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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佛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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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兄弟去了楼下客厅友好协商。
唐小龙把不同意三个字说得特别大声,黄瑶怀疑他就是想让自己听到。
即使考虑到高启强的原因,他也有些反应过度了。难道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弟弟?毕竟他弟弟找年轻漂亮好掌控的女孩很容易,但找大哥的养女就要处处顾忌。
总之,她不相信唐小龙真是道德卫士,虽然他在小辈面前确实温和许多,对弟弟也很好,但断人手脚的刀哥不应该有道德。
兄弟俩还在友好协商,黄瑶一个人在房间里,衣服扣子全掉了,只能用宽松的格子衫将自己裹起来,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转悠。
可惜没什么发现。
这下是真的无所事事了。
她从衣柜里取了件黑色皮夹克套在身上,夹克太大,她好玩地甩甩袖子,掬捧起来闻了闻,淡淡的皮革味像唐小虎一样叔里叔气的。
唐小虎重新上楼时,黄瑶已经睡着,身上穿着那件黑皮夹克缩成一团,像黑色饺子皮里包着的柔软的馅儿。
他轻轻走近,撩开她脸庞的头发静静看着她,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
确实,他不是强哥手下最锋利的刀,因为现在最锋利的刀是他哥,以前则是老默,但不锋利不代表他就是钝刀子,仅靠几门商学院课程,无法让旧厂街那个跟在哥哥身后收保护费的混小子,一跃成为闻名京海的强盛集团唐总经理。
他手上沾过血,比如蒋天派来找麻烦的那几个劫匪,他手上也取过命,比如威胁到赵立冬的那个小科员。
他的心软只用在自己人身上,而今天,就现在,内心的柔软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让他油然生出一种轻飘飘的情绪,像羽毛一样骚动心尖。
但紧接着,这种柔软也软化了内心的武装,让深藏心底的患得患失重新涌了上来。
就像他哥说的,瑶瑶现在是强哥的女儿,能吃佛跳墙为什么要夹你这盘菜?
话糙理不糙,他哥也觉得她只是太年轻了,一时的迷恋不能当真,而他已经老旧,像一个被年轻人好奇把玩的老物件,也可以随时被放下,而被放下之后他们还是叔侄,低头不见抬头见。
他哥说,你再想想老默吧。
那句话让他一愣,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患得患失不止来自于一个老物件的自卑。
他并不觉得他哥对老默的死有愧疚,但他有,所以最初才对黄瑶付出比高晓晨更多的关心。
老默被他押送去刑场时,身上缠着可以轰掉整层楼的炸弹,冷静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却在赶赴刑场前,望着黑下来的天色说,瑶瑶已经睡了吧?
他哥在香港守着黄瑶,他在医院引开警察,都是为了让老默死得其所,他们做局逼死了老默。
他低头亲吻黄瑶的额头,真实的吻终于压下思绪。
睫毛微颤,黄瑶睁开了眼睛。
他忽然觉得她的眼睛很像老默,在睡意尚未褪去的瞬间,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想起过去而看错了,因为下一刻她眉眼弯弯笑了起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像要做坏事的小坏蛋,问他,龙叔走了吗?
唐小虎说,他跟我嫂子吵架非要赖在这,我送你回家。
衣服被扯坏了,黄瑶只能裹着那件黑皮夹克出门,唐小龙跟她道别,脸上保持长辈的严肃,以及尴尬。
回去的路上,黄瑶有些郁闷,唐小虎去握她的手,被她以专心开车的理由打了回来。
她问,如果龙叔不同意,你是不是又要把我推开?
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开车看着前方路面说,不会。
她问,那如果我爸知道了呢?
以前每次提起她爸,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强哥,但今晚竟然最先想到老默,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回想过去。
他收回手认真开车。
黄瑶见他沉默,心中闪过担忧,她想要得到确定的答复,又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明明已经动摇了他,今晚如果不是唐小龙,她本来可以得到他。
她不想区分自己究竟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是因为少女时的爱恋盲目却又不肯回头,还是因为要报复他,或者利用他,反正结果都一样。
她说,虎叔,我们真的还要浪费时间吗?
他眉头一紧。
她还想追问,是谁说要抓紧时间的?
话没出口,突然,侧边路口响起刺耳的刹车声,本该停在红绿灯前的卡车向着他们冲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
相撞那刻,黄瑶想,啊,又是车祸。
妈妈走了以后,她好像总跟车祸分不开。
庆幸卡车撞上的是车尾,他们的车飞速旋开,撞在路边护栏。
黄瑶脑子嗡的一下,剧痛袭来,失去意识前一秒,她想,妈妈,你疼吗?
