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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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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盖着洇红印章的硬纸片车票,最终把老李从北方干冷的煤灰里,连根拔起,塞进了这湿得能拧出水的南方。女儿小敏在站台上撞过来的那个滚烫拥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飘摇半生的心。可这湿气,这黏腻得无孔不入的空气,却像无数细小的活物,日夜不停地往他骨头缝里钻。
小敏的新家,在一栋高得让老李脖子发酸的大楼里。电梯平稳上升时,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在矿洞的熟悉感,脚下却轻飘飘的。推开门,一股温热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植物香气扑面而来,地板光洁得能照出人影,老李那双沾着北方煤灰和旅途尘土的旧布鞋,局促地悬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落下。
“爸,快进来呀!这就是咱家!”小敏的声音亮得像她围着的红围巾,她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软绵绵的深蓝色拖鞋,不由分说塞到他脚边。老李看着她圆润了些的脸庞,眼底的亮光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心头的僵硬才稍稍融化了一点。他笨拙地换上拖鞋,脚趾在柔软的绒布里不安地动了动,仿佛踩在一团温热的棉花上,失了根。
屋里暖和得过分,暖气片无声地散发着热量,老李身上那件厚重的破棉袄成了累赘。
小敏的丈夫张伟,他们已经许久没见。比当年结婚的时候显得更加的成熟,现在戴上了细边眼镜,他接过我手里的帆布包,说道:“爸,您坐,喝口热茶歇歇。这暖气足,您穿这大袄该出汗了。”
老李“嗯”了一声,依言脱下棉袄,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旧毛衣。他枯瘦的身子陷进宽大柔软的沙发里,像一枚被遗忘在崭新匣子里的、棱角分明的旧煤核。
小敏端来一个白瓷杯,里面是浅绿色的茶水,几片叶子舒展开来,载沉载浮。“爸,尝尝,龙井,我们这儿的好茶,去去寒气。”
老李接过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他冰凉的手指上。他吹了吹,小心地啜了一口。一股清冽的、带着奇异青草气的味道滑进喉咙,完全没有他习惯了的廉价茶末那股浓烈的苦涩和烟熏火燎的劲道。他咂咂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这味道太“生”,太“寡”,像没煮熟的叶子水。
“咋样?清香吧?”小敏期待地看着他。
“嗯…挺好,”老李含糊地应着,又喝了一口,努力压下那股不适应,“就是…淡了点。”
晚饭很快摆上了桌。四方的玻璃桌,铺着碎花的塑料桌布,菜式小巧精致,盛在白净的盘子里,颜色鲜亮得晃眼。一盘清蒸鱼,鱼身完整,铺着细细的姜丝和葱段,淋着亮晶晶的油;一盘碧绿的炒菜心,油汪汪的;一碗汤,汤色奶白,里面沉着几块肉和白色的块茎,热气袅袅,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和一股老李从未闻过的、类似泥土又带着点药味的奇异气息。
“爸,快尝尝这个汤,”小敏热情地给他盛了一大碗,“莲藕排骨汤,小火炖了一下午呢!最滋补祛湿了,您喝这个正合适!”
老李看着碗里,奶白的汤面上浮着点点金黄的油星,几块炖得软烂的肉,还有几截孔洞密布的白色藕段。那浓郁的、混杂着肉香和那股鸡肉土腥气的味道直冲鼻腔。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点汤,吹了吹,送入口中。一股强烈的、难以形容的鲜味瞬间在舌头上炸开,紧随其后的,是那股鸡肉的土腥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这甜味尤其让他猝不及防,胃里猛地一抽。
这汤是好东西,他知道,小敏费心了。可这味道…这甜腻的土腥…他强忍着喉咙深处翻涌的不适,硬生生把汤咽了下去,一股热流直冲头顶,额角竟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烫,而是因为这味道带来的、生理性的冲击。
“好…好喝。”他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点发紧。为了掩饰,他赶紧夹了一筷子看起来最“正常”的炒菜心,放进嘴里。青菜很嫩,油很大,带着点蒜香,可嚼着嚼着,那股熟悉的、属于南方空气的黏腻湿气,仿佛又顺着食道爬了上来,裹住了他的味蕾。
