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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惧 ...

  •   木船浮于河流之上,盘旋忘川河,无休无止。笑面佛在黑暗里借着微弱波光,染上光滑,住在摆渡者的眼眸中,泪,和着忘川河水,停留在木船上。
      摆渡者伸手,触摸到脸颊上的冰冷。
      他淡然抹去,情绪本该是如此啊。
      本该是给予每一位诚挚善良亡者的哀。
      他紧握着笑面佛,放进耷拉在肩膀上的衣服里,在口袋中掏了掏,清脆玉石与发夹发出碰撞声。
      摆渡者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缩回手,又伸进去,原来这便是生命里本该带着的翠丽。
      摆渡者笑笑,拾起船桨,站起身,回到岸边,靠着船身,闭目休息。

      蹒跚行走,沙石深陷进肉身里的疼痛,妇人闷声喊叫,摆渡者望着阴影方向,小心翼翼站起,顺着河流,将船轻轻推下,站在船边,静静等待着,暗影的清晰。
      妇人佝偻着身体,伸出双手,靠近摆渡者。
      风呼啸着吹过妇人肩膀,沙石滚入河流,闷不做声地散开、漂浮……摆渡者静默的牵起妇人的手,引上木船。
      “老一辈的人总说,人是可以看见自己的死亡的。”妇人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摆渡者,“这就是死亡吗?”
      摆渡者撑起船桨,顺着忘川波纹驶去。
      “这里,是忘川。”妇人血黄的双眼,染上了白净的暗光,“孟婆桥呢?汤呢?”
      摆渡者无言。
      “我是真的,到了阴间?”妇人突然地笑了,“天天在寺庙祈福,竟然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老人家,你说,神仙真的能听得见吗?”
      “听得见的话,为什么,总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呢?”
      妇人看着摆渡者的背影,晃动的衣摆,破旧的长衫,凌乱的头发,暗光下明暗交错的身影,妇人噤了声。
      “你也是个可怜人啊。”妇人扭头看着远处暗光浮动的河流,感受着微风吹拂,脸颊上张开的裂口,疼痛渐渐消散。
      “老人家,既然我已经死了,那我……就给个东西给你吧。”妇人从缝缝补补的衬衫里拿出一张符咒,“这是我去很灵的寺庙里祈求的平安符。”
      妇人摊开,用爬满皱纹的粗糙双手展开每一条褶皱,用嘴细细的吹着每一处灰尘,递给摆渡者。
      “但是它还没发挥作用,你看我这么惨,就知道它的好运气,留在后头呢。”
      妇人咧开嘴巴,笑了很大的一个弧度。
      “同为可怜人,我倒是希望老人家你,能比我好一些。”
      风止、云散、阳出,暗光隐于尘埃,河水向中心收缩,孟婆汤倾盆洒下,沾湿了符咒,纸张变得沉重,摆渡者紧紧握着,妇人终于还是等来了她期待的孟婆汤。
      摆渡者看着光影掠过的人生,一碗孟婆汤,换来生安宁喜乐,不带尘世哀惧。

