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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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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上那口老井,像大地永远张着、却再也吐不出什么的嘴,黑洞洞地敞着。
我照例踱到井口边,习惯性地倚着那截早已冰凉、锈迹斑斑的铁轨坐定。手指摸索进洗得发白、磨出毛边的工装裤口袋,掏出一盒压得有点瘪的廉价香烟。
抽出一支,在拇指指甲盖上磕了磕,叼进嘴里。打火机“嚓”一声响,微弱的火苗舔上烟卷,青灰色的烟立刻丝丝缕缕地腾起,纠缠着北方初冬干冷带煤渣味的空气。
吸一口,那辛辣猛地撞进喉咙深处,又沉沉坠下,仿佛落进了当年矿井幽深不见底的巷道里。一支烟抽完,我小心翼翼把烧焦的烟蒂按灭在脚边一块粗糙的碎石上。
旁边,散落的烟蒂排着队,沉默地躺在灰褐色的矿渣里,不多不少,整整一百三十四根。每一根都细细记着日子,记着女儿小敏离开这个被时代车轮碾过、只剩下风声呜咽的煤城的日子
昨天,邮递员老赵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咣当咣当碾过矿渣铺的路,停在我家那栋墙皮剥落、楼道里永远飘散着公共澡堂潮气和水垢味的筒子楼下。
他递给我一个薄薄的挂号信封,没多话,只叹了口气,车轮又咣当咣当地滚远了,留下我捏着那信封,像捏着一块烫手的红薯,舍不得丢,又烫得心慌。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一把崭新的、闪着冷光的黄铜钥匙,沉甸甸地压在我手心——那是小敏南方新家的钥匙,是她寄来的、不容分说的判决书。她要接我走,离开这口井,离开这浸透了我半辈子血汗和煤灰的土地,去那个她口中四季如春、连骨头缝都会发霉的南方。
骨头缝里发霉?我枯槁的手下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井口那冰凉粗糙的石边,那上面刻满了风霜和无数矿工手掌磨出的油光。
这里的风是硬的,带着铁锈和煤尘的粗粝,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可它刮得人骨头是硬的,脊梁是直的。南方……那黏糊糊、湿漉漉的空气,能泡软多少东西?我打了个寒噤,不知是因为这念头,还是因为又一阵卷着煤渣吹过井口的冷风。
废弃了的矿井没人搭理也没人管理,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傍晚更是冷得瘆人。我缩了缩脖子,把破棉袄的领子又往上拽了拽,挡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双脚踩在冻得硬邦邦、铺满黑色煤渣的路上,发出“咯吱咯吱”单调而执拗的声响,一步步挪向矿上唯一还亮着灯、勉强维持着一点人气的角落——老孙开的小卖部。
昏黄的白炽灯泡在油腻的玻璃窗后面摇曳,勉强照亮柜台里摆着的几包落灰的烟和几瓶蒙尘的酒。老孙正裹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缩在柜台后面打盹,听见门轴“吱呀”的呻吟才勉强睁开浑浊的眼。
“哟,老李头!”他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痰音,“这天儿,冻死狗了,还出来溜达?”他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躯,军大衣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我没答话,只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攥得温热、带着汗气的零票,拍到掉漆的玻璃柜台上。手指点了点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的硬纸板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火车票代售”。
“一张票,”我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门轴,干涩又突兀,“去南边的,最快那趟。”
老孙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小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些,浑浊的眼珠里透出讶异的光。他上下打量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在井口边抽了半辈子烟的老矿工。“真……真要走了?舍得下这口老井了?”他语气里半是惊讶,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嗯,”我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只盯着柜台上那几道深刻的划痕,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嘴里莫名的干涩,“去看看闺女,看看她那地方……到底啥样。”后面几个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去了也好,儿女在的地方才是家。”
老孙念叨了句,没再多问,慢吞吞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同样沾满灰尘、边角卷起的硬纸票夹。
