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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淹没 ...

  •   沪市瑞金医院住院部大楼如同一座巨大的白色方舟,带着某种超越时代的、冷峻而洁净的未来感,巍然屹立,停泊在黄浦江那条蜿蜒温柔的支流——苏州河畔。它那庞大的玻璃与钢结构躯体,在午后偏斜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近乎金属质感的辉光,仿佛并非扎根于土地,而是随时准备启航,驶向未知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命运之海。苏州河的水面被微风拂过,漾起细碎的金色涟漪,光影流动,悄无声息地映照在这座“方舟”光洁的外墙上,仿佛为其冷硬的线条注入了一丝生命的律动。河对岸,是沪市永恒的背景音——隐约的车流声、城市的呼吸声,在此处却奇异地被过滤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

      大楼正面,数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如同镶嵌在白色墙体上的巨大晶体眼眸,冷静地吸纳着外界的天光云影。午后阳光,失去了正午的酷烈,变得醇厚而温润,带着一种慵懒的、金黄色的质感,以极其精准的角度穿透这些透明的屏障。光柱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无数微尘如金色的精灵般飞舞、旋转,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沉默的芭蕾。它们最终坠落,在病房内部光洁如镜的、价格不菲的意大利米黄大理石走廊上,投下一条条长长的、斜斜的光带。这些光带边缘清晰,仿佛用最锋利的刀片切割而成,横亘在走廊地面,将空间分割成明与暗、暖与冷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行走其间,脚步时而踏入一片温暖的、虚幻的金色池塘,时而又没入走廊深处那带着医院特有凉意的、现实主义的阴影里。

      空气,是医院里独有的、复杂而富有层次的气味交响曲。主导旋律永远是消毒水那略带刺激性的、凛冽的气息,它无孔不入,像是某种透明的、具有强大净化力量的幽灵,固执地宣称着此地对于疾病与死亡的绝对管辖权。这气味尖锐,带着氯的微腥,能轻易勾起人们内心深处对于无菌、隔离以及生命脆弱性的本能警觉。然而,在这主旋律之下,又顽强地交织着其他生命的迹象。鲜花的淡香是其中最温柔的反抗——康乃馨的甜腻、百合的馥郁、雏菊的清新,它们来自探病者手中一束束饱含心意的花礼,试图用自然的生机对抗病榻的衰败。与之混合的,还有食物的温热气息,可能是某位家属刚从楼下微波炉里热好的、带着油脂香气的鸡汤,也可能是护士站飘来的、清淡的病号餐的味道,甚至夹杂着方便面那浓烈而廉价的酱料气味。这些气味分子在空调系统恒温恒湿的循环中,彼此纠缠、碰撞、融合,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但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能瞬间辨识的——“医院的味道”。

      在这被气味和光线填满的空间里,人是流动的、沉默的注解。穿着蓝白条纹或纯棉素色病号服的人们,是这里的主体。他们的步伐大多缓慢而迟疑,像是背负着无形的重量。有人由家属搀扶着,一步一步丈量着走廊的长度,目光盯着脚下仿佛没有尽头的米黄色地砖;有人独自坐在走廊两侧冰冷的金属排椅上,身体深陷,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那一方被窗框切割的天空,脸上带着一种被漫长治疗和不确定未来磨平了棱角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偶尔,也能看到一丝焦虑,像电火花一样在某个家属的眼中闪过,他们紧蹙的眉头、无意识啃咬指甲的动作、频繁看手机又失望放下的姿态,都泄露着内心的波涛汹涌。家属们的交谈,如果存在,也必然是低沉的、耳语般的,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那些正在与病魔谈判的脆弱灵魂。整个空间,因此漂浮着一种无形的、密度极高的、名为“等待”的沉重粒子。它填充在每一次呼吸之间,沉淀在每一道目光之内,让时间都变得粘稠而缓慢。

      简妄的脚步很轻,几乎是踮着脚尖,像一只警惕的猫,穿梭在这片弥漫着等待与药水气息的微缩世界里,走向走廊最深处、那片更为安静也更为昂贵的特需病房区。他的身影在明暗交错的光带间掠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手里紧紧提着一个银灰色的保温桶,那是他在学校宿舍那个狭窄逼仄、油烟机都不太好用的小厨房里,守了快三个小时的成果——一锅精心熬煮的筒骨汤。汤底被他细心地撇去了浮油,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几块精心挑选、带着筋膜的筒骨沉在桶底,汤里只加了少许的姜片和盐,最大限度地保留食物原本的鲜味,以期能唤醒妹妹因化疗而退化的味蕾。保温桶的外壁,似乎还残留着小厨房里那股温暖的、带着食物烟火气的气息,与医院里这种无处不在的、凛冽的消毒水味道格格不入。