      妇人原本,该是有个美好的未来的。
      她叫林曦。虽然是爸爸妈妈翻字典几秒钟决定的,但是这个名字她很喜欢,总像是带着希望一样。但是为了她的弟弟,小县城里的她,也只能把野心藏好,初中辍学,外出打工,为弟弟赚钱读书。
      在县城的食品加工厂里当女工人,包吃包住,一个星期休息一天,依据订单量来决定是否加班,一个月两三千,订单数多的话,就有四五千。
      看着每天清晨,工厂门口穿梭着的学生们,林曦每次都会驻足看一下,看着公交车来,接上她们,气鸣声里掩盖着欢笑,带她们去往她羡慕的未来,才会转身,开始在工厂里的工作。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反抗。每周回家,看着爸爸妈妈围着弟弟转,看着弟弟穿上新的衣服,看着爸爸妈妈给弟弟夹菜,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平静的日子,总会被打破。
      弟弟中考失利,没有考上县里面的高中。爸爸妈妈在家里爆发争吵,弟弟摔门离家出走,而这一切通知到林曦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弟弟朋友的一通电话。
      她顾不上工厂的工作,从后门偷溜出去,去到台球厅,看到地上趴着的奄奄一息的弟弟,不知所措。
      弟弟的朋友在旁边说着情况。他说弟弟昨晚离家出走,在台球厅惹了事,被人揍了一顿,今天早上爸爸妈妈打电话给他,问弟弟去了哪里,他才意识过来,赶紧先打了电话给林曦。
      林曦看着地上蜷缩着的弟弟,手机的字样变得模糊颤抖,沾染了鲜血的双手在白色的键盘上艰难的摁下120,本能地对着电话那头温柔的女音喊叫着救命,世界变得黑白,只有弟弟和他的血液留下了色彩。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破神经,忙乱的脚印将弟弟推入手术室,医生不停振动的嘴唇,闪烁的红灯,冰冷的板凳,林曦紧紧的握着手机,坐着。
      “姐姐。姐姐。”弟弟的朋友拍了拍她的肩膀,“要不要通知一下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
      林曦呆滞地思考着,叔叔阿姨?
      爸爸妈妈。
      她用手上残留的颤抖打开手机,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白色的,所有都是白色的,没有了物,只有漂浮的尘埃。
      “叔叔阿姨,我是林傲的好朋友,我们找到他了,但现在他在医院,刚进手术室,林曦也在这里。”
      林曦的耳朵突然传进来这一个声音。
      就静止了。
      妈妈的哭声从长廊尽头传来,她死死的摁着林曦的手臂,质问林曦,这是怎么回事。
      林曦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妈妈通红的双眼一下子将仇恨放映在她的眼睛里,林曦面对着妈妈的质问,像是自己成为了罪人。
      “病人家属是谁?”医生的声音从手术门前响起。
      林曦被妈妈扯到地上,跪坐着,祈求着,安然无恙。
      “手术还算顺利,病人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膝盖以下由于受到严重的击打,可能保不住了。”
      长廊里,静如死灰。
      林曦跪坐在地上,听着父母的争吵、母亲的谩骂,她好像没有绝望,只是成为了走肉,和累赘。
      她被弟弟的朋友扶起来,沉重的□□跨向弟弟所在的病房,混乱、肮脏、毫无生机……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地狱的到来。

      接下来的几天,林曦在工厂,时常因为瓶盖没扭紧被下一个工人投诉,因为没有仔细检查设备导致整个工厂被迫停工,因为忘记带手套让质检的工人发现指纹……老板甩了林曦一个大嘴巴,丢了一沓钱在林曦身前,让她滚。
      她拿着钱,第一时间去到了医院,缴了费,却也只是凤毛麟角。
      她不敢去病房看弟弟,顶着肿成猪头的半张脸,继续去其他地方找工作。
      在快餐店当服务员、在便利店当收银员、在超市外穿玩偶发传单,晚上睡在马路边的长椅上,累到没有意识了都要先去医院把钱给交了,再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
      没有人记得她也没回家。
      医院账户不断打进的钱是她在世界上存在的唯一证明。

      弟弟在爸爸妈妈的照顾下,撑着拐杖已经能自行行走了。林曦在医院楼下,看着白白胖胖的林傲,心里至少欣慰了一点。
      生活好像已经看见希望了,林曦半夜回家,清晨出去,医院的债在林曦和爸爸妈妈的共同努力下,已经支付的差不多了。
      弟弟上了中专,林曦在快餐店遇见了爱情,在人生最好的十几岁,好像命运开始安顿了起来。
      怎么可能,地狱变相图里,贫穷就是那抹昏黄的底色。弟弟在学校,因为撑着拐杖而受尽欺负,老师打电话叫了家长,林曦也收到了老师的电话——是林傲叫老师一定要打的。
      妈妈一路上都在说话。
      她说:“截肢的怎么不是你!你凭什么活的这么好!”“要不是你,弟弟怎么可能会截肢,你看见傲傲的时候,就不会先报警吗?”“傲傲在医院这么辛苦,现在还要被别人欺负,你这个做姐姐的,一点不心疼吗?”
      “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你,就不应该!”
      妈妈在公交车上破口大骂,林曦抿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听着。
      到了学校,妈妈看着弟弟满是伤痕的脸颊,一个劲的抽自己的耳光,伴着悔恨与挣扎:“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不好……”
      林傲的双眼,却一直在瞪着林曦。
      他抽开妈妈的手,用尽全部力气,打了林曦一个耳光。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林曦的眼泪,在这个耳光落地之前,已经被弟弟的怨恨逼了出来。
      他特意叫自己过来,原来是来打她的。
      爸爸在林曦的身旁,跟着林傲一起指责她。
      “对啊林曦,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早点报警,你是不是想害死你弟弟?”
      林曦无言。
      她不知道说什么,便成了众矢之的。

