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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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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的尘埃与旧纸墨混合的特殊气味,厚重,沉静,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凝固、沉淀。
空气几乎是凝滞的,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交通噪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微弱地传进来,更反衬出室内的阒寂。
四壁皆是高及天花板的深色实木书架,像沉默的巨人环伺,书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精装书籍,书脊上的烫金字体在昏暗光线下大多难以辨认,只留下一片深邃的、带着知识重量的阴影。
陆承砚刚刚从其中一个书架深处,抽出了一个标注着“KY-07”的档案盒。
盒子是那种老式的硬纸板材质,边缘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芯,标签上的字迹是手写的,墨水已经有些褪色,呈现出一种暗蓝色。
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干燥,以及一种久未见天日的、阴凉的湿气。
这凉意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细微地、持续地传递过来,与他体内恒定的体温形成对比。
他拿着盒子,步履沉稳地走向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皮鞋踩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留下极轻微的、布料纤维被压紧的窸窣声。
书桌本身是一件古董,造型古朴,线条简洁流畅,紫檀木那深沉的紫褐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桌面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上方空气里浮动的微尘。
他在高背皮质扶手椅上坐下,椅身因为他身体的重压而发出一声低沉顺从的叹息。他伸手,拧亮了书桌上那盏老式的绿玻璃台灯。
灯座是黄铜的,已经有些氧化,呈现出斑驳的暗金色。灯罩是那种荷叶形的绿色玻璃,厚重,颜色浓郁得像夏日的深潭。
“啪”的一声轻响,一道暖黄的光晕立刻从灯罩下倾泻而出,在紫檀木桌面上晕染开一小片椭圆形的、边界柔和的光区。
这光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朦,却极具穿透力,瞬间驱散了书桌这一隅的昏暗,将光区内的物体——一个青铜笔筒、几本精装书、一叠便签——都笼罩在一层温暖、宁静、仿佛与世隔绝的氛围之中。
光线透过绿色的玻璃罩,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翡翠色温,落在深色的木质上,奇妙地混合成一种蜂蜜与陈年佳酿般的色泽。
光柱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无数细微的尘埃颗粒在不知疲倦地、漫无目的地飞舞,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微型星暴。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这片暖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皮肤下的血管纹理若隐若现。他平静地打开了“KY-07”档案盒的盒盖。
盒盖与盒身摩擦,发出干燥的“咔哒”声。
里面是厚厚一沓早已泛黄的文件、简报、照片和一些手写的记录,它们被紧密地叠放着,边缘参差不齐,像一片被压缩的、沉睡的时光。
他开始了翻阅。动作熟练,效率极高,指尖精准地拈起一页页纸张,目光快速扫过。
大部分内容都枯燥乏味,带着那个时代公文特有的刻板气息:项目规划书,用的是粗糙的再生纸张,打印的油墨字迹有些模糊,边角盖着各种部门的红色公章,像一块块凝固的血迹。
资金流向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表格,记录着一笔笔款项的来龙去脉,冰冷而抽象。与当地政府的往来公文,措辞严谨、客套,充满了“高度重视”、“大力支持”、“密切配合”之类的套话,字里行间透露出公事公办的疏离。
还有一些公式化的合影。
照片是彩色的,但色彩已经严重偏色,泛着一种陈旧的红褐色。
照片上,一群穿着靛蓝色土布民族服饰的村民,表情拘谨,眼神中带着好奇、茫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簇拥着中间那个穿着笔挺西装、年轻时的陆承砚。
那时的他,面容比现在青涩,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化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经过精心测量,弧度完美,却缺乏温度,与周围的环境、与身边那些布满风霜的面孔格格不入。
他的身体语言也透露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玻璃将他与这片土地、这些人隔开。
他面无表情地快速翻阅着,指尖划过纸张边缘,偶尔会带起一些细小的、干燥的纸屑和灰尘。这些微尘在台灯的光柱中骤然被惊起,疯狂地舞动一阵,然后又缓缓沉降,归于平静。