      终于,他停在了一扇虚掩着的房门前。门是厚重的实木,漆成柔和的米白色,门牌号是优雅的金属数字,无声地彰显着此地区别于外面普通病房的等级。门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狭窄的、黑暗的缝隙,像是一只好奇而谨慎的眼睛,窥视着内外两个世界。他站在门口,能听到从门缝里隐约流淌出来的、卡通片欢快而简单的音乐声,还有妹妹简星那虽然虚弱,却带着明显兴奋的、细微的说话声。

      他抬起手,手指在触碰到冰凉的门板前,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停滞。然后,他用了更轻的力道,将门推开。门轴质量极好,没有发出任何令人不快的吱呀声,只有空气被轻微搅动的涟漪。

      病房内的景象,如同一幅精心构图的静物画,瞬间涌入他的视野。这里的空间远比普通病房宽敞,更像是一间布置雅致的酒店客房。光线并非来自头顶刺目的荧光灯管,而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隐藏在吊顶边缘的间接照明,以及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所引入的、经过双层中空玻璃过滤后的自然光。光线明亮,却毫无攻击性,均匀而柔和地洒满每一个角落,连阴影都显得那么温顺。

      简星,他的妹妹,就半靠在一张可以多角度电动调节的医用病床上。床被摇起一个舒适的角度,让她既能看清窗外,又能方便地操作手中的东西。她小小的、因为长期病痛而愈发纤细的身体,几乎完全陷在了蓬松、洁白如云朵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几乎与枕头和被单融为一体的脸,以及一双此刻正闪烁着异常明亮光彩的眼睛。那双眼,原本因为反复的化疗和疼痛的折磨,常常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黯淡无光。但此刻,它们却亮晶晶的,仿佛有内部的光源被点燃,真的落入了碎钻般的星辰,闪烁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纯粹的快活。

      她正拿着一个崭新的、超薄款的平板电脑。那平板有着流畅的金属边框和高清炫丽的屏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纤细的、几乎能看见淡蓝色血管的手指,还带着一点病弱的笨拙,却又充满了一种新奇的兴奋,在光滑的玻璃屏幕上急切地划拉着。屏幕里,色彩鲜艳的卡通形象正在跳跃,伴随着节奏明快、旋律简单的儿童音乐,构筑出一个与病房外那个沉重世界截然不同的、无忧无虑的虚拟乐园。

      而床边那个原本应该摆放水杯和药品的胡桃木色小柜子,此刻几乎被一座小小的、色彩斑斓的“礼品山”所淹没。那里堆满了各种包装精美、字体多为外文的进口水果礼盒,鲜艳的草莓、金黄的芒果、饱满的车厘子,如同宝石般陈列其中;还有各种看起来就很高档的、印着复杂外文标签的儿童零食;以及几个造型设计极其可爱、毛绒细腻到仿佛自带柔光的超大号毛绒玩具——一只憨态可掬的粉色草莓熊,几乎有半个简星那么大,还有一个穿着背带裤、长耳朵耷拉着的、据说会唱歌的浅蓝色兔子。在这些礼物的簇拥下,简妄带来的那个银灰色、略显陈旧的保温桶,显得那么朴素,甚至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寒酸。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拘谨而羞涩的访客。

      “哥!” 简星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那双落入了星辰的眼睛,在捕捉到简妄身影的瞬间,光芒更盛。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因为这个发自内心的、大大的笑容,而绽开了一抹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红晕,就像连续阴霾天气里,偶然从厚重云层缝隙中透出的一缕微弱阳光,虽不炽热,却足以动人。她迅速放下那个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平板电脑,屏幕上的卡通音乐戛然而止,她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清澈的月牙,“你快看!小陆哥哥又给我带了好多好多好东西!还有这个平板,他说让我看动画片解闷,还下载了好多学习软件呢!”