      弟弟的校园暴力在那之后并没有停止,只是弟弟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林曦身上,每次打电话过去,都是恶毒的谩骂和诅咒。
      林曦带着耳机,沉默地听着。
      死寂的生活里,爱情也随着烟尘散去。
      世界好像,又变成黑白了。
      但发展不是。
      林曦工作的餐厅,变成了机器人自助服务的模式,店长给了员工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就把林曦关在玻璃门外;林曦工作的便利店,因为县城的快速发展,现在需要的人已经是必须会英文,不然没办法服务外国友人,林曦又被老板,关在玻璃门外。
      她用这两个信封袋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的电动车,跑起了外卖的业务。
      爸爸妈妈召开了第一次家庭会议,第一次没有弟弟在的家庭会议。林曦特别的期待。
      爸爸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林曦,你今年也19岁了,该找个人,赶紧嫁出去了。”
      妈妈坐在爸爸身边,整齐地在桌上摆放着照片。
      “这个啊,是县城有名的富二代,我托了好几层的关系才找到的,明天打扮的漂亮一点,去见见。”
      “这个啊,虽然家里没这么有钱,但他有房子啊,还有个车,工作也很稳定,政府员工,也还不错。”
      “这个就没有上面的这么好了,家庭条件普通,有车有房,但是都是贷款买的,不太行。”
      林曦看着照片上的三张脸,闭上了嘴巴。
      第二天,她十九年的人生,记忆里存在的第一次,被爸爸妈妈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自己的“未来”。
      中午,伴着烈日,照片上的男人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走向林曦。
      “是这样,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也就直接开门见山了。”
      “你的条件呢,我是看不上的。”男人扯了扯领带,“但是,因为你才十九岁,在年龄这方面,我是很满意的。”
      “我的条件呢,你也很清楚了,有车有房,没有贷款,在国企上班,工资按照年薪发放,平均都有百万上下。”
      “先不用这么快就谈婚论嫁,可以先谈着试试。”
      林曦看着男人精致的装扮,和身上成熟的装扮一样,麻木地看着男人。
      “我眼镜是xx牌子的,好几十万。”男人扶了一下镜框,“既然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林曦依旧看着男人。
      “好。”男人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那吃饭吧,这里的菜都挺值钱的。”
      男人递给林曦菜单,她低下头,每道菜后面的价格是她打一天工才能赚取的费用,心里滴着的血已经干涸,她摇摇头,把菜单递给男人。
      “说实话,你的条件,除了年龄,其他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这张脸吧,长得也就还行。”男人接过菜单,“怎么,不知道吃什么?还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行,那我就随便点了。”
      男人点了两份牛排,给林曦的那份是五分熟。
      “牛排啊,本来三分熟才是最好吃的,外焦里嫩。但是我怕你吃不惯,所以给你点了五分熟。”
      林曦看着男人盘子里血肉模糊的肉块,笑了。
      原来自己——是个价值三百多的牛排。