唐小虎在眩晕中回神,发现她安静地靠着座椅,推推肩膀,头耷了下来,靠窗一侧的脸上全是血。
唐小虎感到一阵窒息,惊慌地喊着,瑶瑶,瑶瑶!
没有回应。
深夜的路口,寂静的夜色,卡车司机逃逸。
他抱着黄瑶冲进医院,鲜血染透了他的肩头,路过的行人纷纷让道。
黄瑶被推进急诊室,他焦急地在外等待、祈祷,
之前那些可耻的、可笑的、可有可无的顾忌在此刻烟消云散。
医院的灯光太冷了,照得一切阴森森的,他紧张之下烟瘾发作,颤抖地掏出烟,发现手上还有她的血。
打火机打了几次才着,带血的香烟燃烧起来,狠吸了几口,烟瘾依然得不到满足,他的手还在抖。
终于,他意识到这不是烟瘾,是毐瘾。
他是毐隐发作的隐.君子。
医生走出急诊室,呼唤伤者家属赶快过去。
他颤巍地从长凳上起身,心里默念着,只要她没事,只要她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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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黄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能来的人都来了,高启强和高启兰守在床边,高晓晨也在,手臂受伤脸上挂彩的唐小虎和他哥在床尾,边上是同样担忧的秦伟。
医生安慰一病房的人不用紧张,头部没有大问题,好好修养,定时检查,相信会恢复得很快。
说完,医生特地点名唐小虎说,这位亲属不用太担心。
主要是他送人来时,那样子好像伤者已经快没了,结果发现只是撞到头的短暂昏迷。
黄瑶身上还穿着唐小虎的皮夹克,但没人关心,只当车祸中衣服撕坏了,唐小虎把自己的外套给了她。
警察来人问话,唐小虎把人叫去病房外,免得吵到她休息,高启强也跟了出去。
黄瑶以为这场车祸不简单,高启兰也这样以为,还差点和高启强吵起来,但高启强也没有头绪。
直到肇事司机被抓获,发现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黄瑶觉得可笑,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发生普通的意外呢?
唐小虎来医院探望,趁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黄瑶劝他不要为难那个司机,肇事逃逸就交给法律。
唐小虎咽不下这口气,法律是法律,他的习惯在法律之外。
黄瑶认真道,别说现在没事,就算那时候我死了,也不全是他的错,那只是意外。
一定是老天爷的安排。
唐小虎摸摸她的额头,问是不是脑子撞傻了。
她笑他不懂,说,虎叔,人总有一天要死的,我也会死的,如果可以选择,我就希望是一场快速的车祸。
唐小虎静静不语。
她调皮笑道,当然,不是现在,我是说等我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最后体验一把速度与激情!哈哈!
唐小虎不知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她却竟然还有不为他所知的一面,这个念头在他心上划了一刀。
她刚才的目光很真挚,像说爱他时一样真挚,如果她爱他是真,那么她的玩笑话也是真。她好像并不想死,但也没那么想活。
他警告道,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
他却扳过她的脸问,听到没有?
有点凶,她只好点头。
他说,说你听到了。
她说,哦,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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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期间,无所事事的高晓晨成了照顾伤员的主力,vip病房有陪护随叫随到,高启兰说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陪着黄瑶。
高启兰就在这家医院就职,叮嘱完上班去了,高晓晨打电话回复朋友近期不能赴约赛车。
黄瑶用被子盖住下半张脸,露出笑眼意味深长地说,哥真听姑姑的话,不,哥只听姑姑的话。
再回想,就连之前他回家住也是姑姑劝回来的。
高晓晨威胁道,黄瑶你皮痒了是吧?
刚巧,唐小虎走进病房问,怎么回事,好好的吵什么?
高晓晨根本不怕,继续警告黄瑶,等你好了我再收拾你!
唐小虎板着脸正要教育,他白眼一翻出了病房。
黄瑶朝门外喊,哥别生气,哥我错了!
唐小虎沉着脸,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没错,劝说她再这样他的脾气只会越来越大。
黄瑶嘴上说没关系,心里想的却是那不正好,一个只会耍脾气的没用的高家子弟多好,高启强不让他进强盛,一是因为妈妈不让,二就是因为他只有脾气其他什么都没有。
唐小虎没办法,反正除了自己,谁都能欺负她,他能怎么办,只好坐到病床边给她削苹果。
黄瑶叮嘱一定不能削断,断了她不吃。
他很会用刀,果真完整削下一串果皮,把苹果递过去。
她张嘴啊的一声,苹果送到嘴边,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
然后笑眯眯道,真甜,虎叔你也尝尝。
手里只有她咬过的苹果,他尝什么尝,干脆伸头过去在她唇上一舔,回味道,确实甜。
黄瑶眼中荡漾开笑意。
他一边喂她,一边打量病房环境,用下巴示意角落的鲜花,问那是什么。
她嚼着苹果,腮边鼓囊囊像个松鼠,嘟囔说秦伟送的。
他当然知道,还知道秦伟每天都来看她。
唐小虎说,天凉了,你该分手了。
黄瑶被这冷不丁的幽默逗笑了,说好好好,这就提上日程。
他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这就有点出乎黄瑶意料了,打哈哈说苹果再给她啃一口。
唐小虎故意拿开苹果,盯着她质问,你是不是不想分?
