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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我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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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特斯拉重回道路的第三天,北京下了一场冻雨。
雨不大,但落地成冰,把整个城市变成一面巨大的、危险的镜子。清晨六点半,天还没完全亮,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童尹坐在车里,看着雨刷器规律地摆动,刮开前挡风玻璃上不断凝结的薄冰。
车修得很好——那道凹陷消失了,漆色调得和原来几乎一模一样,还是那种温柔的莫兰迪粉。车行老板很自豪:“童先生,这颜色可不好调,我们试了三次才成功。”
童尹当时摸了摸修复后的车门,油漆光滑如新,没有任何痕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现在,在这冻雨的清晨,他莫名有些不安。也许是天气,也许是昨晚没睡好——他又梦见了那些记忆碎片,这次更多了,像一整面打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映出一点过去的影子,但拼不起来。
手机震动,是凯尔的消息:“路上小心,地面很滑。”
童尹回复:“好。”
他发动车子,缓缓驶出小区。地面果然很滑,轮胎偶尔打滑,他开得很慢,很小心。早高峰还没开始,路上车不多,但每一辆都开得战战兢兢,像在冰面上行走的动物。
该上高架了。童尹打了转向灯,缓缓驶入匝道。就在这时,他透过后视镜看到后面一辆白色的SUV——开得太快了,在冻雨的路面上简直是在玩命。
童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但那个匝道很窄,没有太多空间。
然后事情发生了。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连串的、沉闷的撞击声。砰——砰——砰——
像多米诺骨牌,像噩梦里的连锁反应。
首先是那辆白色的SUV,在匝道转弯处失控,车尾甩过来,重重撞上童尹的左侧车门。然后是后面的一辆黑色轿车,刹车不及,追尾了SUV。再后面是辆小货车,也跟着撞上来。
粉色特斯拉像一片被踢飞的树叶,旋转着撞向护栏。安全气囊瞬间炸开,白色的粉末弥漫开来,像一场突然降临的雪。然后是金属扭曲的尖啸声,玻璃碎裂的哗啦声,还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短促惊呼。
世界在旋转。
车在旋转。
意识在旋转。
然后一切归为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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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持续了很久。
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像沉入深海,光线从很远的头顶透下来,模糊,扭曲。童尹感觉自己在下沉,很慢,很安静,周围是温暖的、没有重力的水。
然后光点开始出现。
小小的,金色的,像深海里的发光生物。它们聚拢,分散,组成画面。
第一个画面:他五岁,在杭州家里的院子里学骑自行车。父亲在后面扶着后座,他在前面紧张地握着车把。车歪歪扭扭地前进,父亲的手悄悄松开,他骑出去好几米才发现,兴奋地回头喊:“爸爸!我会了!”父亲站在远处,笑着鼓掌。
第二个画面:十二岁,初中数学竞赛获奖,他拿着奖状跑回家,母亲在书房工作走出来。他把奖状举起来,母亲很心慰,仔细看,然后抱住他:“我儿子真棒。今天晚上一家人吃大餐好不好呀。”
第三个画面:十八岁,高考前一天晚上,他紧张得睡不着,偷偷爬起来到客厅。发现父亲也没睡,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爸,你怎么还不睡?”“等你考完,爸爸就能睡踏实了。”父亲放下报纸,拍拍身边的座位,“来,陪爸爸坐会儿。”
第四个画面: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典礼。他穿着学士服,在人群中寻找父母的身影。找到了——母亲在拍照,父亲在挥手。妹妹童盼也在,跳起来喊:“哥!看这里!”他笑了,那一刻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值得。
第五个画面:二十五岁,拿到大公司的offer,决定去北京。离家前一晚,母亲在房间里帮他整理行李,一件衣服折了又折,折了很久。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母亲:“妈,我会常回来的。”“嗯。”母亲的声音有点哑,“妈妈给你买了房,在那照顾好自己。”