他的眼神是空的,像是在处理一份份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普通商业文件,那些泛黄的纸页,那些模糊的照片,似乎都无法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激起一丝涟漪。
过去的岁月,以一种被归档、被标签化的形式呈现在他面前,似乎早已失去了触动他的力量。
时间在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一些,城市的声音变得更加遥远。台灯的光晕显得更加温暖,也更加孤独,牢牢地守护着书桌这一小片光明之地。
直到他的手指在翻阅了厚厚一叠文件后,触碰到了档案盒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薄薄的牛皮纸信封。
这信封与其他文件不同,它没有标注任何名称、日期或编号,也没有封口,只是简单地、随意地躺在盒底,像是一个被遗忘的、无关紧要的附件,又像是一个刻意被隐藏起来的秘密。它的材质粗糙,颜色是一种经历了漫长氧化后的、暗淡的土黄色,边缘有些毛糙。
他的动作顿了顿。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仿佛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突然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数据。
他匀速翻阅的节奏被打断了。指尖在那粗糙的牛皮纸表面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感受那独特的质地,又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
然后,他改变了一下手指的角度,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小心地、缓慢地将那个薄薄的信封从一堆厚重文件的压迫下抽了出来。信封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这更凸显了它的与众不同。
他将其放在台灯的光晕下。信封空瘪瘪的,里面似乎只装着一两件薄片状的东西。他捏着信封的一角,轻轻倾倒。
一张照片,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像一片羽毛,又像一片被风干的记忆,轻盈地落入了陆承砚摊开的掌心。
就在那张褪色的照片与他掌心皮肤接触的瞬间,书房里某种无形的平衡被打破了。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不再流动,远处城市的噪音彻底消失,连台灯光晕里那些永恒舞动的尘埃,也似乎在这一刻悬停在了半空中。万籁俱寂。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完全聚焦在了掌心的照片上。
照片的色彩是黯淡的,泛着陈旧的黄褐色,像被岁月的烟火熏烤过。
像素不高,影像的边缘有些模糊,带着早期胶片相机特有的颗粒感。背景是黔东南山区特有的、依山而建的木质吊脚楼群。
这些楼宇完全由木材构建,饱经风雨侵蚀的深褐色木板墙壁和瓦片屋顶,在相机闪光灯或自然光,从光线角度看,更像是雨后初霁的柔和天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油润的、湿漉漉的质感。
楼宇层层叠叠,依偎在陡峭的山坡上,结构紧凑,屋檐交错,充满了一种原始、质朴而又坚韧的生命力。
更远处,是层叠的、被薄雾笼罩的苍翠山峦。雾气像一层轻薄的白纱,缠绕在山腰,模糊了山与天的界限,赋予画面一种朦胧的、不真切的诗意。
照片显然是在雨后拍摄的,近景处,脚下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路面湿漉漉的,像刷了一层清油,反射着阴霾天空散漫的天光。
石板路的边缘,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泥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烂树叶和细碎的杂物。
画面的主体,是一个扛着巨大柴禾捆的少年。
那捆柴禾是如此之大,几乎像一座小山压在他单薄的身体上。
柴禾主要是些粗细不一的树枝和劈好的木块,杂乱地捆扎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沉重。沉重的负担几乎将少年单薄的身体压弯,他的脊背呈现出一种勉力支撑的、微弓的弧度。
汗水浸湿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甚至能看到细微纤维破损的旧汗衫,汗衫紧贴在他同样单薄的脊背上,隐约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
他赤着脚,脚掌沾满了湿泥和灰尘,颜色与湿漉漉的石板路几乎融为一体。
裤腿高高卷起,露出的小腿瘦削,却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紧绷的肌肉线条,上面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
他正小心翼翼地踩过石板路边缘一个积满了泥水的深坑。
一只脚已经抬起,正要寻找下一个稳固的落脚点,身体因为保持平衡而微微前倾,重心显得有些不稳。
他的脸上,没有那个年龄段少年常有的无忧无虑或调皮捣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倔强的神情。
嘴唇微微抿紧,眉头因用力而稍稍蹙起,眼神牢牢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仿佛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浓缩成了脚下这一小步的安稳。
是十六岁的简妄。