      男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带着林曦进入各种高级商店,给林曦买各种商品,林曦在精品店里躲闪的眼神让男人感到愉悦,他带着大包小包进了林曦拥挤狭小的家,温和的与林曦的父母吃了饭,放了一盒昂贵的游戏机在林傲的桌面。
      这是林曦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母笑的这么开心。
      因为自己,又或者,不因为自己。
      他们结婚,洞房,男人在夜晚的时候总喜欢把林曦叫起来,然后玩弄,甚至林曦怀孕初期,还不想停歇。
      就这样,林曦生了3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
      男人渐渐不回家。
      婆家把所有男人的不忠行为怪罪在林曦的头上,说是因为她没生出两个儿子。
      在林曦被告知男人要和自己离婚的时候,对面坐的,是一个律师,而男人,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过家了。
      她不知道这个空荡的房子,到底是谁的家。
      她好像从来就没有家。
      林曦环顾四周,玻璃反光透出光线,白色的墙壁进不来一丝色彩。
      林曦拿起笔,在男人飘逸好看的字一旁,一笔一画尽可能地好看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偏偏“曦”字,怎么笔画这么多。
      谁能告诉她,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在律师冷静的面孔前,她终于,哭了出来。
      房间里小孩突然暴发争吵,保姆小小声的哄着。
      她好羡慕。
      “林小姐?”律师开口问道。
      “没事,就是光线太刺眼了,眼睛疼。”
      律师沉默了很久,从一旁的公文包里,掏出纸巾递给林曦。
      “林小姐,如果签完了,陈先生让我提醒您,您的婆婆在银图餐厅等着你。”
      “好。”
      林曦站起,对着房间里的保姆点了点头,换好衣服,出了门。
      婆婆说:“这样,我们也不争,大女儿和儿子归我们,小女儿给你,怎么样?”
      “我们是看你可怜,净身出户没有房子也没有钱财,才好心要两个孩子的。”
      “你对这个条件没有意见吧?也对,你不可能有意见,都给了一个妹妹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林曦沉默地,盯着窗外的绿树。
      “大女儿也归我。”
      林曦移下双眸,看着婆婆,眼神坚定。
      婆婆看着林曦这副从没见过的模样,紧闭双唇。
      “好。”

      离婚后,林曦的父母和林傲没有了资金来源,变本加厉地辱骂林曦,她在前夫所在的城市租了一个房子,女儿们上学的费用,前夫说好支付一大半的费用。
      大女儿很懂事的,让妈妈从原先的学校转学到一个公立的,不用学费的学校。小女儿在姐姐的照顾下,也不哭不闹。
      林曦重新找到了保洁员的工作,在酒店里上下穿梭,每个月能拿四五千的工资,供一家人生活。
      偶尔有空,林曦还是会去寺庙祈福,带着大小女儿一起,把所有的好运符咒放在孩子们的书包里。
      她知道,孩子们在学校肯定受了很多的委屈,说她们没有爸爸,不认识超人。
      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只能努力地赚钱。
      努力地祈福。
      祈求生活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好的方向就行,不需要幸福。
      好的方向。

      可,寺庙的香火好像用尘土覆盖了神仙的耳朵,跪坐的诚意被软垫吞没进肚子里,在林曦的命运里,不幸来的这么的自然,这么的平常。
      在那个回家的小巷里,本来是女儿们欢声笑语的一条小道,本该是邻居们和蔼的烟火笼罩的问候,却在夜晚覆盖了林曦的尸体,飞车的男生落荒而逃,林曦破烂的身体陷入不平的土地,和着不远处菜市场排下的污水一起,在下水道口里挣扎。
      清晨出街的妇人们惊叫着看着林曦的身体随着红蓝闪耀的灯光离开,她的孩子们哭喊着摊在妇人们的怀里,初二的女孩擦干眼泪,紧紧抱住六年级的妹妹,阳光将血液渗入土地,红色的印记刻在孩子们的心上,可是不管再血腥,这是她们妈妈,最后鲜活的证明。
      警察把孩子们带走,姐姐紧紧牵着妹妹,走着所有的过场。
      每当有人问起“你们家没有其他的大人了吗?”
      姐姐都会说:“没有了,我们只有妈妈。”
      “好孩子。”
      所有人都会摸摸头,对着姐姐说道。
      “不,我们妈妈,才是好妈妈。”

      黑暗里盘旋的光芒,刺进摆渡者的眼睛,河面反射的明亮里,反复显现着妇人年轻时的笑容。
      摆渡者虔诚的跪在被忘川浸湿的木板上,紧攥着那张符咒。
      “吾以符咒作祈,祷逝者来世安福,现世憾皆弥。”
      你的孩子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的。
      神灵会听见的。
      光芒转瞬消逝。
      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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