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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病人 ...

  •   这双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肤色是冷调的白,隐约可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它们此刻正随意地搭在柔软的真皮座椅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节奏稳定,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就是这双手,在资本市场的波谲云诡中翻云覆雨,于无声处听惊雷,弹指间,决策书上寥寥数笔,便足以掀起行业巨浪,决定着无数企业的生死存亡,荣辱兴衰。

      也正是这双手,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随意,轻易地……将他从鎏金酒吧那个充斥着廉价酒精、汗水与欲望的肮脏泥潭里捞了出来,洗净铅华,却转而扔进了另一个由金丝精心编织、看似流光溢彩、实则更加密不透风,同样令人窒息的华丽笼子里。

      这笼子,名为“砚海”,名为“陆承砚”。

      飞机的引擎声低沉地轰鸣,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颠簸,开始下降。失重感悄然袭来,像是心脏被无形的手轻轻提起,又缓缓放下,一种短暂的、脱离掌控的悬浮。

      陆承砚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初醒时的迷蒙与恍惚,几乎是瞬间,便恢复了惯有的清明和锐利,如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冰封湖面,被内部积蓄的力量骤然撑破,冰层碎裂,露出底下深不可测、寒意刺骨的幽暗寒潭。

      他抬手,用修剪得极短的、干净的指甲,按了按微微发紧的眉心,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冷峻所覆盖。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舷窗之外,那里,江南水乡特有的、被纵横交错、银亮如带的河网细致分割成无数绿色棋盘的广袤平原,正逐渐清晰起来。

      稻田、桑林、鱼塘,像一块块质地不同的绿色丝绒,拼接成绵延至天际的画卷,宁静,丰饶,却又带着一种被规训过的、千年不变的秩序感。

      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雷达,掠过前排座椅上简妄依旧紧绷的侧影。那年轻人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压力对抗。

      他身上那套材质上乘、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挺括是挺括,却似乎与主人那尚未被完全驯服的、带着野性与棱角的气质,未能完全融合。

      西装勾勒出的线条是社会的规训,而内里包裹的灵魂,还残留着街头的痕迹。

      陆承砚的目光在那不甚自然的肩线处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比审视一件新到的艺术品更短暂,随即淡漠地移开,没有任何赞许或不满的情绪流露,平静得仿佛只是确认一件暂时归属于自己名下的、尚有打磨空间的物品,是否还安然待在原位。

      飞机发出一阵沉重的摩擦声,最终平稳地降落在苏州郊区的私人停机坪。跑道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远处是低调的航站楼。

      早已有数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如同沉默而忠诚的兽群,静候在舷梯之下。

      车身光洁如镜,映照着流云与天空,显示出一种无声的奢华与排场。陆承砚站起身,早有身着制服、面容肃穆的助理上前,动作轻巧而精准地为他重新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外套。

      布料摩挲,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就在这简单的动作间,他周身那在短暂休憩中略微收敛的气场,瞬间重新凝聚、扩张,他又变回了那个一丝不苟、头发纹丝不乱、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绝对掌控力与迫人气势的砚海集团掌舵人。

      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地走下舷梯,皮鞋踏在金属阶梯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叩击声。

      对迎上来的、穿着统一深色套装、神情恭敬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苏州分公司高管们,他只是目光扫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连嘴角都未曾牵动一下。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客套,他便径直弯腰,坐进了为首的那辆劳斯莱斯幻影的后座。车门被穿着白色手套的司机轻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简妄作为陆承砚此次指定的司机,自然负责驾驶那辆相较于劳斯莱斯,显得格外低调内敛,实则性能与安全系数都达到顶级的奥迪A8L,安静地跟在车队后面。