他笨拙地翻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空白的硬板纸票根,又翻找出一个红墨水快干涸的印章。他眯起眼,对着票根,手腕笨拙地用力,“啪”一声,一个模糊不清、边缘洇开的红色印章戳在了票根上。
“喏,最快就这趟,”他把那盖了红戳的硬纸片推到我面前,票根粗糙简陋,连个像样的车次号都没有,“三天后晌午,绿皮车,慢是慢点,便宜。”
我伸出枯瘦、布满老年斑和洗不净煤灰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捏住了那张轻飘飘的纸片。
它薄得几乎没有分量,边缘甚至有点割手。可就是这一捏,一股奇异的暖流,竟顺着指尖,极其缓慢地爬了上来,流进了冻僵的血管里。像在寒夜里,终于攥住了一小把属于自己的、微弱的火炭。
第二天,今儿的天说不上好。电流滋滋的收音机里上了年级的老声音正播报着天气。阴天转晴,大风。
我还是继续去到了矿区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下,几个和我一样被时代遗忘在矿区角落的老伙计正揣着手,跺着脚,围着个破铁桶里烧着的煤核取暖。桶里蹿出的火苗是暗红色的,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映着一张张沟壑纵横、被煤灰和岁月蚀刻得几乎辨不出表情的脸。
风卷着煤渣和枯叶,打着旋儿刮过空旷的矿场,吹得人脸上生疼。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枯树虬结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伸展,像僵死的血管。我迎着他们混杂着好奇、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目光,缓缓从怀里,从那件油渍麻花的棉袄内袋里,掏出那张硬纸板车票。薄薄的纸片,边缘被我的体温捂得有些发软。
“喏,”我把票举到眼前,迎着风晃了晃。红印章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块凝固的血痂,“买完票了。”
围在铁桶边的老伙计们,动作都凝滞了一瞬。揣着的手从袖筒里抽出来,跺着的脚也停在了半空。那几张被煤灰和岁月蚀刻得几乎辨不出表情的脸,此刻清晰地浮现出一种混杂的情绪——惊讶凝固在眼底,随即被一丝浑浊的羡慕覆盖,但更深的地方,却藏着一种同病相怜的、钝重的怜悯。
这片土地,这口老井,是他们共同的烙印,也是共同的囚笼。走一个,囚笼就空出一块,显出更大的荒凉。
“真…真走啊,老李头?”说话的是老张,声音干得像砂纸摩擦,他咧了咧嘴,想挤出个笑,却只牵动了嘴角深刻的皱纹,“南方…好啊,享福去了。”
“嗯,看看去。”老李垂下眼,避开那些复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把车票折好,重新塞回油渍麻花的棉袄内袋,紧贴着心口。那里似乎比刚才更烫了些。“小敏…寄了钥匙来。”
没人再说什么。短暂的沉默里,只有煤核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刮过枯枝的呜咽。老李感到一种无形的重量压下来,比背过的煤块还沉。
他重新揣起手,也凑近了那点微弱的火源。暗红的火光跳跃在他同样沟壑纵横的脸上,映出眼底深处一丝茫然的不安和对未知的、微弱的抗拒。这抗拒并非针对女儿,而是对这即将被连根拔起的、浸透了煤灰与铁锈的熟悉生活。
三天后的晌午,矿区小站台。
那趟传说中的“最快绿皮车”喘着粗气,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慢吞吞地停靠在简陋的站台旁。车身油漆剥落,露出斑驳的铁锈,车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垢和煤烟。稀稀拉拉几个乘客拖着行李,在站台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匆忙登车。
老李只提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帆布包,瘪瘪的,里面装着他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和那盒压瘪的廉价香烟。他站在站台边缘,离那口黑洞洞的老井方向很远。
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片生活了半辈子的矿区:灰蒙蒙的天空下,废弃的井架像巨大的墓碑矗立,枯槐树的虬枝在风中颤抖,远处筒子楼破败的轮廓模糊不清。风,依旧是硬的,带着铁锈和煤渣的粗粝味道,刮在脸上生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煤尘颗粒的空气呛入肺腑。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是怕自己再犹豫,枯瘦的手抓住冰冷的、油腻腻的车门扶手,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有些佝偻的身体,笨拙地、几乎是跌撞着,塞进了那狭小的车门。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汗味、劣质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味和陈旧织物气味的复杂气息。硬座车厢人不多,大多沉默着。老李找到自己靠窗的位置坐下,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随着一声沉闷悠长的汽笛,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车轮与铁轨开始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哐当——哐当——”声。
