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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共识 ...

  •   周玄玉把乔宗琼抱回房间的时候,乔宗琼的下巴还在打颤,水从湿透的发梢滴落到青灰的眼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流到下颌。
      “觉得冷?我去把暖炉打开。”周玄玉拢了被子,用手背蹭了蹭乔宗琼两腮发抖的肉,手指轻轻抚过他乌紫的嘴唇。
      乔宗琼伸手拽住周玄玉的手腕,声音细若游丝:“别走。”
      周玄玉身形一僵,转过身来蹲在床边,说:“好,我哪也不去。”
      乔宗琼僵冷的手指从裤兜里费劲掏出根烟,叼在嘴里,拿打火机打。
      打火机进了水,烟丝也完全泡湿了,点着是徒劳。
      乔宗琼咔咔扣动打火机的扳机,尝试了三次后放弃,将打火机抛到床头柜上,垂眼解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却因为手指僵硬发抖半天解不开。
      “想睡觉了?我来帮你。”周玄玉轻声说,伸手想帮乔宗琼解扣子。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愿意,乔宗琼并未放开手,两个人的双手交叠在小小的透明纽扣上。
      风和雨趴在窗边似乎想要偷看屋内的景色,撞在窗户的铁锁扣哒哒作响。
      乔宗琼摇了摇头,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好些了直起身子,衬衫的扣子已解了大半,湿透的衬衫贴在肌肤上,隐约可以看见肌肉曲线,松垮的领口下露了白皙的肩头。
      乔宗琼垂眼说:“你救了我的性命,你想要什么拿去便是。”
      周玄玉没吭声,屋里安静得可怖,风从门缝里闯进来,吹在乔宗琼的后颈。
      “算了...”乔宗琼叹笑一声,心里嘲笑自己不应期待周玄玉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有兴致。
      周玄玉的手搭在乔宗琼的颈子,宽大的手掌包住乔宗琼的后脑勺,半跪着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乔宗琼的额头。
      乔宗琼骨头缝里的冷意,被周玄玉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全然消散了。
      “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自己,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周玄玉用额头抵在乔宗琼的眼角,在他的耳畔轻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周玄玉开的车,山路颠簸,乔宗琼却睡得安稳,他做了个梦,回到了许久未归的田垄,他躺在麦垛上面,发酵的麦秆和熟透了的稻子的味道,混合了被太阳烘得发烫的土地的酸味。
      奶奶走过来,脸皱得像打湿成一团的衣服,臃肿的眼皮下是含了泪的眼,两道泪痕划开脸上的灰尘,留下两条白印。
      奶奶与村长跪在他面前:“我的孙儿哇,你救救村子去吧,只有你能去...”
      他一点头就是天旋地转,手脚被一大群壮汉绑住,锁在木箱子里往山上走,箱子外的唢呐声很吵,声音越来越大,大到耳膜刺痛,心跳跟着旋律砰砰跳动。
      乔宗琼被吓醒了,车早已停了,有人在用口琴吹《何日君再来》: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
      重擎白玉杯...”
      他打开车门,周围雾蒙蒙一片,周玄玉坐在草地上,还在幽幽吹着旋律。
      乔宗琼伸手搭在周玄玉的肩膀上,说:“吹得我头痛。”
      周玄玉停了下来,乔宗琼接着问他:“几点了?”
      “四点半。”
      “到这来是做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周玄玉拍拍旁边的位置,“坐下来看。”
      厚重如水的云雾拂面,微凉的水珠凝结在脸上、衣领、袖口,先是昏溟的远处有了一小块光斑,进而亮得愈发夺目,火红的光亮凭借云雾走到很远的地方,仿佛在张开双臂拢住整个世界,一阵强风吹散了浓雾,一轮红日立马跳出山头,悬在半空之中。
      脸颊被朝阳晒得暖烘烘的,先前的水雾随清晨的冷一并消散了。
      “看到了么?”周玄玉嘴边挂了笑意,肩头披了朝阳,眼里有光亮,喃喃道:“这是我想给你的世界。”
      走了一整个黑夜之后看见的,拨云见日。
      乔宗琼双手抱膝,侧头看周玄玉,轻笑道:“以前我只身在黑夜之中守望,惟愿你可以在太阳底下生活。
      如今你入了黑夜,却想把我推向光明。
      可惜我在黑暗之中呆得太久,曝晒在阳光之中,亦是无处遁形。”
      “那怎么好?”周玄玉叹了口气,侧过头定定望向乔宗琼。
      “不如我们一起走向黑夜,谁死了就在对方的墓碑前放一束花。”
      “一言为定。”
      他们都知道自己说了谎话,进了联络科的人,连名字都封藏了,死后留得一方石碑在天地之间,绝无可能。
      乔宗琼在日光之中仔细看周玄玉的脸,右眉处有一处凸起的肉疤痕,离眼睛一寸不到,眼窝凹陷了许多,眼底的细纹多了。
      像是放在阳台上被弃养的花,抽离了嫩绿的枝芽和丰沛的生命力,在贫瘠干涸的土壤里长出坚硬的刺梗。
      “先前我认为臣服可以渗透进杰克的势力,我错了,他是头不会相信任何人的狼。”乔宗琼转了话锋,“你打算怎么了结他?”
