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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误解与澄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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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的过程,对陈念而言,是一场孤独而虔诚的朝圣。
他选择了雨作为主题,笔触却并非描绘雨滴本身,而是聚焦于雨中的场景,光影,情绪,以及那把始终倾斜向他的,无形的伞。
为了保持作品最终呈现时那一丝或许存在的,微弱的震撼力,他决定在完成前不给任何人看,包括顾西辞。
这保密,一半出于对神秘感幼稚的坚持,另一半,则源于深植骨髓的不自信与畏惧。
顾西辞的批评像淬火的冰水,能锤炼技艺,却也极易浇灭他本就摇曳如烛火般的勇气。
他害怕那些尖锐的,一针见血的指摘,会让他瞬间看清自己作品的苍白与拙劣,从而失去将它完成的最后一点力量。
半个月里,他几乎将自己焊死在了画室那个角落。
除了必要的课程和睡眠,所有时间都扑在那块越来越丰富的画布上。
只有当遇到实在无法凭借自身贫瘠经验解决的技术难题时:比如某种特殊光影的混合,某种织物被雨水打湿后的质感表现……他才会极其谨慎地,旁敲侧击地向顾西辞提问,且绝不透露提问的缘由。
顾西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竟也难得地没有追问,只是就事论事地给出简洁到近乎冷酷的解答,然后便不再多言。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陈念看着眼前完成的作品,胸腔里却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巨大的空虚和不安。
先前被创作热情压抑住的自我怀疑此刻汹涌反扑。
色彩是不是太灰暗了?构图是不是太平庸了?人物的比例……好像哪里有点奇怪?还有那试图表达的情感,会不会太过私人,根本无人能懂?越看,越觉得漏洞百出,不堪入目。
他甚至冲动地想把画板掀翻,或者干脆用调色刀将画布割裂,让这个失败的证据彻底消失。
但想到顾西辞那句必须拿奖的命令,他还是硬着头皮,几乎是抱着赴死般的心情,将画板搬到了正闭目养神的顾西辞面前。
“顾……顾学长……画完了。”
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已经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顾西辞会如何将这幅画批得体无完肤——从基础技法到意境表达,一无是处。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他能听到顾西辞起身时衣料的摩擦声,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落在画布上,冰冷而锐利,仿佛能穿透颜料,直抵他所有试图隐藏的笨拙和怯懦。
然而,预想中的疾风骤雨并未降临。
短暂的沉默后,顾西辞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也没有丝毫嘲讽或怒意:“……这不是能画好嘛。”
陈念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西辞。
顾西辞的目光还停留在画布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下巴上摩挲了一下,像是评估,又像是……认可?
“可以,”他最终下了结论,语气干脆,“就拿它参赛吧。”
“……真的可以吗?”
陈念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巨大的落差让他反而更加不安,“顾学长,有问题你可以直接说的,任何批评我……我都能接受。”
他几乎是恳求般地说道,仿佛只有被批评了,这颗悬着的心才能落到实处。
顾西辞蹙起眉头,不悦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带上了惯常的刻薄:“我是脑子有毛病吗?没有明显硬伤的作品也要硬找出问题来显示我的权威?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形象?”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那幅画,也不再看陈念,“就拿它参赛,别再废话。”
虽然顾西辞的态度依旧算不上好,但这近乎褒奖的认可,还是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陈念几乎枯竭的信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作品上交,接下来,便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半个月后,大赛结果出炉。
当社长方晴将获奖名单和作品图片发到丹青社大群时,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像炸开的油锅,消息瞬间刷屏。
“陈念?一等奖?!是我们社那个陈念吗?”
“哪个陈念?我怎么没印象?新人?”
“是不是那个……之前天天在角落画苹果,排线都歪歪扭扭的大一新生?计算机学院那个?”
“卧槽?!真的是他?!他这才学多久?开挂了吧!”
“等等……我好像想起来,最近经常看到顾学长坐在他旁边……该不会是……”
“顾学长亲自指导?那……这奖拿得……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啊?”
“对啊,这跟作弊有什么区别?对我们这些完全自己画的公平吗?”
质疑声像毒蔓一样悄然滋生,蔓延。
虽然没有人直接@顾西辞或陈念,但字里行间的暗示和揣测,已经将一种微妙而险恶的氛围烘托了出来。
群里的热闹渐渐冷却,陷入一种尴尬的,心照不宣的沉默,仿佛每个人都在屏幕后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就在这时,一条新的消息突兀地弹出,发送者的名字让所有窥屏的人都心头一凛——
顾西辞。
顾西辞:第一,翻阅本届大赛章程第三章第二条,明确写着“鼓励协作与交流,未规定必须独立完成”,需要我把链接发出来给你们普法?
顾西辞:第二,入社宣讲时,社长,副社长是否强调过“社内资源可共享,疑难可询”?大赛通知下发时,是否附言“创作遇阻,欢迎咨询”?你们的记忆力是被狗吃了吗?
顾西辞:第三,活动室展览区墙上挂着的,署名顾西辞的作品不止一幅。但凡长了眼睛,带了脑子,都应该能看出两者笔触,用色,构图逻辑截然不同。我的画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腻柔和了?嗯?
