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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哭母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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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小橘子丝毫不知,楼下的包厢之内,一场惊天阴谋的话锋已经转向了他,他只是静静地盘坐在床,目光静穆,神思因方才透窗望到的那个人,而陷入了往事回忆之中。
虽然他年纪不过十岁,但幼时在深宫之中的悲惨经历,却不得不逼得他早早长大成熟,如今再回望那段岁月,就好似酒醒之人回首一段幻梦般。
但这并非花间美梦,而是噩梦。
他想起自己之前在太后宴会上,摔坏了太后的夜光杯,于是太后便以教养为由将他关在黑屋两年。阿娘哭肿了眼睛,跑瘸了双腿,却换不回太后的半丝同情怜悯。两年之后,他刚从小黑屋放出不久,又被太后找了个理由关了回去。阿娘哭得撕心裂肺,疯魔了一般,和看守小黑屋的宦官死缠烂打一阵,才强行撬开了黑屋子的大门,将他救了出去。
阿娘披头散发,一瘸一拐地把他背回了家。半路晕厥,多亏有好心的宫女姐姐相救。
可没几日,羽林军便闯进橘园,把娘亲给抓走了。
按理说,他也是皇子,但是自从阿娘怀孕,一直到师父救自己出宫,他都没有看到过父皇一眼。别人对他的称呼,也从来不是“几皇子几皇子”,而是“阿什那氏之子。”他讨厌别人叫他这一长串的名字,于是跟夜里睡前与娘亲哭诉,阿娘只好给他取了个小名——“小橘子。”时间一久,连他自己也快忘记了,自己还有个本名,叫“赵子辛”。但娘亲说,自己这个名字取得不吉利,便又给自己取了一个大名,“阿史那之纯”。
为什么自己的名字这么长,他问娘亲。娘亲告诉他,以后只有遇到名字是这个姓氏的,才可以把他们当做家人。
他又问娘亲为什么父皇要给自己取一个不吉利的名字,娘亲说,是父皇想保护我们。
那为什么父皇从未来看过我?小橘子委屈问道,阿娘说不出话了。
被关在小黑屋时,小橘子晚上害怕得睡不着觉,母亲便冒着冷风承夜赶来,隔着一堵墙为他讲故事。每至睡前,娘亲的故事讲着讲着,他便会梦里听见娘亲问道,
“纯宝睡了吗?”他在梦中半睡半醒地哼唧几声,便会听见母亲起身离开,渐行渐远的脚步和啜泣声。
阿娘最喜欢吃橘子了,明宫中人尽皆知,就连娘亲住所,也不叫“某某宫,某某殿”,而是橘园。里面一棵一棵橘子树,大多都是娘亲亲手栽下的。
但是其中最大最挺拔,长的橘子也最甜的那一棵树,听娘亲说,是素兰阿姨种下的。小橘子从没见过素兰阿姨,只听园里的宫女闲聊时谈起过,素兰阿姨是难产死的。
平时母子二人走在宫中游春时,无论男女老少,美妃老宦,总会投来一瞥同情的目光。
“可怜的阿史那氏,唯一的亲人也死了。如今孤身一人守在这大明宫里,就连皇上也快把她忘了……”
游春时,母子二人无意听到,花丛之后同在游春的徐妃,对身畔宫女的感慨。那夜母亲哭得很是厉害,橘园的丫鬟怎么劝也劝不住。可最后徐妃带着礼物来登门致歉,母亲匆匆忙忙揩了揩眼泪,又面带微笑地迎了上去。
小橘子讨厌父皇,徐妃说,都是因为父皇不宠爱阿娘,他们才会在这宫中受尽欺负。
可为什么明明徐妃也不得父皇的宠爱,却没有人欺负她呢?
那都是假的。娘亲说,皇上不靠近徐妃,是因为想保护她,因为她的儿子是太子。
如果我不是太子,皇上就会宠爱阿娘了吗?那好,那我这辈子也不要做太子了!
