”
      苏淮一开始还不太确定,可当他看到叶初此刻的表情时,疑问句改为了陈述语气。

      叶初摊开手,佯装无奈,“你没说不能告诉别人。”
      苏淮握紧拳头,“是,我没说,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懂我是为什么——”

      “为什么?”叶初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为什么不接受这样一件好事?还要摆出一副受害者模样?”
      “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很丑很碍眼?散打课上打出全班最高拳重时老师夸你的时候碍眼,书法课噔噔噔跑到我身边追问我有没有练完字的时候碍眼,站在台上分享书的时候碍眼,每次每次,课间,每人都在座位上安静学习,你非要拉我出去散步放松、非要找我讨论题目的时候都很碍眼!”
      “苏淮,我承认以前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没必要为了给自己立人设和假装无辜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悄悄使手段往高处爬吧?”

      苏淮急了,“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没有!我跟你说过是他们都瞒着我!”

      周围吃瓜的同学越聚越多,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大。

      “这就是那个为了进好高中就转学籍的人吗?”
      “不爱母校的人真讨厌。”
      “他们两个怎么了啊,如果我是叶初我肯定直接赶他走了,跟这种人费什么话。”

      “不是的。不是的……”苏淮头痛欲裂。

      “哥哥,跟我走!”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他耳畔,像暖风拂面。

      小小的身影带着他穿过人群,脱离纷扰。

      “哥哥你还好吗?不要理他们,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别难过好不好。”

      付成抓着苏淮的手,眸子里全是担忧之色。

      “群殴没事,别担心我。”苏淮朝他笑了笑,试图抽手离开。可付成抓得紧紧的,甚至让他有些痛了。

      “哥哥,你可以不要那样笑吗…我知道你很难过…”

      苏淮垂眼勾起嘴角,再抬头时已藏好心情。
      “小成,看着我的眼睛,我真的没事。之前确实难受,但我现在已经调整好了,不要担心了,好吗?”

      付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要一眼望进苏淮心底的深潭。潭水确实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仿佛刚才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可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汹涌澎湃。
      “哥哥快回去上课吧,谣言都会不攻自破的!”

      “不是谣言。”苏淮摇了摇头,“如果我说不是谣言,你会怎么想?”

      苏淮自闭地合上眼,等待审判。

      快说吧,说你怎么会是这种人?我真是看错你了!
      说,有必要了为了往高处爬就不择手段?
      说,我就不该拉你从人群里出来!

      全部说出来吧,我都能接下。这是我必须承受的,欲戴皇冠,必承其重①。

      苏淮合上双眼,心里默念增广贤文: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都是一样的人吧,一样的态度,都先入为主地对他下定义吧。没关系,既然他享受了成果,就注定需要为他的受益付出什么。获益者的眼泪确实很像鳄鱼眼里的水珠。

      那就把我当成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吧。

      “没法反抗家里的意思吗?怎么办啊,能自己操作把学籍转回来吗?”付成歪着脑袋思考,眸中真诚之色不似作假。
      “哥哥,其实我觉得他们都是嫉妒你,嫉妒你有降分录取的机会。不用理会他们。”

      苏淮睁眼看着他,苦笑道,“可没人问过我不想要这个机会呀。我要怎么办呢?”

      他问完自己先摇了头,“我糊涂了,问你做什么呢?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把你牵扯进来了。”

      付成给他拍背,“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可以考很高的分数,让大家看到无论市内划线还是市外划线,哥哥的成绩都能上!这样就没人说闲话啦!不过那时候已经出成绩了,他们说闲话哥哥也不用听啦,不要理会他们!”
      “有时候恶意是可以伪装的,当许多人一起站在你面前指责你,共同的恶意很容易把人击溃。但我知道哥哥你可以,你可以爬起来,擦干净灰尘,干干净净地走到王座上去。”

      闻言苏淮愣在原地。

      “为什么?”他感到疑惑,“你为什么不站在他们那边?今天拉我出来,也许明年被语言暴力的就是你了。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理解。我给过你什么吗?哪里值得你这样帮我?”