第六个画面:二十七岁,第一次升职,加班到凌晨三点。走出公司大楼时,北京下着大雪。他站在路边等车,看着雪花在路灯下飞舞,突然觉得很孤独。拿出手机,想给谁打电话,但通讯录翻了一遍,又放下了。
第七个画面:二十八岁,车祸前一个月。他坐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北京的夜景,手里拿着一杯酒。凯尔坐在钢琴前,弹着一首慢板的爵士。音符在房间里流淌,像夜晚的河水。他忽然说:“凯尔,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一直在演一个叫‘童尹’的角色。”凯尔没有停止弹琴,只是说:“那今晚就别演了。做你自己。”
第八个画面:车祸前一周。他和凯尔在“坐船”之后,并肩躺在床上。凯尔说:“我们是在建立关系。但这段关系很复杂。”他说:“但我想要一个称呼。”凯尔抱住他:“那就叫我凯尔。我是你的伙伴。”
画面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像按了快进键的电影,像翻得太快的相册。童年,少年,青年;杭州,北京;家人,朋友,同事;欢笑,泪水,成功,挫折;还有凯尔——教他弹钢琴的凯尔,给他做饭的凯尔,在BDSM中与他交换控制与信任的凯尔,在清晨警告他“不要乱亲”的凯尔,说“我是你的伙伴”的凯尔。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像潮水一样涌来。
原来他记得。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只是被车祸撞散了,像一幅拼图被猛地掀翻,碎片散落一地。现在,在又一次撞击中,在昏迷的深海,那些碎片自己飞起来,找到了正确的位置。
童尹在黑暗中哭了。
不是悲伤的哭,不是痛苦的哭,而是...震撼的哭。为记忆的恢弘,为生命的丰厚,为那些他差点永远失去的过去。
他想起自己对家人说的“我不认识你们”,想起自己对凯尔说的“我新来的”,想起那些空白的、迷茫的、像无根浮萍的日子。
然后他想起家人眼中的泪,想起凯尔小心翼翼的陪伴,想起自己一点一点找回感觉的过程——从对粉色特斯拉的无动于衷,到学会脸红,到主动亲吻,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想要回去。
想要回到那个有记忆、有感觉、有连接的世界。
想要对父母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想要对妹妹说“哥想起来了”。
想要对凯尔说“我记起来了,我所有的,包括你”。
他在黑暗中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但只有虚空。
“让我回去。”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在深海中模糊不清,“老天爷,让我回去。我新来的...不,我不是新来的。我是童尹,杭州人,在北京工作,有父母有妹妹,还有...还有伙伴。让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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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ICU病房。
各种仪器发出规律或不规律的声响,屏幕上跳动着数字和波形。童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一动不动。
病房外,童建国和林淑华坐在长椅上,两人的眼睛都红肿着,手紧紧握在一起。童盼在旁边,头靠在墙上,眼神空洞。
凯尔站在稍远一点的窗边,看着窗外的城市。已经七天了,童尹昏迷了七天。医生说,脑部有新的出血和水肿,情况比上次严重得多。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醒来,醒来后是什么状态,都是未知数。
这七天,凯尔几乎没怎么离开医院。他睡在陪护床上,吃在医院食堂,每天在固定的探视时间进去,握着童尹的手,说一些话——说天气,说新闻,说他们的钢琴课还没上完,说粉色的特斯拉又送修了,这次可能真的报废了。
“童尹,”他今天又说,声音很轻,“你妈妈做的粢米饭,我学会怎么做了。等你醒来,我做给你吃。”
病床上的人没有反应,只有呼吸机规律地输送着氧气。
林淑华走过来,站在凯尔身边,看着病房里的儿子。七天的时间,这位母亲好像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很多。
“凯尔,”她轻声说,用的是生涩但真诚的普通话,“谢谢你。谢谢你陪着小尹。”
凯尔摇头:“应该的。”
“你和他...”林淑华犹豫了一下,“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童尹问过,现在他母亲也问了。凯尔看着病房里的童尹,缓缓说:“我们是伙伴。在他找回自己的路上,我是他的伙伴。”
林淑华点点头,没有再问。她走回丈夫身边,重新坐下。
凯尔继续看着童尹。这七天,他想了很多。关于他们的关系,关于那些规则,关于自己说的“现在还不是情侣”。现在他后悔了——不是后悔保持谨慎,而是后悔没有在童尹还清醒的时候,给他更多明确的、温暖的信号。
如果他早知道...