阿什那芙云看着信誓旦旦的孩子,无奈一笑。她缓缓走到窗边,远望着天上高悬的圆月,眼角噙泪,低诉无尽的怀念、相思之苦。
“父王,阿哥,姐姐,我好想你们……我多想一死了之,去与你们相伴。但我舍不得丢下纯宝,他还这么小,若是我走了,这深宫之苦只叫他一个孩子来承受,我舍不得。但我真的感觉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我想回到族里,我想念那一望无垠的草原……”
只可惜那漠族生存的苍茫原野,战火过后,如今已成一片荒漠。
娘亲,纯宝,也好想你……
滴答,滴答。回忆之间,小橘子已是泪如雨下。情绪宣泄完后,小橘子卷起袖口用力将眼泪擦干,直到把眼睑擦得通红,不留下一丝泪淌过的痕迹。
堂堂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师父说了,只要自己勤奋练武,能打过羽林军的时候,就带自己去找宫里找母亲。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快快长大,把街上那些羽林军巡卫一个接一个统统打飞,向师父证明自己的实力!
正暗下决心之时,小橘子忽然感觉身下的床板传来阵阵颤动。
楼下原本众使团宾客欢宴的正厅,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原本彬彬有礼的来客一个个不顾形象捂头逃出了逐日楼。
怎么回事?小橘子正疑惑,便听见下方后厨处传来小乙声嘶力竭的呐喊,
“起火啦起火啦!快拿桶装水,去救火!”
徐太傅一嗅到烧焦味,一双老腿登时健步如飞,跑回了自己的轿子上,车夫一挥马鞭,便一溜烟跑回东宫去了。
太子仍坚持在火势一线,东宫老太监们哭也不得求也不得,叫苦不迭。最后是赵回春硬生生将太子殿下横抱而起,往轿子里一丢,老宦官们忙念着阿弥陀佛,也指挥着车夫一挥马鞭走人了。
会都已经开到这个份上了,漠族众人正愁没理由溜之大吉呢,自然也是不愿多留,不辞而别。
逐日楼正厅内,提桶救火的下人,哭丧奔跑的逃客,还有一群呆呆站在中央的映月楼舞姬,一派混乱之象。
段小清和程小福夫妻同心,一人引着那群呆立不动的舞姬们,将厅里行动不便的老头老太太都搀扶出去;一人指挥着慌作一团的下人们,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火势救援。东奔西走好一阵子,总算是稳定了局势。
赵回春刚跑到楼梯前,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顿异响,旋梯应声而塌,当即抱头大哭。
橘弟啊,我的橘弟啊!他还在楼上呢!那么小一个孩子,就这么……
赵回春似是忘了,小橘子在千尺山中闭门苦练了三年的内功身法,就是小乙捶打也纹丝不动,区区跳楼逃生,岂在话下?
只是小橘子跳下楼后,并未返回楼中参与众人的救火行动。因为楼后小巷拐角隐蔽处,有一头戴斗笠面纱的女子正在等着他。
尽管面部遮掩,从步伐、身姿判断,小橘子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以前被关在小黑屋时,每逢月末三天要到皇后宫中沐浴请安,便是承她悉心照顾。
“喜鹊姐姐,你怎么出宫来了?”
喜鹊解开颈前长结,摘下斗笠,伸手揉捏抚摸着小橘子的面颊,泪光闪闪,“小橘子,你在宫外这么这么些年,可是受苦了?”
小橘子见喜鹊姐姐眼中带泪,心中感动,“不曾。我在千尺山中闭门苦修,承蒙师父照顾教诲。”
喜鹊神色舒缓,“你有人照顾,我便放心了。”
小橘子嗯了一声,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问道,“皇后娘娘身体尚且安好?”