      “凭这甘蔗园,釜底抽薪。”
      三日后,于苗苗主编的城南早报头条是“互利共赢,将军府与道胜银行共同建设甘蔗园项目”,照片是道胜银行与将军府的二把手互相交换协议,将军府同意以每月三两的利息,以将军府作为一级抵押物,贷款一百五十两足额黄金,签订现场周玄玉与杰克均未露面。
      早报头条的下方紧接着排了三条信息:反贼已过重山;计划向东西两个方向扩张势力;大部队在西北方向遭遇袭击,战事告急,民用物资与药品出现大规模短缺。
      长平街116号的济世堂药店关门一周后,重新开了门,乔宗琼如今不再与杰克直接碰面,而是专心于周转物资一事。
      叮铃铃——叮铃铃!
      周玄玉放下报纸,接了电话,乔宗琼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今晚去剧院,潘家的小少爷在我们包厢对面,看之前一起吃个饭。”
      “书院潘家?”
      “对。”
      “我知道了。”周玄玉揉了揉眉间,心不在焉地回复。
      “这段时间工作上的事情多,记得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乔宗琼的声音含了笑意,“今天回去我给你揉头。”
      “嗯,我先挂了。”周玄玉扣下电话,目光全落在桌上的电报。
      【你托我问的馒头庵找到了,你最好亲自来一趟,这里不喜托人办事。】
      山上天易冷,梅花初开,穿素蓝僧袍的小尼姑端了木桶出来到井边打水。
      水井几乎干涸,转盘吱扭吱扭响个不停,木桶摇摇晃晃随绳索探入水井深处。
      忽然身后一男子低沉嗓音响起:“宋朝晴?”
      宋朝晴手一松,转盘没了束缚而飞快转动,上头挂的绳索被木桶的重量顺带着坠下,重重砸在井底,哗啦啦的水声跌跌撞撞走出幽深的井壁,在宋朝晴身后炸开。
      宋朝晴蒙头想往庵里走,来人却挡在门前:“你见过我,应是知晓我的身份。
      我是周玄玉,我来这是想打听一件事:乔宗琼是不是来过这里?”
      宋朝晴半跪在地上,连连摇头,从宽大的衣袖伸出两根颤抖的手指,在地上比划三句话:
      “不见故人。”
      “庵是女人出家的地方,不大有男子来。”
      “你快走,不送。”
      周玄玉看见地上坑坑洼洼抠出来的字句,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嘴角微微上翘,又很快向下撇。
      宋朝晴倘若抬眼看,恐怕会被周玄玉眼底的神色吓掉三魂四魄。
      那不是活人能有的眼睛。
      像是原本死去,吊着口气游荡在人间的怨鬼,知晓了自己死去的缘由。
      “我就问一个问题,乔宗琼去了哪里,你还没回答我。”周玄玉握住宋朝晴颤抖的指尖,“你说完我立刻离开,决不停留。”
      宋朝晴听到这话,手抖得更厉害了,另一只手插进泥土里,哆哆嗦嗦写了一句话:“当年沧澜楼这条线相关的人,总共活了三个,我爹,你,我。”
      周玄玉怔怔看向地上的话,他想提脚抹掉字迹,想大笑,想告诉宋朝晴她错了,乔宗琼活了下来,早上他们刚通过电话,所有的话凝结成三个字:
      “不可能。”
      周玄玉想转身离开这里,却发现全身的关节僵冷,动弹不动,风吹在脸上,才后知后觉两颊布满了冰凉的眼泪,铁锈味从身体深处冒出来,在呼吸中,在舌尖。
      他摸了摸人中,指尖的血鲜红。
      “我见过乔宗琼,他还活着。”
      周玄玉默念了这句话三遍,双眼发黑,便强撑着用犬牙咬破舌尖,换得三分头脑清明,踉跄着转身下山。

      七点,福顺酒楼,穿着修身西装、刘海用发油撩起露出饱满四方的额头的男人轻笑道:“我有点饿了,不如我们边吃边聊,等你的未婚妻来?”
      “我说了今晚见面的事。”
      “看吧,我认为你为了躲我编了个假人出来诓骗,你矢口否认,我让你把人带过来让我瞧瞧。”潘家含着金勺出生的小少爷潘家翎端起香槟酒,摇晃酒杯,眼底同水晶灯下琥珀色的酒水一般明暗莫辨,“小乔哥,你那未婚妻不会真的应了我说的话...是假的吧?”
