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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步行街人流如织,摩肩接踵。两侧店铺霓虹闪烁,巨大的广告屏幕变幻着刺眼的光影。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店铺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促销员拿着喇叭的吆喝声、行人兴奋的谈笑声、汽车不耐烦的喇叭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声浪,像无形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老李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空气里更是五味杂陈,香水味、炸串的油烟味、烤红薯的甜香、奶茶店的奶精味、还有不知哪里飘来的劣质香薰气味……浓烈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他额上冒出了冷汗,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像踩在厚厚的淤泥里。

      “爸,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小敏终于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

      老李摆摆手,声音有些虚弱:“人…太多了…气…有点闷。”他指着路边一条相对安静些、通往居民区的小巷,“去…那边透透气吧。”

      巷子窄而深,两边的老房子挤挤挨挨。没走几步,一股极其浓烈的、混合着鱼腥、生肉和内脏气味的腥膻气息猛地冲进鼻腔!巷子深处,一个湿漉漉的小型菜市场刚刚散场,地上污水横流,残留着鱼鳞、菜叶和腐烂的果皮。几个摊主正在冲洗油腻的案板,血水和污水混在一起,顺着石板路的缝隙流淌。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裹挟着湿热的空气,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呃…”老李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早上勉强吃下的那点精致茶点,连同胃液一起疯狂地往上涌!他脸色瞬间煞白,佝偻着背,踉跄着扶住旁边冰冷潮湿的墙壁,干呕起来,额头抵着粗糙的砖石,冷汗涔涔而下。这味道!这湿漉漉的腥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敏感的肠胃里疯狂搅动!这感觉,比井下最污浊的煤尘巷道还要难以忍受!

      小敏吓坏了,慌忙拍着父亲的背:“爸!爸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焦急地四处张望,看到巷口有家便利店,“您忍一下,我去买瓶水!”

      老李无力地摆摆手,说不出话,只是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那浓烈的腥膻都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肺腑。他闭着眼,眼前却晃动着矿上那口黑洞洞的老井,井口边冰凉粗糙的石沿,那触感此刻竟成了唯一的慰藉。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抠进砖缝里,仿佛要把那点坚硬的触感抠进自己的骨头里,去对抗这无处不在的湿软与腥腐。

      接下来的几天,老李的胃口更差了。面对小敏精心准备的饭菜,他总是象征性地动几筷子,便推说饱了。人眼见着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显得更高,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被水汽模糊的灰白天色,手里下意识地搓着指关节,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小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和张伟商量着,想尽了办法。

      这天傍晚,张伟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个挺大的保温桶,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爸,”他走到阳台,“今天单位食堂大师傅煲了汤,料足火候好,我给您带回来尝尝鲜。”他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咸鲜肉香的热气扑面而来,中间夹杂着一种老李熟悉的、类似干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却又比莲藕汤里那股更醇厚、更熨帖。

      老李被那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引得转过头。汤色是深沉厚重的酱褐色,并非南方常见的清汤寡水。里面翻滚着大块的、炖得深红的肉骨头,还有几块深褐色、看起来干巴巴的块茎(笋干),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干货(香菇、墨鱼干)。

      “这汤看着…厚实。”老李难得主动开了口,声音有点哑。这颜色,这浓稠的质感,像矿上食堂冬天里熬的大锅骨头汤。

      “尝尝看,爸,”张伟赶紧盛了一碗递过去,“趁热。”

      老李接过碗,那沉甸甸的、温热的触感让他心里莫名踏实了一点。他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滚烫!咸!鲜!一股极其浓郁、极其复杂的滋味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咸是底子,厚实得像井下的煤层;鲜是主调,却并非鱼虾的甜鲜,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浑厚、带着山野和阳光气息的鲜,仿佛浓缩了无数风干日晒的精华。那几块深褐色的“干柴”(笋干)吸饱了汤汁,咬下去,竟迸发出惊人的脆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矿物质的清香!肉骨头炖得酥烂,轻轻一抿就脱骨,肉香混合着汤里奇特的咸鲜,浓郁得化不开。更奇妙的是,汤里还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妙的、类似海风的咸腥气(墨鱼干),非但不让人反感,反而将这厚重的滋味推向了更复杂的层次。

      没有一丝甜!咸得扎实,鲜得霸道!这浓烈、粗犷、直击灵魂的滋味,像一道灼热的闪电,猛地劈开了老李被南方甜腻湿气笼罩的麻木味蕾!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狠狠凿进了他被湿冷泡得发僵的骨头缝里!一股暖流,带着强横的力量,从喉咙一路滚烫地烧下去,瞬间驱散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阴冷湿气!