黄瑶一下不知怎么解释。
他扼住她的下颌说,问你,回答。
黄瑶觉得他今天不太对,其实从她受伤那晚起他好像就不太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果然是老道的男人,看不清摸不透的。
她想了想说,我得先跟爸说一声,他好像还不放心秦伟。
唐小虎这才松手,夸她考虑周全,然后继续投喂。
病房外,高晓晨回来时遇到来探病的秦伟,正透过门上观察口看向里面的人。
高晓晨也靠过去看,顿时吓了一跳,联想之前的迹象一下豁然开朗,有种找到同谋的愉快。
他轻搡秦伟,大声说,要进就进,不进闪一边去。
房门打开,黄瑶正就着唐小虎的手啃苹果,看到秦伟赶紧请他进去坐。
秦伟在门外就看到唐小虎亲昵地照顾黄瑶,没想到进了门还是这样。
黄瑶想自己吃,唐小虎不给,把苹果放她嘴边,她有些尴尬,但拒绝好像更尴尬,于是自然地咬了一口,装作这就是平常的样子。
秦伟转头看高晓晨,发现他已经坐到沙发上开始玩手机,这让他怀疑是自己有问题。
他把带来的鲜花放在床头,虽然和黄瑶私下已经分手,但表面的关心需要维持,更何况他心怀侥幸想再挽回一下。
可惜他没关心到几句,就被唐小虎以黄瑶该休息了为由下逐客令。
秦伟走后不久,外面天黑了,高晓晨被高启兰叫去医院食堂吃饭,顺便给病人打包饭菜回来。
病房里,唐小虎把床头的花扔到角落去,和黄瑶商量道,这这儿住闷不闷,要不回家吧,在家请医护。
黄瑶摇头说,我想在这儿多住会儿。
他奇了怪了,哪有人住院住出感情的。
黄瑶突然好奇地问,虎叔,这家医院,这层楼,这间病房,是爸爸走的地方吗?
关于那件事,她从来没有过问,只从京海新闻里大概知道是这家医院,分析下来应该是重症的楼层,加护的病房,她现在住的vip病房也符合。
唐小虎有过短暂慌乱,很快镇定下来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没在。
她惊奇地问,你没在吗?
他摇头说,没在。
她的目光黯淡了,遗憾道,没在啊,真可惜,还想问问你呢,突然好想知道爸爸最后走的时候,有没有想我。
唐小虎很想说,当然有,你是他赴死的原因和最后的牵挂。
可他不能说,因为说了他就成了那晚的帮凶。
她昏迷那晚他就想,只要她没事,只要她醒来,他就放弃所有抵抗,做一个诚实的被欲.望驱使的人。
既然他不想她知道他和那件事有关,那就撒谎,这也是一种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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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黄瑶去了寺庙烧香,以前她常和高启强去,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寺庙来来往往很多人,求富贵,求姻缘,求健康,大家虔诚地跪于佛前,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愿。
黄瑶也有一个心愿,和以前跟高启强来时许的都不一样,比那更简单,菩萨一定能满足她。
她希望妈妈走得很快,没有痛苦。
黄瑶对亲生母亲只有模糊的印象,也许她是爱自己的,只是她的童年充斥关于野孩子的唾骂,没来得及感受母爱。
后来爸爸找到她,她那被人唾弃的、蹂.躏的童年被爸爸保护起来,爸爸是她的铠甲,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再后来爸爸不在了,她又有了陈书婷这个妈妈,出于内疚对她很好,对她很好,但出于内疚。
命运对她的残忍在于,从不允许她同时拥有爸爸和妈妈,总是要失去一个,才能得到一个。
现在她一个都没有了。
寺庙香火鼎盛,人们说这里很灵验。
大慈大悲的佛一眼望尽众生。
她双手合十,凝望无言的佛,在苦海中祈求一线慈悲。
檀香袅袅,妈妈的脸浮现于佛。
她流下眼泪,问佛,妈妈,你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