不,没有如果。
第八天早上,医生查房时,发现童尹的脑电波有了变化。
“有苏醒的迹象。”医生说,“但不确定什么时候,也不确定醒来后的状态。”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振作了一些。童盼买了早餐回来,强迫父母和凯尔都吃一点。虽然还是食不知味,但至少有了希望。
下午,凯尔一个人在病房里。他坐在床边,握着童尹的手,开始弹一首想象中的钢琴曲——手指在床单上轻轻移动,像在弹奏无形的琴键。
“这首曲子叫《归途》。”他轻声说,“我昨晚写的。等你醒来,我弹给你听。”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时,他感觉到童尹的手指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确实动了。
凯尔屏住呼吸,盯着那只手。
又动了一下。
然后是眼皮——颤动,再颤动。
凯尔按下呼叫铃,声音有些发抖:“医生,他动了。”
医生和护士很快进来,检查瞳孔,查看仪器。童建国、林淑华、童盼也冲了进来,围在床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童尹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一开始是茫然的,没有焦点的。然后慢慢移动,扫过天花板,扫过周围人的脸,最后停在凯尔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发不出声音——呼吸机还戴着。
医生小心地调整了呼吸机,试着拿掉面罩。童尹的呼吸有些急促,但还能自主呼吸。
“童尹?”医生问,“能听到我说话吗?”
童尹的眼睛眨了眨。
“认识这些人吗?”医生指着床边的家人。
童尹的目光移动——到母亲,到父亲,到妹妹。每一张脸,他都看了很久。然后他的眼睛湿润了,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来,没入鬓角的头发。
“妈...”他终于发出声音,很哑,很轻,但清晰,“爸...盼盼...”
林淑华捂住嘴,哭出声来。童建国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说不出话。童盼哭着说:“哥...你吓死我们了...”
童尹的目光又转向凯尔。他看着凯尔,看了很久,眼泪流得更凶了。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我回来了。”
不是“我在哪”,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我回来了”。
像远行的人归家,像迷路的人找到方向。
凯尔的心猛地一跳。他弯下腰,靠近童尹,声音很轻:“你想起来了?”
童尹点头,眼泪还在流:“全部...都想起来了。”
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过去29年的人生,所有与眼前这些人有关的时刻,所有与凯尔有关的秘密与亲密——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不是新来的。
他是童尹。
一直都是。
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确认童尹的意识基本清醒,认知功能似乎没有严重受损。但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和评估。
家人围着他,问这问那,哭哭笑笑的。童尹一一回应,虽然声音还很弱,但每句话都清晰,每个称呼都准确。
最后,他看向凯尔,说:“能...单独说几句吗?”
家人理解了,虽然不舍,但还是退出了病房,留下凯尔一个人。
病房里安静下来。仪器还在响,但好像隔了一层什么。童尹看着凯尔,凯尔也看着他。
“凯尔,”童尹说,声音很轻,“我记起来了。所有。包括9月20号,包括那些规则,包括我说‘这很危险’,包括我后来躲着你...”
凯尔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还有,”童尹继续说,“包括我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说‘现在还不是情侣’...”
“我记得。”凯尔说。
“现在呢?”童尹看着他,眼睛很亮,虽然脸色还很苍白,“现在我记起来了,全部。现在...可以了吗?”
这个问题很重。凯尔知道,童尹在问的不仅是关系的定义,更是在问:在我完整地记起所有退缩、所有恐惧、所有“危险”和“灾难”之后,你还愿意继续吗?在我不再是那个“新来的”、无知无畏的童尹,而是变回那个会逃避、会害怕的完整的童尹之后,你还愿意吗?
凯尔俯下身,在童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是额头。一个温柔的,充满承诺的吻。
然后他说:“可以。现在可以了。”
童尹闭上眼睛,眼泪又流出来。但这次是释然的泪,是安心的泪。
窗外的北京,冬日的阳光终于突破云层,照进病房,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童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