一连三条,像三记冰冷的耳光,抽得群里鸦雀无声。经过他这么一提醒,许多人才重新点开那张获奖作品图,仔细看去。
的确,陈念的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细腻和内向的敏感,色彩过渡柔和,情感表达含蓄甚至有些怯生生的。
而顾西辞的作品,向来以大胆,凌厉,充满冲击力和创新性著称,两者风格南辕北辙,绝无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甚至连深度指导的痕迹都很难强行附会。
顾西辞:自己菜,就老老实实躺平认输。输了比赛还输人品,只会显得你们更加可悲可笑。
发完最后一条,顾西辞直接下线,深藏功与名,留下一个被炸得外焦里嫩的群和无数面面相觑,脸上火辣辣的社员。
三分钟后,社长方晴才硬着头皮出来收拾残局。她先高度赞扬了陈念的进步和作品的艺术价值,展望了一下他光明的未来;然后不痛不痒地说了顾西辞几句,让他注意发言场合和方式;最后再次强调了丹青社互帮互助的宗旨,鼓励大家积极交流。
紧接着,她火速拉了一个只有她,楚瑶,顾西辞和陈念的小群。
方晴:@全体成员,两位大佬,消消气。大群里鱼龙混杂,什么鸟都有,跟他们较真不值当,气坏了自己亏大了。
方晴:@陈念,小念你别往心里去,你的实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个奖你实至名归。
方晴:正好快元旦了,社里照例要聚一波。这次正好借你一等奖的东风,我去跟团委老师申请经费都能多批点。姐先谢谢你了!
陈念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这种被质疑,被非议的感觉,他太熟悉了。
曾经,每一次误解都能让他难过很久,甚至偷偷躲起来掉眼泪。但现在……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
或许是因为心底多了份对作品的确认,或许是因为顾西辞那堪称凶残的维护,又或许,仅仅是因为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在遥远的S市,永远有一个人会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这边,告诉他“你就是最好的”。
陈念:谢谢社长。我没关系的,早就习惯了。
顾西辞见当事人都这副态度,自然更懒得废话,只在小群里回了个冷漠的句号,表示已阅。
至于聚餐,陈念本能地想拒绝。他从不觉得这奖杯只属于他一个人,没有顾西辞那些关键时刻的技术支持,他走不到这一步。
更重要的是,他天性畏惧成为人群的焦点,一想到要作为主角被推上饭局的中心,接受或真或假的恭维和打量,他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他删删改改,斟酌了许久用词,终于在小群里发出一段极其委婉,几乎像是在自我检讨的长篇大论,核心意思无非是受之有愧,不敢居功,恐难胜任,希望社长能取消这次以他名义的聚会。
消息刚发出去没多久,顾西辞的回复就弹了出来,一如既往地直接到刺人。
顾西辞:社规第七条,凡社员获市级以上奖项,社内例行庆祝,非你特例。
顾西辞:元旦聚餐是既定流程,你的奖只是让申请预算多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别自作多情。
顾西辞:我上次说的话你是没看懂?构图,色彩,主题核心全是你的东西,我那点所谓的指导跟美院门口卖《三天学会画画》的地摊货没本质区别。你要真觉得功不在你,不如去给写《素描入门》这本书的作者写感谢信。
陈念:“……”
他被这一连串夹枪带棒的话噎得哑口无言。
方晴赶紧出来打圆场:方晴:@陈念,小念你别听他放……别听他乱说。他就这狗脾气!你要实在不想去,咱就不去了,没关系的,姐去跟老师说一声就行。
陈念看着屏幕上顾西辞那些别扭又带着奇异维护意味的话,又看了看社长小心翼翼的安抚,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大群里那些尚未完全散去的,窃窃私语的质疑。
如果他此刻退缩了,会不会让那些恶意揣测显得更真实?会不会有人觉得他是心虚?会不会……连累到出面维护他的顾西辞,让人以为他是仗了顾西辞的势才拿奖,如今却连面对庆祝的勇气都没有?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责任感,悄然压过了他惯常的怯懦。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坚定地敲下回复。
陈念:谢谢社长关心,也谢谢顾学长的……澄清。聚会我会准时参加的,以前是什么流程,这次就照旧吧,我没关系的。
屏幕那头的方晴看着这条消息,愣住了。她几乎能想象出陈念打下这行字时,那张清秀脸上可能出现的,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倔强神情。
这个平时看起来软弱可欺,逆来顺受的男孩,似乎在维护某些他在乎的东西时,会展现出一种惊人的,近乎固执的刚强。
方晴:……小念?你确定吗?真的不用勉强自己。
陈念:嗯。如果我不去,反而会落人口实。我自己怎么样无所谓,但不能因为我的原因,让顾学长的名声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害。
方晴看着这行字,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种对外刚强,对内自我牺牲的性子,在她看来,并非好事。
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太过在意他人,尤其是轻易地将他人置于自己之上,往往最终会伤得最深。
但她终究只是个社长,有些话,交浅言深。
她只能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回复道:方晴:好吧。那你到时候就跟紧我和楚瑶姐。放心,有我们在,没人敢乱来。
她只希望,这个善良又倔强的男孩,以后能真正遇到一个懂得珍惜他这份心意,并能教会他如何更爱自己一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