窗外,那片浸透了他血汗与烟灰的黑色土地,那口沉默的老井,那些熟悉又破败的建筑,开始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后退去。速度越来越快,景物越来越模糊,最终被甩成一片灰褐色的、连绵不断的背景。
老李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手印的车窗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逐渐变得陌生的田野和村庄,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剥离感攫住了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哐当哐当”的节奏,硬生生地从他骨头缝里往外扯。
旅途漫长而枯燥。窗外的景色从北方的枯黄萧瑟,渐渐染上模糊的绿意,又变得水润起来。空气也悄然改变。起初只是车窗缝隙钻进来的风不再那么割脸,后来,当火车驶过一片片水田和河流时,老李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黏糊糊的湿气开始包裹住他。
这种湿,不像北方冬天澡堂里蒸腾的热气,而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带着土腥和植物腐烂气息的阴冷,像无数细小的虫子,试图钻进他干燥的皮肤,钻进他习惯了煤灰和铁锈的骨头缝里。他下意识地裹紧了破棉袄,却感觉那湿气反而被捂在了里面,更难受了。他不自觉地搓着手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井口冰凉粗糙石边的触感,一种对抗这陌生湿气的锚点。
几天几夜的颠簸后,火车终于在一个水汽弥漫、人声鼎沸的大站停下。空气湿得能拧出水,站台上挤满了衣着鲜亮、行色匆匆的人流。老李提着帆布包,随着人流艰难地挤出车厢,双脚踩在湿漉漉、泛着水光的水磨石地面上,竟有些打滑。他茫然四顾,巨大的穹顶,嘈杂的广播,晃眼的灯光,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
“爸——!!!”
一个带着哭腔、穿透嘈杂的尖利女声猛地响起。老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围着红围巾的身影,正奋力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他冲过来。是小敏!
几年不见,女儿变了。头发烫了卷,脸上化了妆,比记忆里更圆润了些,也白了。但那双眼睛,那双此刻盈满了泪水、亮得惊人的眼睛,老李认得。那是他煤灰世界里唯一的亮色,是他数着一百三十四根烟蒂时,心里反复描摹的样子。
“爸!”小敏像颗炮弹一样撞进老李怀里,力气大得差点把他撞个趔趄。她紧紧抱住父亲瘦削的身体,脸埋在他那件沾满旅途风尘和北方煤灰味的破棉袄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泣不成声,“爸!你可来了!我想死你了!你怎么才来啊!”
老李僵硬地站着,帆布包掉在脚边。女儿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棉袄,那滚烫的温度穿透了布料,灼烫着他冰凉的胸膛。他枯槁的手,犹豫着,带着煤灰印记和多年劳作留下的粗粝,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轻轻落在了女儿颤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笨拙地,却又蕴含着千斤的力量。
“傻丫头…哭啥…”老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这不是来了吗”,想说“南方这鬼天气真湿”,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那空气中浓重的、陌生的湿气混杂着女儿发丝的清香,还有她眼泪的咸涩,一股脑儿地冲进肺腑。
这湿气让他浑身不自在,骨头缝里都透着别扭。可女儿滚烫的拥抱和汹涌的泪水,像一块巨大的、温暖的磁石,将他那颗在寒风中飘摇半生、几乎冻僵的心,牢牢地吸附住了。那是一种比北方的硬风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抬起头,越过女儿抽动的肩膀,望向车站外那片被水汽氤氲得模糊的、完全陌生的城市天空。灰白,低垂,下着若有似无的雨丝。寒冷依旧,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缠绵悱恻的冷。
未来像这南方的天空一样模糊不清。那口黑洞洞的老井,那排沉默的烟蒂,那截冰凉粗糙的石边,并未消失,它们沉淀在记忆深处,成为他骨血的一部分。但此刻,被女儿紧紧抱着,感受着她鲜活的生命力和滚烫的思念,一种全新的、带着强烈不适却又无法抗拒的好奇,如同脚边水磨石上蜿蜒的水迹,悄然漫上了老李的心头。
这地方,这湿得能拧出水、连骨头缝都发霉的地方,究竟会是什么样?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女儿温暖的羽绒服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崭新的、湿漉漉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