      车子平稳地驶离机场,沿着宽阔而车辆稀少的快速路前行。窗外的景色,与海城那种摩登繁华、高楼林立、节奏快得令人眩晕的景象截然不同。

      视线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田野,被纵横交错的水网温柔地分割。白墙黛瓦的江南民居,如同棋子般,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这无边的绿意与水色之间,偶尔能看到小巧的石桥拱立在水波之上,连接着两岸的生活。

      远处,是起伏的、线条柔和婉约的山峦轮廓,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水汽氤氲的薄霭之中,像极了中国传统水墨画中渲染出的远山意境。

      空气是湿润而清新的,带着植物叶脉断裂后溢出的青草气息、河水微腥的土腥味,还有各种不知名野花混合的、淡淡的甜香,这与海城那种永远混杂着高级香水尾调、汽车尾气、金属锈蚀和无形欲望漩涡的空气,完全不同。

      一种久违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乡野田园的宁静感,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渗透简妄那自踏入陆承砚世界以来就一直紧绷如弦的神经。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车窗降下一条缝隙,那带着湿意的风拂过脸颊,带来短暂的、虚幻的安抚。

      然而,当车队最终驶入一片被高大茂密、树冠如云的香樟树和古朴厚重、爬满青苔的灰砖围墙严密守护的区域时,当车轮碾过路面,发出与外界普通柏油路截然不同的沉闷声响时,当视线被高墙和绿植阻挡,只能看到前方车辆肃穆的尾灯时,那份刚刚从窗外汲取的、浮于表面的宁静感,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处不在的、无形的压力所取代,碾压得粉碎。

      陆家老宅,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纯粹传统的苏州园林。

      它更像是一个融合了中西建筑风格的庞然大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盘踞在这片精心挑选的土地上。主体建筑是几栋线条极其简洁、轮廓分明、气度恢弘的现代风格别墅,大面积使用冰冷的浅灰色石材和澄澈的防弹玻璃,极尽现代奢华与科技感,阳光落在上面,反射出锐利而耀眼的光芒。

      但在这些现代建筑的深处,目光越过一片精心打理的人工湖,却能巧妙地看到被保留并改造过的一部分真正的古典园林遗存——飞檐翘角的亭子,曲折回环的长廊,堆叠奇巧的假山,幽深静谧的池沼,以及那些一看便知历经了百年风霜、枝干虬结苍劲的古木。

      现代与古典,在此处并非和谐共生,而是以一种冰冷而强势的方式被强行糅合在一起,仿佛在无声地彰显着主人非同凡响的、足以改变甚至定义“传统”的财富力量,和某种刻意为之、追求“底蕴”的证明。

      这里听不到市井的喧嚣,没有孩童的嬉闹,没有邻里的闲谈,甚至没有自由的鸟鸣。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被精心计算和打理过的、绝对服从的静谧。

      穿着统一米白色制服、面容刻板、步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的佣人,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无声地穿梭在庭院、回廊之间,执行着各自的指令。脚下的草坪绿得惊人,均匀得没有一丝杂色,柔软而茂密,修剪得如同最昂贵的波斯地毯,让人几乎不忍心踩踏。

      巨大而鲜艳的锦鲤,每一片鳞甲都完美得如同艺术品,在清澈见底、连水藻都被严格控制生长的人工湖中,缓慢地、近乎停滞地游弋着,鳞片在透过树荫的稀疏阳光下,反射出金属般冰冷、缺乏生命温度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花木被精心灌溉后散发的幽香,像是兰花、桂树,但又混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太多无声岁月与森严规矩的沉重感,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吸入了历史的尘埃与无形的枷锁。

      盛大的剪彩仪式,在老宅一侧新建的、充满未来科技感和冰冷金属质感的研发中心举行。巨大的玻璃幕墙闪耀如镜,线条流畅而富有攻击性。

      门前广场上,红毯铺地,花篮簇拥。镁光灯如同密集的闪电,疯狂闪烁,捕捉着中心人物的每一个瞬间。掌声雷动,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