照片的像素不高,色彩也因年代久远而显得黯淡模糊,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薄雾。
然而,少年那双眼睛,却如同两颗经过岁月流水冲刷后愈发显得纯净的卵石,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清晰地、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撞入了陆承砚的眼底——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明亮,如同黔东南雨季过后偶然放晴的夜空里最亮的星辰;纯粹,像高山之上未经污染的清冽泉水,清晰地倒映着周遭的世界,不掺一丝杂质。
更深处,是一种未被世俗打磨过的、原始的生命力,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如同岩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般的韧劲儿。
这眼神,与他此刻记忆中那个穿着挺括西装、神情恭谨、甚至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的助理简妄,几乎无法重合。
陆承砚捏着照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指腹因为用力而微微压迫着照片光滑的表面,指关节处透出缺乏血色的、僵硬的苍白。这一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记忆的闸门,被这双清澈倔强的眼睛猛地撞开,汹涌的洪水裹挟着被遗忘的感官细节,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夏日午后。刚结束一场冗长而毫无实质进展的扶贫会议,与会各方言辞恳切却又各怀心思,空气中弥漫着无奈与敷衍的气息。
他被当地的村干部们簇拥着,例行公事般地参观村寨。空气湿热粘稠,像一块浸透了温水的厚绒布,紧紧包裹着皮肤。
空气中混合着牲畜粪便的腥臊、草木枝叶腐烂的微酸,以及泥土被雨水浸泡后散发出的、带着腥气的土味,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浓烈的、属于偏远山区的、原始的生命气息,让当时习惯了都市香氛和洁净空气的、年轻气盛的他,心情莫名的烦躁,只想尽快结束这形式主义的行程。
就在他们路过村口那片密集的吊脚楼时,他无意中瞥见了这个在雨后泥泞路上艰难扛柴的少年。
少年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的倔强姿态,那被沉重生活压迫却依旧不肯弯折的脊梁,让当时同样被家族责任、被各种期望和规则压得喘不过气、内心充满叛逆与束缚感的陆承砚,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触动。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怜悯,有一丝好奇,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共鸣——对某种纯粹生命力的惊鸿一瞥。
鬼使神差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了随身携带的相机,那时他刚接手家族事务不久,还保留着一点用影像记录所见所闻的个人习惯,仿佛通过镜头,可以与他必须面对的现实隔开一段安全的审美距离,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仅仅是凭借一种本能,对着那个艰难前行的背影,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淹没在村干部们嘈杂的介绍声和脚步声里,轻微得如同一声叹息。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拍过这张照片,不记得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微妙心理,更不记得这张照片后来为何会被冲洗出来,又为何会被混在这些枯燥的、公事公办的扶贫项目档案里,尘封了这么多年,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证据。
照片上的少年,与此刻站在书房门口的那个身影,在视觉上形成了尖锐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对比。
一个在泥泞中负重前行,眼神是未被规训的野性与清澈;一个在光鲜的职场谨小慎微,姿态是已被社会打磨过的恭顺与收敛。
这两个形象,如同光谱的两极,却在此时此刻,因为这个偶然发现的物件,在这个充满过去气息的空间里,猛烈地碰撞在一起。
就在这时,书房那扇厚重的、带着繁复雕花,可能是祥云或如意纹样的实木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敲门声不大,节奏平稳,显示出来者的谨慎和教养。
然而,在这刚刚被记忆潮水冲刷过、仿佛连空气都尚未恢复流动的绝对寂静里,这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撞击着四壁的书架,也撞击着陆承砚骤然绷紧的神经。
陆承砚的思绪,如同受惊的鸟群,骤然从遥远、潮湿、闷热的黔东南山村被强行拽回。从那个扛着柴禾的赤脚少年身边,瞬间穿越时空,回到了这间温暖、干燥、充满书卷气却又冰冷压抑的书房。
这种切换过于突兀,以至于他的生理反应先于理智。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机制启动。
他猛地将手中那张如同烫手山芋的照片翻转过来,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他平日沉稳形象极不相符的慌乱!