      “小陆哥哥?” 简妄的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钉住,硬生生顿在了门口。这个词从妹妹口中如此自然、甚至带着亲昵地吐出,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潮湿的手,轻轻地、却又不容抗拒地攥了一下。那感觉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弥漫的、带着酸涩的闷胀感。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妹妹那张因为外来者的馈赠而泛起生机的小脸上,那抹红晕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眼。他的视线继而机械地、不受控制地扫过柜子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明显不属于他们那个简朴甚至窘迫世界的礼物。每一件精致的礼品,都像是一个无声的宣言,在炫耀着一种他无法给予的、轻松而丰沛的物质力量。

      保温桶那塑料材质的提手,在他无意识地收紧手指间,发出了细微的、近乎哀鸣的“咯吱”声。这声音极其微弱,却被病房里过分安静的空气放大,清晰地传入他自己的耳中。他手背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隐约浮现。

      “嗯!” 简星用力地点着头,细软的发丝在她额前拂动。她献宝似的,用那根还残留着平板电脑屏幕上体温的手指,一一指过那些昂贵的“战利品”,声音里充满了孩子气的炫耀和得到新奇玩具的纯粹快乐:“喏,那个超大的草莓熊,抱着可舒服了!还有那个会唱歌的兔子,按一下它的手掌就会唱英文歌!还有这些巧克力,盒子好看吧?里面是各种形状的,可好吃了!小陆哥哥说……呃……” 她兴高采烈的语流突然遇到了一个看不见的礁石,速度慢了下来,声音也下意识地低了下去,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犯了某种未知的禁忌。她那双大眼睛里,快乐的光芒被一丝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紧张地、仔细地观察着哥哥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中解读出风暴或晴天的征兆。“他说……他说是公司福利,每个员工家属生病都有的……”

      “公司福利?”
      简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里面混杂了太多的情绪——有对这套说辞显而易见的荒谬性的洞悉,有对自身无力境况的自嘲,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未熟果实般酸涩的滋味,从喉头一直蔓延到心底。砚海集团的福利?还真是“贴心”到了无微不至、深入员工最私密家庭生活的程度。他迈开脚步,走向那张被礼物环绕的柜子,动作略显僵硬地将手中的保温桶放在那一堆琳琅满目的进口零食和精美玩具旁边。对比之下,他熬了三个小时的筒骨汤,盛放在这个普通的保温桶里,更像是一件来自过去时代的、不合时宜的遗物,散发着一种努力却依旧掩盖不住的贫瘠气息。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习惯性地想要去揉一揉妹妹那原本细软蓬松的头发,一个属于兄长的最简单、最直接的安慰和亲昵动作。然而,他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猛地停住了,悬在半空,指尖感受到她头皮传来的微弱温度。他清晰地看到,她原本浓密黑亮的头发,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大剂量化疗,已经变得有些稀疏,发丝干枯脆弱,失去了健康的光泽。这细微的改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

      “星儿,”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要低哑几分,像是声带许久未曾润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震颤,“这些东西……很贵。我们不能……”

      “我知道的,哥!” 简星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飞快地打断了他,语气急切,仿佛慢一秒,那些漂亮的礼物就会长翅膀飞走,或者哥哥就会说出更决绝的话。她伸出那只没有在输液的小手,冰凉的手指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急切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哥哥停滞在半空中的那根手指。那冰凉的触感,让简妄的心又是一缩。她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懂事,甚至带着一点故作成熟的算计:“我跟小陆哥哥说了不要,他说……他说就当是借给我的,等我好了,以后赚钱再还他!” 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渴望、恳求,以及一丝深藏眼底、害怕被拒绝的紧张,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的眼睛,试图用自己的目光融化他脸上任何可能出现的、不赞成的坚冰。“哥,你别生气好不好?小陆哥哥……他其实人挺好的,就是……就是说话有点凶巴巴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那双紧紧抓住哥哥手指的小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与眼前这些色彩斑斓的、能暂时驱散病房阴郁的快乐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线。而简妄,则沉默地站在那里,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妹妹冰凉的体温,目光从她恳求的小脸,移到柜子上那座刺眼的“礼物山”,再落回自己带来的那个孤零零的保温桶上。病房里柔和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了一片深深的、复杂的阴影。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鲜花的香气、食物的余味,以及那种名为“等待”的沉重粒子,依旧在无声地流淌、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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