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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解铃【第一个故事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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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书人,靠讲故事为生。
我脑子笨,只记得住一个故事,翻来覆去观众听腻了,便到另一个城镇去,所以要比其他人更为辛苦些。
最终我到了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在一处茶楼的角落,摆好桌案,喝茶润好嗓子。
“各位淮州爷,应该没人不知道三年前沧澜楼枪击案吧?
可是凶手是谁,从来没人说过,你说这不奇怪么?
这是瓮中捉鳖结果让鳖跑了,不敢声张。
不但让鳖跑了,还让鳖知道了绝密的计划,叫那送物资的船在码头烧毁了,亏了一大笔钱,死了一大堆人,被鳖耍的团团转,你说好不好笑?
小的身份低微,从小没学好,十四五岁老爷子发话,叫我到城里头服侍大人去,当端茶递水的奴才。到什么地方?到沧澜楼去。
嘿呀,各位爷!案发的时候小的在沧澜楼当差,正巧碰到了枪击案,在里头带够了三天三夜才出来,沧澜楼沈老板意外身亡,小的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动动嘴皮子谋生,求各位爷多垂怜,今天小的就把这鳖逃出生天、带出情报的手段好好给各位爷交代。”
我见有茶客好奇的目光投过来,知道今天应是有收成,语调不禁上扬了两分,弹弹嘴皮子,两三句话讲过发生枪击、围剿卧底、接连审判、码头爆炸等事方才罢休。
“沈鹤云是卧底。”有人哄闹说,“要不然她为什么要着急联系外面的人?”
“沈老板是卧底这件事,如果从她私下联系图书馆馆长、半夜逗留东楼来看,颇有可怀疑之处,但联系的纸条被提前截获,她半夜也只在走廊晃荡,没有和其他人碰头。
再者说,那张要命的纸条是不是沈鹤云写的,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卧底既然能潜伏这么久,难道不会事先掌握两三种笔迹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去么?”
“可怜沈老板白白丢了条性命,那她的弟弟呢?沈先生可是从外面进来的人。
更为可疑的是,他手上有厚厚的老茧,尤其在虎口和食指指肚上,只有经常扣动扳机的人才会在指腹磨出茧子。沈先生一个做生意的人,平时都是下人们干粗活,双手怎么会有那么厚的老茧呢?
最有可能是他开了许多次枪,或者说,经受过严苛的枪击训练。
可是他在最后一天才进了沧澜楼,无论是取消会议,还是传递情报,都太晚了,即便消息传到了,也无法安排人阻止。”
前排茶客拍腿道:“这么说,叫外面人进来的人有很大嫌疑。”
“爷是说周家太太?半夜纵身一跳,楼对面的住客报了警,警察、住客、周先生、沈先生都来了,人多眼杂,随便安插一个探子,陆晓风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分辨,是件妙事。但周家太太身世清白,再者说,她真的想以死唤人进来,时间也太晚了。”
“实际上,情报在第二天就已经泄露出去了。门外小孩子的童谣是接头的暗号,看门的师傅早上起来见到有一行踪可疑的女子,身形似乔二奶奶,给了小孩子糖,教他们唱歌谣:‘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个虎咬羊。你食肉,我食肠。’你说小孩子玩乐,怎么会唱这般血腥可怕的东西?必定是有人教唆,街上走过路过的,但凡有耳朵尖的下线,听到这歌谣,解密过后便成情报了。乔二奶奶那时候暴毙于房间,把我们这些下人吓得够呛,好几天才将房间收拾利落。”
这个时候人群像草丛里的蝇虫似的嗡嗡闹着,我迷惘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只好连声道歉:“各位爷有何看法?”
“你说的没道理!如果真是孙甘棠的问题,她难道不知道歌谣太过醒目吗?而且她坐在门边上被门夫看见了,那些当官的不会派人盯守街边动静,刚好来一个引蛇出洞,谁想听小孩子的歌谣,谁就是贼党,那这样不光自身难保,还牵连了许多人进来,风险太大了。”
“各位爷说的是。”我挠挠头故作心虚说,“小的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有如此神通,于是求教了师傅,把故事那么一讲,师傅哈哈大笑,他说,我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陆晓风。
陆晓风是卧底,他之前得到了码头的情报,为了让其他人得到消息,专门做了这个局。”
“可是他最终抓到了乌鸦。”
“乔宗琼是乌鸦?”我摇了摇头,“真正的乌鸦没死,他把陆晓风绕得团团转。”
此时我听见有人轻笑,好似雨打竹叶,我循声望向窗边,那里独坐了个穿青黑色中山装的男人,他抬头恰好与我对视,眉似远山,眼如玉。
但那玉不知为何蒙了尘,昏暗不堪,我的目光坠进他深沉的眸子,一瞬间失了神,脑袋里的故事全然清空,舌头在唇齿打转,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话。
茶客们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我失态,都转过头去喝茶闲聊,鲜有人再看向我这边,更不必说赏钱。
老板板着脸过来赶人,我匆忙收拾好东西,单肩挎上木箱狼狈离场,刚走出门,一个眯眼假笑的男人拦住我,往我兜里塞了五块银元和一张纸条。
“我家大人说你故事讲得不错,就是有些地方与事实相悖,他也知晓一些秘密,希望明日下午四点你可以到寒舍一叙。”
我手放在兜里,抚摸银元凹凸不平的刻痕,这些钱够我大半个月的生活了,想必去了之后还会另外给赏钱,岂不美哉?