“啪”的一声轻响,照片背面粗糙的牛皮纸质地覆在了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将那双清澈的眼睛,那个沉重的柴捆,那条泥泞的路,彻底隔绝在了他的视线之外。
仿佛只要看不见,那段偶然被勾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记忆,就能被重新封存。
随即,他胸腔微微起伏,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深呼吸,迅速调整了面部肌肉,将眼底那一瞬间因回忆而泛起的、极其复杂的波澜——惊愕、恍然、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尽数敛去,重新覆盖上惯常的、冰封般的冷漠和疏离。
他的表情恢复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他清了清嗓子,感觉到喉咙有些发干,但发出的声音却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进。”
门轴发出轻微而顺滑的“吱呀”声,书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简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恰好站在书房内部昏暗与走廊光线交界的边缘。
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线条硬朗的黑色西装,白衬衫的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这身装扮代表着秩序、专业和距离,是他在这个城市、在这个职位上的盔甲。
然而,站在这个沉淀着太多岁月气息、充满了故纸堆味道的书房里,这身过于现代的装扮,反而显得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拘谨。他像是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空领域。
他是来送一份林薇刚刚传真过来的、需要陆承砚紧急签字的沪市项目补充协议。
这份协议代表着现在,代表着未来,代表着商业世界的规则与效率,与桌上那份来自过去的、泛黄的“KY-07”档案形成了无声的、尖锐的对照。
“陆总,林助理传真过来的文件。” 简妄的声音不高,带着下属对上级应有的恭敬。
他尽量放轻脚步,踩在地毯上,走向书桌。
他的目光低垂,避免直接与陆承砚对视,这是他一贯的谨慎。他双手将那份打印在崭白光洁A4纸上的文件递上,纸张散发着淡淡的墨粉气味。
陆承砚没有立刻去接文件,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他的目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住,牢牢地落在桌面上那份被倒扣的照片背面,聚焦在那粗糙的、毫无信息的牛皮纸纹理上。
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研究那些随机形成的纤维脉络,仿佛能从其中解读出什么重要的密码。他的沉默,他凝固的姿态,形成了一种强大的、低气压般的场域。
简妄保持着递文件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悬在空中。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这份沉默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压在简妄的心头。
他的目光,在恭敬垂视的范围内,不可避免地扫过了宽大的书桌桌面。
那份被明显倒扣着的照片,首先引起了他一丝本能的、职业性的疑惑——是什么文件或照片,需要陆总如此刻意地隐藏?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书桌另一角,那个敞开的深蓝色硬纸板档案盒吸引了。
档案盒的盒盖摊开着,里面散落出来几张泛黄的文件纸。由于角度和距离,他看不清文件上的具体文字,但其中一张文件的页眉处,一个模糊的、用红色油墨盖的圆形公章印记,却像一道突兀的闪电,划过他的视觉神经。
那印记因为年代久远和复印或保存不当,已经有些模糊,边缘晕开,但他依稀能辨认出最上面一圈的字样:“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 下面还有几个小字,似乎是“…扶贫工作…领导小组”。
黔东南?!
这两个字,像两把生锈的、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几乎已被完全遗忘的锁孔。
一股强烈的、带着南方山区雨后泥土腥气、草木清气、以及木质吊脚楼特有霉味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冲击着他的感官。
那个地方,那些岁月,是他拼命想要挣脱、想要告别、想要用现在的光鲜彻底覆盖的过去。
就在他心神微震,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名所牵引的瞬间,他的视线无意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掠过了陆承砚手边那本摊开的、同样属于这个档案盒的、稍厚一些的相册。
相册是那种老式的黑色卡纸页,照片四角用三角插袋固定。
相册摊开的那一页,夹着一张稍大的、似乎是站在较高处俯瞰视角拍摄的村落全景照片。照片的色彩同样陈旧。
他的目光本能地在那张全景照片上搜寻,然后,在照片的右下角,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里,一棵巨大的、枝干虬结的老槐树占据了显眼的位置。那树冠如盖,郁郁葱葱,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树皮斑驳皲裂,布满深深的沟壑,记录着无数风雨春秋。
几根粗壮的、形态独特的枝桠,以一种极其熟悉的、仿佛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姿态,倔强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其中一根特别粗大的横向分叉处,依稀可见挂着一个早已褪色、破败不堪的、用来祈福的红布条,那红色几乎被风雨阳光漂成了灰白色,像一抹挣扎着不肯消失的记忆…
简妄的呼吸骤然停滞!