      付成吃惊地“啊?”一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有没有,我拉你并不是因为希望从你那里拿走什么,或是要回报你什么。相反,如果可以,如果你想要,我愿意把我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你。”
      “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考出最棒的成绩,让所有人都跪在你脚下仰望——以前难过的时候都是哥哥来安慰我,现在你终于需要我了,我怎么能不在你身边呢?我从来不需要你的回报。”

      说着说着付成低下头,目光落到苏淮被自己抓红的手腕上。白暂的皮肤浮起淡淡红痕,有一种残忍又可怜的美感。

      那双手腕很细,似乎他一只手就能扣住,抓得牢牢的,扣到墙上,手臂跟墙体几乎要融为一体。墙面贴的瓷砖是凉的,那人被惊到会下意识的往自己怀里钻吧。

      低头就可以毫无阻碍地跟面前人鼻尖贴着鼻尖,气息交融。柔顺发卷的发丝会划过自己脸颊,面上说不定漫上潮红。也许会害怕、会轻微发抖,但是双手被束缚动惮不得,哥哥心善,也不忍心真的还手揍他。被含住耳垂,轻轻往耳边里吹气,过不了多久耳朵就会泛红吧。

      被亲吻眼睛被亲吻额头被亲吻鼻尖,再顺着脖子一路吻下来,在深陷的锁骨那里咬一口,留下牙印。在敏感的地方轻轻一啜就是一个红印,像朵朵红梅盛开在雪地里。

      被冒犯了也只会用毫无威慑性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他,光在嘴上说着威胁的话,其实心软极了,因为是弟弟所以从来不会往心里去,只以为两人闹着玩。

      多么荒谬,因为是弟弟所以才能轻易接近、获得一点好感;因为是弟弟,所以他绝不可能主动踏出感情上质变的那一步,从开只当自己是小孩子。

      即使…自己的实际年龄其实比他大。

      付成只需要轻轻、轻轻地低头,就能立刻亲到朝思暮想的柔软嘴唇,或许得以借此在那人脸上看到一些遮掩不住浮现出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情绪。

      想吻遍他全身。

      火气旺盛的少年人面对心仪对象脑子里不可能没有点荒唐想法。即便是付成,温和有礼,以弟弟的名义待在苏淮身边,总能被他摸头拥抱的付成;即便对象是苏淮,优秀得他一辈子不可能追上、他尊敬的喜爱的热爱的苏淮。

      付成被自己脑海里出现的画面吓了一跳,急忙松开苏淮双手。
      “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吗哥哥?”

      苏淮笑笑,“没关系,不疼。谢谢小成。”

      “哥哥,我不太会安慰人,但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开心下去。”

      “好。”

      苏淮在树影下站了半晌,付成就贪婪地盯了他半晌。

      蓦然回首,那人已经完全调理好心情,眼里还是有细碎的光亮,好像上天派下凡渡劫的神仙。

      “我们快回去吧,还有一分钟就上课了。”
      “啊?哦,哦。好,好啊。”

      这节又是班主任祝思煜的数学课。上周才考周考,想都不用想现在肯定要发试卷。

      “这次的班级分数上了一百四哦,很不错的进步。苏淮,数学第一,141分——”

      苏淮在掌声中走上台,伸出双手、低头以示尊敬、准备接卷子。

      谁知祝思煜却并没把卷子递过来,而是笑眯眯地问:“这次考这么高呀,抄了谁的?考这套卷子的其它几个班都没有上140的同学。”

      其它几个班,包括14班,年级第一,叶初。

      “没有。”苏淮用简单两个字做出回复。

      “没有自然最好。”祝思煜说话时脸上一直挂着笑,笑容却不达苏淮心底。

      “真牛逼,你就是最高分,能从哪里抄出第一名来啊,他有病吧!”
      苏淮刚坐下,文慕珩的小纸条就飞了过来。

      “不知道,也许有不治之症快离世了所以心情不好吧。”苏淮脸上闪过一丝厌恶,随即沉入眸子深处,看不出痕迹。

      “苏淮,”祝思煜看向他,“听说你父亲把你的学籍转到市区内的学校去了?”