      “我哪敢骗潘大少爷?借我十万个胆子都不够。”乔宗琼起身,“我去打个电话。”
      出了酒楼,乔宗琼走进街对面的电话亭。
      “周玄玉今天去了哪里?”电话接通的瞬间,乔宗琼开口道。
      “他上馒头庵去了。”
      “馒头庵?他到那地方干什么?”乔宗琼扶额,“不管那么多,他现在在哪?”
      “我在去接他的路上,大约三个小时回来。朝晴说他情况不是很好,你要做好准备...周玄玉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
      “...我知道了,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潘少爷,家里出了点事情,我先失陪,多有得罪。”
      “你是得罪我了,为了和你看戏,我连莉莉丝的歌剧都推掉了,谁料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今夜注定是寂寞无人了。”
      “潘少爷通情达理,是会体谅人的。回头歌剧院的票我给您送过去一打。”
      “我要的是票吗,乔二?要的是一块看的人。你不在我看什么热闹?”
      “没问题,之后您哪天想看了随时通知我,有叫必应。”
      “这还差不多!”潘家翎喜笑颜开,越过餐桌攀住乔宗琼的肩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咯到肉,乔宗琼轻蹙眉头,身形向另一边倾斜。
      “在聊什么呢?”一只手从乔宗琼身后搭上来,不动声色地拨开潘家翎的手。
      乔宗琼冷不丁被人搭了肩膀,后背一紧,仰头看到是周玄玉后,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怎么现在才来?我们都快吃完了。”
      “我再点些菜。”潘家翎抬手准备招呼服务员来。
      “不必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周玄玉穿了身亚麻色西装,斜纹白衬衫搭配棕色领带,面上看不出奔波两地的风尘,在乔宗琼旁边坐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夹住摆在乔宗琼面前的高脚杯,抿了口香槟酒。
      乔宗琼挑了眼周玄玉,他穿了西装来,是表明自己知道礼仪,在单人单份的西餐店里喝他喝过的酒,是给潘家那小子下马威了。
      乔宗琼凑到周玄玉的耳边说:“剧院的票都订好了。”
      “你过去把票退了,我有事与这小子说。”周玄玉沉声道。
      乔宗琼在桌下攥住周玄玉的衣角,提醒道:“小心点,潘家手上的四条铁路很重要,西北方战事愈急,发了电报让我采购药物发过去。你要是惹怒了这位爷,可得自己把药背过去了。”
      “知道。”周玄玉手搭在乔宗琼的手背上,温暖干燥的掌心让乔宗琼松了口,于是乔宗琼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们慢聊。”
      “呼——,终于可以畅快说话了。”潘家翎目视乔宗琼关了门之后,上身往后仰,肩膀搭在椅背上,挑起下巴漫不经心地说:“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上小乔哥了,你开个价,多少能取消婚约?”
      “潘少爷说笑了,我和乔二打小二十多年的情谊,可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丑话说在前头,你忍痛割爱,兴许我玩上几个月就腻味还给你了,但你要是死鸭子嘴硬非不答应,别怪我上手抢了。”
      周玄玉嗤笑:“嘴硬的恐怕是潘少爷。”
      “你说什么?”潘家翎挑了眉毛。
      “我说,你大哥一个月之后从南洋回来,听说赚的不少。到时候你还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看戏喝酒么?”
      潘家翎放下酒杯,一脸阴沉地说:“你想做什么?”
      “潘少爷是明事理的人,不会不清楚一笔价值百金的生意的份量。”周玄玉瞥了眼门外,乔宗琼正从大门口走进来。
      “下周周二晚上七点半,领事馆背后的小门,运货的车窗记得用黑帘布罩住,最好新买个牌照。收到货款之后青霉素和阿司匹林各两车,放在Z1908列车的第九和第十三车厢。到了目的地之后会有一个戴深蓝色围巾的人来取。”
      “你不怕我拿了钱不发货?”潘家翎冷笑道。
      “潘少爷为人清白正直,以后是要当一家之主的人,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败坏自家的名声。”周玄玉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对了,我另外付五十张金券,请潘少爷保护我那未过门的先生安全,出门在外不会被路边的野花野草脏了鞋子。”
      “...成交。”潘家翎的鼻尖因为用力而皱出褶皱,与周玄玉握手后拿出手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
      “你们聊完了?”乔宗琼推开门。
      “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周玄玉站起来伸出手臂从背后半搂住乔宗琼的腰,手臂悬空并未碰到乔宗琼。
      周玄玉专门挑了个乔宗琼发现不了但潘家翎能看见的角度。
      潘家翎嘴角抽了抽,他及时对周玄玉这种小狗似的宣誓主权的方式进行评价:“虚伪。”
      当然是用嘴型说的。
      周玄玉温润尔雅的笑容更为灿烂,恰似三月春风,毫不示弱地用嘴型无声回复:“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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