一股冰冷而又滚烫的电流般的震颤,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四肢瞬间变得冰凉!
那是岩头村村口的老槐树!
绝对没错!
那是他当年每天放牛、砍柴回来,都要在下面坐着歇脚、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看从废品站淘来的、缺页的旧课本的地方!
树下的石板被他坐得光滑如镜!那根挂红布条的树杈,他小时候曾无数次试图爬上去,树皮的纹路,枝桠的走向,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树杈上那个红布条,是隔壁瞎眼阿婆,在他好不容易考上镇里初中那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摸到树下,求人挂上去的,嘴里还喃喃念叨着,说这老槐树有灵,能保佑他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读书出息,走出大山……
怎么会……陆承砚的私人书房里,这些标注着“KY-07”的档案中,怎么会有岩头村的照片?!
而且还是如此详细的全景照片,连那棵老槐树都清晰地收录在内?!
巨大的疑问,混杂着被触及过往的震惊、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以及一种深埋的、不愿被窥探的自尊,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维持着递文件的姿势,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棵老槐树的影像,和“黔东南”三个字,在反复冲击、回荡。
窗外的暮色愈发浓重,书房内,绿玻璃台灯的光晕似乎也在微微摇曳,将两个男人,一份现在的协议,一张过去的照片,以及一段突然被撬开的尘封记忆,都笼罩在一片无比微妙、紧绷、几乎一触即发的寂静之中。
台灯的光晕在紫檀木桌面上似乎收缩了一些,边缘与周围的昏暗界限变得更加模糊,仿佛也被这凝固的气氛所压迫。那暖黄的光,此刻看来,竟带上了一丝惨淡的意味。
陆承砚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态,目光锁死在倒扣的照片背面,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
他的侧脸在光影勾勒下,线条冷硬,没有任何表情,读不出任何内心的波澜,但那种过度的静止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简妄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递出文件的双手开始泛起一丝酸麻,但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稍微调整一下姿势,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那份来自沪市的、代表着当下重要业务的补充协议,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重,与他脑海中翻腾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影像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他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那本摊开的相册。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些。那张村落全景照片的下方,似乎还有几张小的照片,同样是那种陈旧的颜色。
有一张好像是村小学的破旧校舍,土坯墙,木窗棂;另一张,是几个穿着民族服饰的老人坐在屋檐下,表情麻木地看着镜头……
所有这些,都像一块块拼图,强行拼凑出他曾经无比熟悉、却又竭力淡忘的世界。
为什么?陆总为什么会有这些?这个“KY-07”档案盒,到底是什么?
扶贫项目?他从未听陆总提起过任何与黔东南、与扶贫相关的事情。在他的认知里,陆承砚是这座城市商业帝国的掌控者,他的世界是由摩天大楼、金融数据、并购案和商务谈判构成的。
那些遥远的、贫困的山村,与他应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是,这些照片,这个档案盒,又如此真实地摆在眼前。
而且,看陆总刚才的反应……那张被他迅速扣下的照片……简妄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他几乎怀疑会被对方听见。
一个模糊的、几乎不敢去触碰的念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那张被隐藏的照片,会不会……也与他有关?与他的过去有关?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一丝被侵犯的怒意。
他的过去,是他自己的私产,是他不愿示人的伤疤,是他凭借巨大努力才得以挣脱的泥沼。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个代表着他现在和未来希望的地方,以这种方式,与它不期而遇。而且,是以一种被他人审视、被归档、被冰冷地记录着的方式。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灰尘在光柱中恢复了些许舞动,但轨迹杂乱,仿佛也感应到了这空间里无声的暗涌。
陆承砚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以一种刻意的、控制到极致的速度,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简妄递过来的文件上,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才缓缓上移,落在了简妄的脸上。那目光,锐利,深沉,带着一种审视的、仿佛要穿透他表皮直达灵魂深处的力量。
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有探究,有回忆的余波,或许,还有一丝因为自己方才瞬间的失态而被冒犯的不悦?