      苏淮猛地抬头,双目发红,死死地盯着他。文慕珩急忙拉住苏淮衣袖,在他耳边急促道:“淮哥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
      这下好了,他们全都知道了。他以后要怎么面对那些异样的目光。

      苏淮犹如窒息一般喘不过气来,校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站起身,直视祝思煜却不说话,死命咬嘴唇试图压下眼泪,嘴里漾开一股血腥味。

      过了几秒,又或是过了一个世纪。苏淮噗嗤一下笑出声:“您不是早知道么?还是您贵人多忘事,刚好在这个点想起?占用大家的时间问这样一个与上课无关的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每节课都满嘴跑火车,不愿意全心全意地传授知识呢。”
      “以及,我绝对没抄袭任何人的卷子,如果您觉得我是作弊,那不好意思,请您拿出证据,麻烦百忙之中抽空调监控记录帮我证明清白,我可不想陷入自证陷阱。如果我没有作弊,那么,请您给我道歉。”

      苏淮脸上笑着,说话尾调上扬十分轻快。教室内却一片死寂。祝思煜脸上笑容消失。没人交头接耳,看似平静的气氛下暗流涌动。

      苏淮根本不管祝思煜的反应,他自顾自坐下,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笑,毫不示弱地回望投过来的目光。

      “跟他女儿一个德行。”苏淮小声对文慕珩说,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冰冷。

      “我不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生气。如果换成我,班上成绩很好的学生忽然转学籍了,我肯定也会难受。”
      “但既然今天他把这事放明面上来说了,我就不会再觉得内疚。这种平时问题对你爱搭不理、只有他自己需要的时候才是你的老师的人,没有师德,配不上教师这个神圣的职业。”“走着瞧吧,我会让他后悔的。中考,他一定会失去班上的第一名。”
      “我,那时候一定也会是班上的第一名。”

      苏淮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文慕珩没说话,只是担忧地望着他。
      “那个……调整一下情绪,别被影响了。”

      “……好。”苏淮说,“谢谢你。”

      文慕珩越发觉得不对劲了,苏淮什么时候跟他道过谢。他们关系好,往常苏淮都大大咧咧跟他拌嘴吵架,指使他丢垃圾指使他给自己跑腿买早餐,相对的,他的空余时间总是优先分配给文慕珩,优先解答他的问题,无论此刻是谁,在找他做什么。

      这是一种无声的协定。没有明说,双方都认可,那就是好朋友了。通俗说来,就是死党。

      可苏淮这声道谢把文慕珩整不会了,他觉得苏淮好像在他身边划了一条三八线,外边的人走不进去,里面的人不愿意出来。任何人来了,都只能看到他可以放出三八线的假象,却看不到他心底。

      从前这条三八线内有叶初有文慕珩有他那位暧昧的挚友,或许还有文慕珩不认识的别人。

      但是从此刻起,文慕珩深深意识到,三八线的沟渠加深了,即使是他,现在也看不进去了,被赶出来了。

      这是苏淮一股脑将人扫地出门的保护措施。文慕珩想,他从前也许经历过不太美好的事情。

      数学课照常进行,似乎没有被这段小插曲影响。压轴大题分配给每组小组长,自己准备,准备好后敲三下黑板,便可以开始讲题。

      苏淮赌气般接了最难的那道几何大题。

      “我们把x和y都表示成第三个变量t的函数,代入这个式子里,这样就只有一个参数,再用二次曲线的最值判别法,就可以得出最后的答案。”

      祝思煜看到这种解法眼睛都亮了。“不错!其他班都没人用这么简便的解法——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是。”

      他又在质疑了。苏淮有点想笑,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他头也不回地走下讲台,手掌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一道道红痕。

      “我撒谎了。”苏淮给文慕珩递小纸条。
      “我看不惯他那样,总是质疑我,虽然只有这一次是真的。”
      “那种解法是妈妈告诉我的,她很厉害。”
      “…我是不是变成坏小孩了?”