      老李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埋下头,像在井下干了半天重活后捧起粗瓷大碗那样,一口接一口,近乎贪婪地喝着。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落入胃袋,那沉甸甸的暖意迅速蔓延开来,额头上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是冷汗,是真正驱寒发汗的热气。他枯瘦的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都随着这口汤的熨帖而悄然松动了几分。

      “好喝吗,爸?”小敏在一旁紧张又期待地问。

      “嗯。”老李从碗里抬起头,只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比之前的任何一句应承都显得有分量。他伸出筷子,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肉,又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显得饱满油亮的深褐色笋干,仔细地看着。这“干柴”一样的东西,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味道?这浓汤的咸鲜,竟比北方的酱骨汤还要复杂深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像汤锅底下重新燃起的灶火,在他沉寂多日的眼底悄然跳动起来。

      “这…是啥汤?”他终于忍不住问道,目光投向张伟。

      张伟笑了:“笋干老鸭煲!咱们这儿冬天也常喝的,用老麻鸭,加上陈年的笋干、香菇、墨鱼干,还有金华火腿吊味,慢火炖上大半天。咸鲜口,滋味厚,驱寒祛湿最好了!”他特意强调了“咸鲜口”三个字。

      “笋干…墨鱼干…”老李喃喃地重复着这些陌生的名字,目光又落回碗里那块油亮深沉的笋干上。原来那股奇特的、类似矿物质的清香和韧劲,是晒干又吸饱了汤汁的笋?那股隐隐的海腥气,是墨鱼?这南方的“咸鲜”,竟是用风干、日晒、时间…这些同样需要“熬”的功夫,才熬炼出的如此厚重深长的滋味?像不像他们矿工,在不见天日的井下,用汗水和岁月,熬出的一身硬骨头?

      那顿饭,老李破天荒地添了一次汤,吃光了碗里的笋干和肉块。虽然依旧沉默,但小敏和张伟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父亲眼里那层厚厚的阴翳,似乎被这碗滚烫浓烈的汤,撬开了一道缝隙。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张伟提议:“爸,今天天气还行,带您去个地方转转?不远,就在江边,有个挺大的农贸市场,东西新鲜,也热闹,但不像步行街那么挤。”他特意加了一句,“那儿能买到最好的笋干,还有晒的鱼干虾干,味道正!”

      老李正坐在阳台上搓着指关节,闻言,动作停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窗外,依旧是灰白低垂的天,但似乎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行。”

      市场果然如张伟所说,热闹却不至于令人窒息。巨大的顶棚下,摊位整齐排列。空气里是更复杂的味道:新鲜蔬菜的泥土气、水果的甜香、活禽区的淡淡腥臊、水产区浓烈的海腥味、还有干货区特有的、混合着阳光和尘土气息的干香……各种气味交织,浓郁,却并不污浊,带着一种活生生的、热气腾腾的生命力。老李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这次,那浓烈的海腥味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反而透出一种原始的生猛。

      张伟熟门熟路地带着他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干货区。这里别有洞天。长长的摊位上,悬挂着、堆积着、铺陈着无数被阳光和风凝固的滋味。成串暗红油亮的腊肠、腊肉,散发着油脂和酒混合的醇厚香气;大片大片金黄油润的鳗鲞,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浅黄色半透明的虾干堆得像小山;深褐色的笋干捆成一束束,长短粗细不一;还有形状各异的海鱼干、小银鱼干、紫菜、香菇、扁尖(另一种笋干)……琳琅满目,像一场关于风干与时间的盛大展览。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咸腥、干香、日晒的气息,厚重而复杂。

      老李的目光被那些笋干牢牢吸引住了。他停下脚步,看着摊主拿起一捆深褐色、表面带着白色盐霜的笋干,用力一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露出里面淡黄色的内里,一股极其浓郁的、类似干草和泥土混合的独特清香猛地扩散开来。这味道,他几天前在那碗浓汤里尝到过!就是这股奇异的“土腥”和清香,最终化成了汤里那令人惊异的鲜韧!

      摊主热情地掰下一小块笋干递过来:“老师傅,尝尝看?今年新晒的天目山石笋干,顶好的货色!炖肉煲汤,味道交关赞!”

      老李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笋干很硬,边缘有点扎手。他放进嘴里,用力咀嚼。初时只有一股浓重的咸味和难以咬动的坚硬,但嚼着嚼着,一股极其纯粹、极其浓缩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清香和淡淡的甘甜(并非糖的甜腻)竟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越嚼越有滋味,韧劲十足。

      “这…晒多久?”老李指着笋干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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