喜鹊一听小橘子竟主动关心起皇后来,自觉小橘子心中对皇后当年的照顾心怀感激之情,内心兴奋异常,面上却是不显,只答道皇后娘娘千岁万安,身体无恙,令小橘子切莫心忧。
二人相执泪眼,语絮纷繁,小橘子眉飞色舞地介绍着自己在山中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青蛙,雀啾,草野,水帘,山洞……像是恨不得把喜鹊一同拉去千尺山中苦修般,喜鹊心中只感觉与这般小孩聊天当真是幼稚无趣,无论自己怎么引导,左拐右绕就是绕不到自己想说的话头上去。喜鹊拼命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可小橘子接下来的一番话,着实令她愣了一愣。
“喜鹊姐姐,你能把我同你说的,都跟我娘说说么。就说我在山中过得很好,叫她不必担心。等我武功修炼大成,就去宫里接她。”
喜鹊看着小橘子那双恳切炙热的眼神,心头隐隐一痛。
这个孩子,当真如他娘为他取的名字一样,心地至纯。深宫之中无人疼爱,母亲死去而不知,山中苦修三载不食荤腥,可谓命运多舛,可如今自己还要利用于他,叫人于心何忍?
“芙云贵人,早被太后,赐死了……”
行宫郊外,荒野坟头。
喜鹊只把小橘子引到这来,便趁着入夜之前匆忙回宫了。等到天色昏黑之时,小橘子隐隐听到,行宫内传来一阵箜篌。如哭似泣,听者断肠。
天色黑惨惨,离人愁悠悠。一管箜篌催落日,山野风,夕阳红。
过后,明月当空。
小橘子已经哭不出眼泪了。他曾试想过无数的结局,等自己有能力与母亲见面时,或许已身高六尺,俊俏男儿,又或许已经胡须盘根,娶妻生子,再不济,就是中年得意,铁马金戈。
但是他从未想过这样的结局。
母亲的杳无音讯,师父的次次食言,也曾让他心中有所猜忌。但是每每心中起了这种念头,他就狠狠锤自己的大腿,实在憋不住就嚎声大哭,把心中那仅有的一丝猜测宣泄而出。
他始终没有猜到会是这个结局。
是不是我那时候锤得还不够用力,哭嚎得还不够大声?
小橘子想着,便一拳接一拳奋力捶打着自己的大腿,直到颤抖的双腿已经无法站立了,便瘫坐于地,放声大哭。
阿娘,纯宝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那时我被关在黑屋子里,你也隔着墙,吹着冷风,给我讲故事,还会问,“纯宝睡了么?”
阿娘,你睡了么?
小橘子依偎在坟头,声音在夜晚京郊的冷风中战栗着。
“我给你讲橘子精的故事吧。你说,之前你和素兰阿姨在草原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橘子。后来井成爷爷在外游历归来,带了一箩筐的橘子回来。大半已经烂了,你吃了好的一个,可素兰阿姨吃了烂的一个,从此,你便日日缠着井成爷爷讨要橘子吃。井成爷爷奈你不得,只好编撰说,那一筐橘子,都是从阿什那河里冒出来的一个橘子精给他的……”
小橘子说着说着,哽咽艰涩的喉咙已经吐不出字来。故事讲一半,随着夜风吹散。
坟前的几个橘子俱已腐烂了。
小橘子将那层干瘪的橘子皮慢慢剥下来,掰了一块烂橘子塞进嘴里。味道比赵回春做的泔水都难吃多了,小橘子却闭着眼咽了下去。
他又掰了一块,轻轻放在坟前。
阿娘,你不是喜欢吃橘子么?
深夜,小橘子在疲累中睡着了,日出熹微时,又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娘亲一瘸一拐地抱着他,走啊走,一直走到草原的尽头。
他从未见过草原,是阿娘带他看到的。阿娘在草原等他。
小橘子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阿娘,纯宝走了。纯宝去找你了。
一个身影迎着日出慢慢走出京郊,阳光把他的影子扯得很长,一直扯到阿什那芙云的坟墓处,把母子二人紧紧连接着。
阿戈所想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终有一日,这恢弘宫城席卷你的,将是滔天恨意。
太后,太后!
小橘子已经长大了。从此后,他再也不会向外人提起这个名字。他真正的名字,是阿什那之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