      文慕珩用左手遮住小纸条,右手下笔回复,“没有,是他的问题,如果不是他先问你,你就不会撒谎了。”
      “而且你并没有骗所有人不是吗?
      “至少在我面前,你说的是真相。那就不是撒谎,最多只能算是在跟他赌气。”

      苏淮看完纸条后长舒一口气。文慕珩又高兴了,他好像看到苏淮从三八线那边探出来的触角了。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做作。”

      “不会的,你有苦衷,我知道的。”

      文慕珩一直都知道。他同桌,不熟悉的时候看起来人冷话少,一旦熟悉后就会知道,他其实是个小话痨,好玩的东西总忍不住跟朋友分享,好吃的零食也不会独占,他有的东西,自己够就行,别的无一例外全分给了别人。

      文慕珩有时觉得他博爱,甚至有点缺心眼。他总是把每个人都想得很善良,以为他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他微笑。所以叶初突兀态度的转变才会让他觉得难受、无法理解。

      他像降落凡间的小天使,干干净净,看不不懂人心,所以会被人心所伤。连撒谎都会内疚脸红。

      这段插曲在忙碌的生活中淡去,却在苏淮心里又刻了一笔。

      转眼就迎来会考之日。

      “灵犀,早点睡吧,收拾好资料书,明天六点起床,我们订了酒店,后天会考,明天先去适应一下。”

      “嗯。”

      六点,薄雾隐约遮住太阳,磅礴的红色盖了一层白纱,光晕显得更加柔和、看不真切。

      夏天亮得早,五点半就大亮,街道上的店铺一家家慢慢拉开卷帘门,腾着热气的糯米饭、酸辣粉、包子馒头玉米粑…就在这薄雾里叫卖起来。

      “爸,你开慢点。我再睡会。”

      苏淮扣好安全带夹上颈枕,舒舒服服地靠上靠背。祝思煜那点糟心事并不值得向苏意提。

      要不是苏意生病那段时间祝思煜帮了很多忙,借了钱给苏意做手术,他对祝思煜的态度可不会这么温柔。

      击我以石,我必回以石。事情一桩桩算,人情要还,仇也要报,互不干扰。

      [双隐]:笑笑,你是不是已经高考完了啊?
      [双隐]:可能还在填志愿?
      [双隐]:我要去会考啦
      [双隐]:祝我一切顺利!

      苏淮戴上耳机,望着窗外缕缕日光,沉沉地睡去。

      到酒店已是八点过。

      酒店环境不错,配有露天小阳台,阳台上一半位置给了花花草草,还安置着黄色的懒人沙发,质地特别,里面装满细腻的沙。一旦人坐上去就会下陷,沙子从脚踝,腰间,臂弯里挤进去,整个人像是回到了原始生命孕育在海洋里的时代,浑身被温暖的东西包裹着,令人心安。

      苏意与张清宴在两张床之间的小沙发上坐着,打开酒店电视刷剧,细心地开启静音模式,给苏淮提供安静的学习环境。

      苏淮则抱着书窝到懒人沙发里,一丝丝暖意爬上心头。

      会考为开卷模式,考地理政治历史生物四科。中考时生物和地理还要再考一次。但这次会考的评级对学生择校有影响,跟高考采用相同的“同分看评级”政策。

      第二天暴雨突袭。窗外接连打下大串雨点,流水一片,看不清外面的景象。行人的伞被吹得东倒西歪。

      苏淮担忧道,“这怎么办啊,还能考吗?”
      苏意安慰他,“考试肯定不会取消的,准备出门吧,千万不要迟到。”

      “要不然等雨小一点再去?这样过去鞋子肯定会打湿的。”
      “没事,爸爸背你过去,复习册收拾好了吗?给妈妈拿着。”