那顿晚饭,老李吃得异常沉默和艰难。每样菜,他都尝了,在小敏殷切的目光下,努力做出咀嚼吞咽的样子。清蒸鱼很嫩,几乎入口即化,可那清淡的、带着姜味的鲜,还是压不住他骨子里对咸香厚重滋味的渴望。那藕块炖得粉糯,牙齿一碰就化开,可那独特的、带着淀粉甜味的土气,始终萦绕不去。
他怀念矿上食堂里大铁锅炖得黝黑发亮的酱骨头,那咸得齁人却让人浑身舒坦的滋味;怀念老孙小卖部里能下酒的咸辣豆干,嚼起来筋道,能顶住半天的饿。这里的菜,精致,好看,味道也“好”,可就是不对。像一把柔软的刷子,刷不掉他骨缝里嵌着的煤灰和北风的硬。
饭后,张伟端来一小碟切好的橙黄色水果块,插着细小的竹签。“爸,吃点芒果,解解腻。”
老李看着那颜色鲜艳、汁水淋漓的果肉,犹豫了一下,用竹签小心地扎起一块,放进嘴里。一股浓烈得近乎霸道的甜香瞬间爆开,滑腻的果肉几乎不用咀嚼就化成汁液,那甜味直冲天灵盖,黏糊糊地糊在舌头上。他猛地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太甜了!甜得发齁!甜得让他想起矿渣堆旁那些腐烂水果招来的嗡嗡蝇虫!他狼狈地放下竹签,连连摆手:“太甜了…太甜了…吃不了这个…”
夜里,躺在松软得不像话的床上,盖着轻飘飘的羽绒被,老李却睁着眼,毫无睡意。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低沉轰鸣,一种完全陌生的背景音。空气里那股潮湿的甜香似乎更浓了,钻进他每一个毛孔。
骨头缝里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冰针在刺,又像被无形的湿气泡得发胀、酸软。他悄悄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自己枯瘦的膝盖,手指用力揉捏着关节,仿佛要把那股阴冷的湿气从骨头里硬生生地挤出去。他想起井口边那冰凉粗糙的石沿,那触感是多么清晰、多么实在。
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模仿着抚摸石边的动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对抗这陌生湿软的力气。
第二天一早,张伟要上班,小敏特意请了假陪父亲。她兴致勃勃地拉着老李去喝早茶。“爸,您可得体验体验,这才是咱们这儿的生活!”她说得眉飞色舞。
茶楼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巨大的圆形吊灯下,一张张桌子坐满了人,推着金属餐车的服务员在狭窄的过道里灵巧穿梭。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浓郁的香气——油炸的焦香、蒸点的鲜香、甜品的腻香,还有茶叶的清香,混合着鼎沸的人声和碗碟碰撞的脆响,形成一种强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声浪和气浪,瞬间将老李淹没。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眩晕。
小敏熟练地点了一桌点心。晶莹剔透的虾饺,薄皮里透出粉红的虾仁;金黄的蛋挞,酥皮一层层,中间嫩黄晃悠;雪白的蒸凤爪,软糯脱骨,淋着酱汁;还有裹着荷叶飘着糯米和肉香的粽子,炸得金黄酥脆的春卷……小巧玲珑,堆叠在精致的蒸笼和小碟里,像一件件艺术品。
“爸,快尝尝这个虾饺,招牌!”小敏夹了一只放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
老李拿起筷子,那滑溜溜的虾饺在碟子里打转,不太好夹。他有些笨拙地夹起来,小心地咬了一口。皮很薄很滑,虾仁脆嫩弹牙,带着海洋的鲜甜。味道确实好,好得毋庸置疑。可老李的眉头却越皱越紧。甜!又是那种无处不在的、丝丝缕缕的甜味!藏在虾的鲜味底下,藏在酱汁的咸鲜里面,像南方这湿漉漉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他又尝了蛋挞,那酥脆外壳下的甜腻蛋液让他舌头发麻;再尝一小口凤爪,酱汁浓郁,可回味的甜腻依旧挥之不去;就连那咸肉粽,糯米里也裹着甜腻的豆沙……他放下筷子,看着满桌精致得如同工艺品的食物,胃里却沉甸甸的,没有半分食欲,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抗拒。这甜,像一层温柔的网,包裹着一切,也软化着一切,让他无处可逃,也让他从骨头缝里感到一种被侵蚀的恐慌。
“爸?不合胃口?”小敏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老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挺好…就是…花样太多了,看花了眼,也…有点饱。”他端起手边的菊花茶,那淡黄色的茶水带着微苦的药香,总算冲淡了一点口腔里顽固的甜腻。
下午,小敏想带父亲去热闹的步行街逛逛,买几身新衣服。老李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