      陆承砚就站在那聚光灯汇聚的焦点中心,面容冷峻,下颌线条紧绷,深邃的眼眸扫过台下众人,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

      他的发言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修辞,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该落的位置,沉稳有力,如同他操控资本市场的那双手,稳定,精准,不容置疑。

      在那一刻,他像一个被完美塑造的符号,一个脱离了个人情感、纯粹代表着砚海集团无坚不摧的力量、令人只能仰望的辉煌与成功的图腾。

      简妄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身体倚靠着冰凉的大理石柱,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他看着那个被众多政商名流、媒体记者簇拥着、仿佛站在云端、接受万众瞩目的身影。

      那身影高大、挺拔,笼罩在权力的光环之中,强大、冰冷、遥不可及,如同神话中的神祇。

      这个陆承砚,与深夜里那个突然闯进他狭小逼仄、弥漫着汗水和烟草味道的宿舍、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死死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间、近乎贪婪地汲取他身上那股廉价皂角混合着自身体温气息的男人,判若云泥。

      那时的陆承砚,呼吸急促,身体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是褪去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脆弱和一种近乎病态的依赖。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陆承砚?

      是眼前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执掌生杀予夺的商业帝王?

      还是那个被严重失眠和某种深藏心底的梦魇折磨、会在特定时刻流露出人性弱点、甚至显得有些……可怜的病人?

      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不仅是强烈的困惑,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无法言说的莫名悸动,像暗处生长的藤蔓,带着细小的刺,悄然缠绕上他警惕的心头,越收越紧,带来隐秘的窒息感与牵引力。

      冗长而公式化的仪式终于结束,喧嚣的人群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陆承砚没有与任何人多做寒暄停留,甚至没有多看那些试图上前攀谈的人一眼,便在几位核心助理的簇拥下,径直走向老宅深处那栋最为幽静、也最为古旧的主楼。

      那是陆家真正意义上、传承了数代的“老宅”,一座显然经过精心改造和加固,但依旧保留着大量原有木质结构的二层小楼。

      飞檐翘角,线条优美,深色的雕花窗棂复杂而精致,每一寸木料都沉淀着厚重的、无法磨灭的时光感与家族记忆。

      楼前,是一方小小的、极其精心布置的枯山水庭院,白色的砂砾被耙出均匀的涟漪状纹路,如同静止的水波,几块黝黑巨大的石头,如同沉默的远古巨兽,静卧在“水”中央,整个庭院透着一股刻意追求的、禅意般的冷寂与孤高,缺乏真正的生活气息。

      “你在外面等。” 陆承砚对如同影子般跟在身后的简妄丢下一句,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没有任何解释,也不需要对方的回应。

      他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散发着淡淡楠木特有幽香的雕花木门,门轴转动,发出极其轻微而顺滑的“吱呀”声,他的身影随即没入门内那与庭院阳光灿烂截然不同的、略显昏暗的光线之中,仿佛被古老的宅邸吞噬。

      门在陆承砚身后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瞬间隔绝了外面庭院里过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阳光,以及那份刻意营造、却显得不近人情的禅意冷寂。

      老宅书房内的光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调子——沉静,幽暗,带着被漫长时光反复浸润过后才能形成的、暖黄而醇厚的质感。

      巨大的落地窗外本该是风景,此刻却被深色的、厚重无比的丝绒窗帘半掩着,过滤后的阳光挣扎着穿透进来,在地板上铺着的、图案繁复、颜色暗沉、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波斯地毯上,投下几块朦胧而温暖的光斑,光斑中,无数微尘如同金色的精灵,在无声地飞舞。

      空气里,弥漫着多种气味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旧书典籍纸张特有的、微带霉味却又令人心安的馨香,是主体。

      名贵红木家具——书桌、书架、博古架——历经岁月后散发出的沉稳木香,底蕴深厚。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几乎难以捕捉、但又确实存在、属于母亲惯用的某种冷冽香水留下的尾调,这缕香气如同她无形的目光,依旧盘旋在这属于家族核心权力的空间里,带着审视的意味。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极淡的墨香,和某种用于保护古籍的防虫草药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古老家族特有的、知识、权力与历史混合的味道。

