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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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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0日那天,从清晨开始就飘起了小雨,天空是灰色的,邱弈回了趟老家,没有告诉任何人。
两地之间的距离很近,坐高铁半个小时都不用,他一般当天去当天回,在每年的这一天。
下高铁的时候,他忘了带伞,索性走在烟雾般的雨里。
他打了辆车,报了手机尾号之后不声不响地坐在后座。
司机看了一眼订单上的目的地,又看了一眼后视镜中戴着口罩的年轻人,没忍住搭了句腔:“怎么不在清明的时候回来啊?”
邱弈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与后视镜中司机的视线对上,敷衍地找了个理由:“清明的时候太忙,回不来。”
司机“哦”了一声,很有经验地不再接话了。
这个年轻人露在口罩外的眉眼长得极漂亮,却也冷淡,一看就知道不想说话。
也是,谁去那地方能高兴得起来呢?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邱弈跟司机说了声谢谢,下了车。
公墓处在半山腰上,得绕着山路开上来,换做是清明前后,整条山路上上下下的都是车,不小心还会发生堵塞,现在倒是一路畅通无阻,冷清得一丝人气都没有。
邱弈走进墓园,守墓的大爷看到他,一点都没表现出意外,亲切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他的外形出挑,还每次都选固定的日子来,大爷早就记住他了。
不仅记住了,还帮他准备了鲜花,这种东西一般在清明那段时间进一批,然后迅速地卖出去,平时囤着也没用,不过大爷知道他今天会来,所以特地备了。
邱弈接过花,说了谢谢,付款的时候问:“管理费该交了吗?”
大爷摆摆手:“你交了五年的费用,还没到时间呢。”
邱弈点点头,拿着花往里走。
墓园里的墓整齐地排列着,每一排都长得一样,按理说不看具体的墓碑号会有点难记,但邱弈凭感觉就知道该停在哪一排。
左转,拐进去。
这一排倒数第二个墓,葬着邱仲明。
这里有人定期打扫,还挺干净,邱弈将墓碑简单擦了一下,再放上鲜花。
每年只有他会来,母亲除了下葬那天就再没来过了。
而他来了,也无话可说,无泪可流,只是默默地站一会儿。
墓碑上有一张邱仲明的小照片,很清俊的样子,眉眼嘴角都带着笑,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全然不同,他曾很努力地去回忆邱仲明是否真的有过这副模样,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他只记得邱仲明死前的样子。
瘦骨如柴的,暴躁的,怨怼的,不甘的。
邱仲明最后几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他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查出了肝癌,接着医生马上给他办理了住院。
从那一天起到死,邱仲明再没离开过医院。
那也是邱弈第一次见证一个生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衰败的过程。
然而这可能还不是最可怕的,邱弈有时候想。
他突然觉得有点难以呼吸,稍稍抬起下巴望向天空,绵密的细雨落下来,覆盖在他的睫毛上,瞳孔上,模糊了这个世界。
邱弈看见医院长长的通道,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听到自己的鞋底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推开那间熟悉的病房,他恰看到邱仲明扬起手,打翻了饭盒,油汁汤水一半泼在地上,一半泼在了老妈身上。
邱仲明怨毒地瞪着老妈,一字一顿说:“我不吃这些。”
老妈似乎还没从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中反应过来,木然地站着。
邱弈快步走过去,挡在老妈身前,问:“这是怎么了?”
邱仲明因为愤怒,呼吸很重,瘦得皮包骨头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怪异地鼓起的肚子也在起伏,带动了插在上面的导管,因为病情加重,他的肚子里积了很多腹水,每天都要用导管引流,但是就算流出来了,腹水还是会很快再次积满他的肚子。
邱仲明看了一眼走向卫生间的老妈,等关门声响起,他说:“我不要吃这些东西,她想害死我。”
邱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想害死我,”邱仲明重复了一遍,“她明知道我病了,还在菜里放这么多油这么多盐。”
邱弈无奈地叹了口气,试图说理:“她不是故意的,你要是觉得太油太咸了跟她说一声就好了。”
邱仲明用一种他怎么还听不明白的眼神看着他,气道:“她就是故意的,她早就盼着我死了,菜里肯定加了东西!”
邱弈哑然了片刻,哄孩子似的跟他说:“这里是医院,不会有人往你吃的东西里面下毒的。”
“你以为医院是好地方啊!”邱仲明锤了一下被子,压着声音说,“那些医生护士坏的很,他们只想赚钱,拿过来的都是没用的药!”
邱弈觉得荒谬极了,下意识地想反驳,张了张嘴又忍住了,只问:“你饿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邱仲明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去面馆给我带碗面吧。”
“好。”
邱弈走到门边的时候,老妈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简单地擦了一下衣服裤子,但上面仍留有一片片难看的污渍。
她昨晚留在这里陪夜,想来没怎么睡觉,此时脸色很憔悴,默默地垂着眼睑,跟着走出病房。
邱弈是来换她的,帮她拎着保温饭盒,想陪她一起下电梯,再送她出医院。
母子俩走过长长的通道,在快到电梯口的时候一齐顿住了脚步。
他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几个电梯前面有一小块空间,放了排椅子,供病人或家属在这里透透气的,邱仲明那边的亲戚来看过他之后还没走,正坐在这儿聊天。
“命苦啊,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这个病,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
“他那个医生说,这病很快的,一查出来就只有几个月的工夫。”
“哎,我们平日里也没看出他有什么问题,要是早点查出来说不定还有救。”
“这哪能怪我们哪,他自己的老婆儿子都没注意,我们怎么看得出来啊!”
邱弈浑身一僵,随即感觉身边站着的人猛地转身,匆匆往回走。
他赶紧跟了上去。
老妈走到通道的另一个尽头才停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垂着头,两只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中,用力地抓着,像是有一件关键的事怎么都想不通,犹自懊恼。
邱弈的心紧紧揪了起来,他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先回家休息。
然而手刚伸到一半,老妈突然抬起头,一挥手把他拎着的保温饭盒挥落了。
饭盒砸在地上,稀里哗啦地散了一地。
她说:“你爸要是死了,你也有罪。”
邱弈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或许并没有很久,只有片刻。
老妈把脸埋进双掌里,低声呜咽起来,他缓缓蹲下身,将饭盒捡起来,轻轻放在她身边。
雨突然下大了,一滴滴砸在墓碑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邱弈低头看邱仲明的墓碑,雨水洗过那张小照片,邱仲明的笑容似乎变得更加清澈了,一旁的鲜花沾了雨水,越发透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
邱弈站在雨中,站在茫茫墓碑之间,感觉自己只有一个人。
他想起那几个月,似乎一直朦朦胧胧地在等着邱仲明对他说一句话,然而等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等到。
现在再怎么等,也是一样的结果。
他对邱仲明说:“我走了。”
说完,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踱出了墓园。
邱弈走到门口时,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大爷看到他,“哎哟”了一声,说:“怎么淋成这样啊,拿把伞再走吧!”
邱弈对他笑笑,说不用,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外面停着辆熟悉的车,愣住了。
“是你叫的车吧?在这儿等好半天了,现在这么好的车也出来接单啊?”大爷推了推傻站着的邱弈,“还愣着干嘛呀,不拿伞就快上车吧,别站着淋雨啦。”
邱弈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