      苏淮趴在苏意肩上,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遥远的幼年。

      苏意生病前,家里有个黑漆自行车,自行车前面有个篮子,后座被苏意安了一把小椅子,打造成苏淮的专属座椅。

      苏意骑着单身去学校,把苏淮也带进去,让小孩自个在办公室里玩,或者把他送到住在学校小树林小房子里的一位老奶奶处。

      上完课回家,苏淮坐在后座,苏意推着车去买菜,把沾着露水的新鲜水果蔬菜都放进篮子里。再叮叮当当骑着自行车回家。

      遇上不需要上课不需要买菜的周末,苏意就把苏淮放到自己肩头,带他去看广场上表演吞火的杂剧,还带他看小电影院门口每周一次免费放映、用以宣传的黑白电影。

      苏淮对苏意的脊背印象深刻。苏意说,坐在背上,苏淮就能看得更远。
      为什么要看得更远呢?因为张清宴生他那晚做了个梦,梦里来了只小白鹤,白鹤扑腾翅膀从她手心夺食。吃人嘴短的时候乖巧安分,吃完就拍拍屁股要走人。张清宴没了谷子又失白鹤,只得大喊,“小东西哪里跑!”

      一面喊一面扑上去,将白鹤抱在怀里。

      说来也奇怪,她抱住白鹤的这个瞬间,苏淮就出生了。

      两人稀罕得紧,等小孩稍微长大点便带他登高望远,举家之力意欲托举。

      若你生来是白鹤,那我们就做最高的山峦,我们再高一点,你就能飞得再远一点。

      所以苏意经常把他放肩上坐着。

      开始苏淮还不叫苏淮,叫苏灵犀,取自古诗“心有灵犀一点通”。后来张清宴的姐姐张晚从云城赶来看望孩子时替他算了一卦,算到这孩子命里缺水,若是不改名,恐后有高热之病。

      苏意和张清宴都是唯物主义,并不在意她的话。奈何当晚苏淮大病,高烧不已。送去医院打吊针吃药也没用。

      这么烧了几天,苏意听劝地改了名,让他改名为苏淮。

      说来也巧,改完名字当天,这孩子的高热就奇迹般褪去了。反倒是苏意小病一场,张晚说他这是替孩子挡了灾。好在之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只要这孩子名字里带水,今后便会平安康健。

      可是好事多磨,苏淮好起来后,苏意病倒了。

      苏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母都是农村人。父亲是士兵,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战争。母亲是普通农家妇,每日就是割猪草、养孩子、等丈夫归家。

      可是英雄易逝,正如红颜易老。苏意的父亲在他八岁时死于战场。那时候管理混乱,农村人口更是难以管控。死了就死了,他们什么也没得到。

      于是苏意承担起家里的重任,学习之余还要捡蝉蜕割猪草喂黄牛,放学回来还要犁田。

      然而苏意十七岁那年,母亲由于思念过重,便随他战死的父亲一同去了。

      苏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脑子聪明,人也上进,纵然营养不良身体不好,学习上确是格外用功,回回考第一,是他们那小地方第一个走出去的人。

      可是年幼时的营养不良与工作后的劳累并发,因此苏淮三岁初那年,苏意病了。

      那时苏意在上海一家医院住院,医院诊断出他患了癌症,母亲为照顾苏意收拾东西一并去了上海,苏淮被寄养在外公外婆家。

      重庆的夏天炎热极了。苏淮却没事人一样跟小伙伴一起赤脚在外跑来跑去,淌小溪捉虾;用溪泥捏小人,再像模像样地放进火盆里烘干;采桑葚也不洗净就往嘴里送……像个野孩子。

      遇到赶集的日子,外婆带着苏淮来到邻边小镇购买生活物资。临走时苏淮忽然哭闹起来,不肯回家,非要往火车站的方向走。

      “我不回去,我要去看爸爸妈妈!我不回去不回去!让我去找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在忙,听话啊,乖乖的,他们就来看你了。”外婆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小孩。

      闹腾累了,小小一只趴在外婆肩头,身子和脑袋却还朝那边仰着,仿佛这样就能离父母更近些。

      “外婆,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啊?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明明已经很乖很听话了啊?”