      书房的空间异常阔大,挑高很高,显得有些空旷,但布置却极尽简洁,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书架,木材是罕见的紫檀,色泽深沉近黑,油润光亮,如同沉默的黑色巨岩。

      书架上塞满了厚重的外文精装典籍、皮质封面的商业档案、泛黄脆弱的线装书,以及各种尺寸统一、标签整齐的深色档案盒,它们排列紧密,如同纪律严明的军队,守卫着陆家的知识与秘密。

      另一侧,则是一张宽大得有些夸张的紫檀木书桌,桌面的木纹流畅如山水画卷,光滑如镜,几乎能倒映出人影。

      上面除了必要的、造型极简的铂金文具、一台内线电话、一盏散发着幽绿光泽的、造型古朴的青铜底座台灯外,空无一物,显示出主人近乎偏执的条理性和对“空”的追求。书桌背后,是一张高背皮质转椅,椅背高大,如同王座。

      陆承砚脱下那件束缚般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一座同样由名贵花梨木制成的、雕刻着简约纹路的衣架顶端。

      然后,他抬手,用灵活的手指,解开了衬衫袖口那对造型简约、却价值不菲的铂金袖扣,将挺括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反复折叠着挽至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手腕和小臂。

      这个动作,让他身上那种在公开场合无懈可击的紧绷感,略微松懈了一丝,多了几分居家的、准备处理私人事务的随意,但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严谨并未消失。

      他迈开步子,走向那面巨大的书架墙,脚步落在厚软的地毯上,几近无声。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代表着砚海集团辉煌现在与未来的商业文件,最终停留在书架一个不起眼的、靠近内侧角落的底层。

      那里,摆放着几个颜色略显暗淡、款式明显老旧过时的深蓝色硬壳档案盒,与周围精致豪华的环境格格不入。

      盒子上面积着薄薄的、被定期擦拭却依然留下的岁月痕迹,上面用白色的标签纸标注着模糊的年份和一些如今看来有些潦草的字母缩写——那是他多年前,尚未完全执掌砚海时,被家族安排前往黔东南偏远山区参与、或者说“体验”某个长期扶贫项目的记录。

      那段时光,之于陆家,之于他后来走的道路,是一段需要被尘封、被淡化的“非主流”经历。

      母亲所谓的“特别叮嘱”,语调总是那么平稳、不容置疑,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电子音的轻微失真。

      那不过是再次提醒他,这些记录着他曾经“脱离轨道”、接触“底层”的“不光彩”过往,需要被定期整理、审查,然后更加严密地封存,以免在某些关键时期,被嗅觉敏锐的对手挖掘出来,加以歪曲、利用,成为攻讦陆家形象、甚至影响砚海集团股价的把柄。

      在他母亲构筑的、完美无瑕的家族叙事里,不允许存在任何可能引发争议的“污点”,哪怕是打着“慈善”与“扶贫”旗号的经历,若与“艰苦”、“落后”、“亲力亲为”这些词汇联系过于紧密,也显得不够“高级”和“优雅”。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那粗糙的档案盒表面,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和纸张特有的干燥。

      盒盖的边缘有些磨损,露出里面浅黄色的内衬。

      他并没有立刻打开它,只是站在那里,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些模糊的字迹上,仿佛能穿透硬壳,看到里面那些已经泛黄的照片、潦草的手记,以及那些被定格在旧时光里的、与如今截然不同的人和风景。

      书房里极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庭院的微风,吹动古老窗棂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呜咽声,以及他自己平稳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空气中,旧纸墨香、冷冽木质香与那缕残留的香水味交织,缠绕着他,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他与这个家族、与这段他既属于又想保持距离的历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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