他没有伸手去接文件,而是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放着吧。”
三个字,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简妄依言,微微前倾身体,小心地将那份紧急协议放在书桌空着的一角,避开那个敞开的档案盒和倒扣的照片。他的动作尽可能轻缓,避免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
放下文件后,他直起身,垂手站立,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按照惯例,陆承砚可能会立刻翻阅并签字,或者会询问一些相关细节。
但今天,陆承砚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张倒扣的照片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哒、哒”声,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
这沉默的等待,对简妄而言,成了一种无声的煎熬。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飞速运转,试图将眼前的线索串联起来。
岩头村,扶贫档案,陆承砚……他隐约记得,很多年前,似乎是有过一些外面的公司或者机构到村里考察,说要投资,要帮扶,但最后大多不了了之,除了留下一些合影和空头承诺,并未给那个封闭的山村带来多少实质性的改变。
难道陆总……或者陆总的家族企业,当年也是其中之一?
这个可能性让他感到一种荒谬。
世界竟然如此之小?他千方百计逃离的起点,竟然与他奋力攀爬的终点,在多年前就有过这样一次微不足道的交集?
而这次交集,竟然被记录在案,尘封于此,直到今天,才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重现?
他偷偷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陆承砚。
陆承砚的侧脸在台灯光下明暗分明,高挺的鼻梁投下小片阴影,薄唇紧抿,那神情,与他记忆中那些来到村里、穿着光鲜、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外面的人”的形象,似乎有某种程度的重叠。
一种疏离的、带着优越感的观察者姿态。
如果……如果陆总早就知道他的来历呢?
知道他来自那个照片上的贫困山村?知道他曾经是那个扛着柴禾、赤脚走在泥泞里的少年?
这个念头让简妄感到一阵寒意。
那么,陆总一直以来对他的“赏识”和“提拔”,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目光?是怜悯?是好奇?还是……一种对“改造成功案例”的审视?
各种猜测、疑虑、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站在这里,穿着体面的西装,扮演着专业精英的角色,然而,在对方可能早已知晓的过去面前,这一切努力营造的外壳,似乎都变得透明而可笑。
时间依旧在缓慢地爬行。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被墨色浸染,城市华灯初上,遥远的霓虹光影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书房的地毯上投下几道模糊的、色彩暧昧的光带。
与室内这盏孤立的台灯光晕相互映照,更显得这书房如同茫茫人海中的一座孤岛。
陆承砚终于再次将目光转向他,但这一次,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掌控感,仿佛刚才那段漫长的沉默和异常的凝视从未发生。
他看了一眼那份放在桌角的协议,语气平淡地交代:“告诉林薇,我看过之后会联系她。你先出去吧。”
“是,陆总。”简妄如蒙大赦,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是恭敬地应了一声,微微欠身,然后转身,保持着平稳的步态,向门口走去。
他的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深沉的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拉开厚重的木门,侧身出去,再轻轻带上。
“咔哒。”门合拢的声音,轻微却清晰,像是一个阶段的终结。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只有陆承砚一人的绝对寂静。台灯的光晕依旧温暖地笼罩着书桌这一隅,照亮着那个深蓝色的档案盒,那份倒扣的照片,以及那份代表着现在与未来的、崭新的合作协议。
陆承砚没有立刻去动任何一样东西。
他靠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后仰,闭上眼,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按压着两侧的太阳穴。
脑海里,两张面孔在不断交替、重叠——照片上那个十六岁、眼神倔强清澈、扛着柴禾的赤脚少年,和刚刚退出房间那个穿着西装、姿态恭谨、眼神复杂的年轻助理。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坐直身体,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倒扣的照片上。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伸出手,用指尖将其重新翻转过来。
那张褪色的照片再次暴露在灯光下。
黔东南的雨雾,泥泞的路,沉重的柴捆,以及少年那双穿透时光的眼睛,再一次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的表面,感受着那细微的、光滑的质感。
这一次,动作缓慢而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