      “灵犀呀,妈妈爸爸没有不要你,只是爸爸生病了,需要妈妈照顾,所以灵犀要待在外婆家,乖乖的。等爸爸好了他们就一起来接灵犀回家。”

      苏淮渐渐明白,父母很忙,妈妈在陪爸爸看病,处在很关键的时期。一切好起来以后,他们就会来接他回家。

      “那我可以跟他们打电话吗?”
      “当然。”

      三岁半的小孩极度缺爱,白天看似没心没肺在外疯玩,晚上却经常一个人抱着电话听父母的声音,挂断电话后眼泪便成了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地上砸。

      四岁那年,苏意和张清宴第一次来看望苏淮。两人蹲下身子伸出双臂想要抱抱孩子,苏淮却往外婆身后躲。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不是爸爸妈妈…”
      小家伙眼中噙泪,死活不肯出去。

      母亲红了眼,外婆也用手背擦着眼泪。
      “给他打电话吧,他只记得你们电话里的声音…”

      母亲用颤抖的手拿起手机拨通电话,苏淮软糯糯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妈妈,真的是你们吗?”

      连苏意这个大男人也泣不成声,“是我们,宝贝,过来给爸爸妈妈抱抱…”

      苏淮看着面前蹲下与他视线齐平的两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哇”一声哭出来,飞扑到二人怀里。

      外婆见此,悄悄拉着自家老头子走开,给一家三口腾出独处的空间。

      二人在这里陪苏淮住了很长时间。苏意常把苏淮驾到自己肩上,晚上带他摸黑出门,看溪边草丛里的萤火虫;带他进竹林深处,选最翠绿最坚硬的竹子给小孩做把弓箭;带他溜进废弃的蚌田,捞出肥美的河蚌在田野里燃起篝火烤着吃……

      好像要把苏淮缺失的童年和爱全部补回来。

      幸吉人自有天相。

      在上海长时间住院后,苏意见治疗无效,在祝思煜的帮助下转到北京大医院复查,二次诊断的结果却出人意料:苏意所患并不是癌症,而是操劳过度,患上了教师一族常有的通病。胃病,颈椎病……各种病状叠加在一起,这才造成了医生的误判。

      经过三次手术后,苏意回到重庆,把苏淮接回柳台。

      张清宴觉得有愧于苏淮,便陪在小孩身边带着他逛街。苏淮在重庆时一直待在乡下,哪里见过这么多琳琅满目的玩具,一下子迷了眼。他最中意的是套积木,色调鲜艳,棱角分明,手感一定很不错。

      不过标价很贵。

      “灵犀,你很喜欢这套积木吗?”母亲揉揉苏淮脑袋轻声问,“妈妈给你买回家好不好?”

      “我……我不喜欢。不用买……”苏淮嘟起嘴,扯起母亲的衣袖往家走。

      “可你看了它好久。”

      苏淮低着头没回答。

      “真的不喜欢?”母亲皱眉问。

      快到家了。苏淮想。

      “没有不喜欢……”苏淮小声说,“你低头我就告诉你。”

      闻言张清宴蹲下,将耳朵凑到苏淮嘴边。

      “爸爸还在生病,之前听你们说住院费是祝叔叔交的……我就想啊,我也没有很喜欢这套积木,它太贵了。之前舅舅给我做的木头小车还在,积木就等爸爸病好之后再买吧。我更想爸爸快点好起来。”

      张清宴已是成年人,猝不及防听到苏淮这句话,她也顾不得是在大街上,就一把抱住苏淮痛哭起来。

      苏淮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母亲难过了,只好傻傻给母亲擦眼泪,“妈妈对不起,我下次不说这种话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对不起,呜呜呜呜,对不起灵犀…”

      苏淮不停说,现在过得很好呀,那些都不是必需的,我们健健康康地在一起就好呀…

      他说了好多遍,这才把哭泣的母亲哄回家。

      时过境迁。当初的小孩已经长大,父亲的脊背还是一如既往地宽阔,充满安全感。

      这一家人总是和谐的,无论何时何地,三人的爱都平等而伟大地存在着。

      只要有爱,疾风暴雨,无所畏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艰难困苦幼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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