我连忙答应下来,待那人走远了掏出纸条,赫然写着“总督府103机要处处长,周玄玉,平安里虎踞路418号。”
翌日,我准点到了总督府门口,全身检查花了半个小时才得以进到周玄玉的办公室。
周玄玉的办公室外有一片小花圃,三四簇月季花开正好,淡黄色的花蕾恬静地藏在叶从之中,馥郁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
周玄玉坐在正对门的长椅上,他今天穿了件高领的黑色中山服,衣领和袖口绣了暗金竹叶纹,脊背挺直,一双白皙瘦长的手搭在膝盖上。
我见他看过来,有些拘谨站在门口不敢动,悄悄打量他的模样。
似乎是月季的功劳,周玄玉今天气色好了许多,墨玉般的眼眸有了神采,淡淡勾起嘴角笑道:“进来坐。刚才检查的时候那些人没为难你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
“那便好,在这里谁都有可能是敌人,无数人削尖脑袋想知道的东西放在我桌子上。”
“小的目光短浅,没什么大志向,只想每天不饿肚子。”我抬手擦去额头的汗。
“不过在我办公室你可以放轻松,没有监听设备,也不会有人隔墙偷听。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
“起先是顾盼梦的书。”
“对了,她写了本书,赚了一大笔钱后剃发出家了。”
“我去青云庵见了她,她给我看了手帕,说与沈先生相见的时候她害怕得要命,生怕出了差错。”
“她这个人满嘴胡话,分明她是胆子最大的人。”
“我还去见了赵芩兰,不过她不想见我。”
“赵芩兰既不是延安的人,也不是淮州的人,而是山城的人,她想做坐享其成的黄雀,等延安与淮州之间两败俱伤。但后来的局势急下,她也难以脱离其中。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她帮我们,也是在帮她自己。
周家太太的死是她一手撺掇的结果。”
我脑子发昏,随口说:“周先生,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东西,难道你是乌鸦?”
“不,我是侥幸活到今天的目击者,恰好目睹了事情发生的过程。”周玄玉打开挂在腰间的枪套,取出一把勃朗宁手枪。“乔宗琼是乌鸦,我亲手枪决了他。”
周玄玉的眼神放得很远,抬头望向天空,我顺着他的视线仰头看去,巨大的火球凌驾于云层之上睥睨万物,将血红的光芒抛向大地,盖在云层、墙头与月季花之上,唯独忘记了周玄玉,止步于他的鞋尖。
仿佛周玄玉枪毙的不是人,而是他的太阳,从此不见光芒,只得藏身黑暗。
“乌鸦是这场戏里的主角,他视所有人为棋子,包括他自己,直到最后他赢了。”周玄玉嘴角挂笑,眉梢却是三分苍凉。
“你讲故事很精彩,我希望你可以一直把这个故事讲下去,但你要告诉所有人乌鸦是一个伟大的人。”
周玄玉语气很平静,却让我后背发凉,仿佛置身于冰湖之上,汹涌的暗潮在拍打脚下的薄冰,我想告诉他乌鸦是被他杀死的卧底,是一个窃取情报的、死不足惜的小偷,为什么给这种人正名。
但这些话在我肚子里打转,最后没敢说出口,我猜到周玄玉想说的是:“只要这个故事还在流传,乌鸦就不会死,他会永远活在记忆之中。”
乌鸦死了,周玄玉动的手,他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又何必做掩耳盗铃的事情。
我想起拜访顾盼梦的那天,顾盼梦斜躺在阳台的皮沙发上,一边涂红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去找周玄玉,他是见乔宗琼最多的人,白天上班的时候见,晚上回来了还要在房间里亲热,我们几个姨太太整天独守空房,寂寞得很呐!”
周玄玉说顾盼梦爱说胡话,加之这话若是真,实在太过荒谬。
但此时此景,周玄玉的落魄样子令我很难不相信这个传闻。
我一时不知道改信哪一方,仅点点头告辞。
我离开总督府的时候,两三个小唱伶踮脚进了门,不久咿咿呀呀的曲调从墙头飘出来,似风中絮散在空中,即便走过两个街巷也能勉强听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我站在街边,望向总督府的青瓦白墙长叹。
我渴望只言片语解开三年前的谜团,而系铃人却用尽全力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究竟谁才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不得解脱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