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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月照雪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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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宅,天色已晚。
沈云烟邀请谢孤峤下一盘棋再走,逢月摆上了棋盘,扫雪奉来香茶,下棋之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见沈云烟举着棋子出神,他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日处置了沈二一家和王城守,来日换一个人来做城守,若也是昏庸之辈,今日之事还会重演。”
“有州牧在。”
“是,张大人想必会提拔有才干之人做城守……可是以张大人之能,尚且耳目闭塞,治下也有王城守和沈家一手遮天之事,天下间的冤案,如何能杜绝?”
谢孤峤饶有兴致看着她,没想到她因为沈二一案,竟然忧心起天下来了。
不过她只是发愁了一会儿,就自己想开了,“我既无通天手眼,也只能尽我微小之力,救能救之人,遇上了这种事,能帮则帮吧。”
谢孤峤想起那则预言,佛经《空无》为当世最高佛典,唯有修为精深的高僧可参悟其中深奥佛理,修得至高佛法。其中有一卷大乘预言卷,千年来修成者寥寥,但根据预言卷所得预言无一不准。
沈云烟,真是灭世之人?
他捏紧了手中棋子,眉心隆起了褶皱。
“这一子,这么难下吗?”
她望着棋盘,谢孤峤的棋风杀伐果断,怎么突然落子犹豫起来了?
他回过神,随意落下一子,“你的棋路,很像一个人。”
“谁?”
“一个老和尚。”他笑了笑,“惯于以退为进,伺机而动,等待致胜之手,不过你棋艺高他许多,老和尚是棋又臭,落子还慢。”
沈云烟让他给逗笑了,“有机会也想跟你口中的老和尚下一盘棋。”
话音落,他忽然变了脸色,站起了身。
沈云烟诧异抬头,却见他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似乎在凝神听什么动静。
她会意,跟着他走到柜前,在他的示意下,藏进了柜中,他也跟着躲了进来,反手关上柜门。
柜中狭窄,藏进两个人显得十分拥挤,她只能紧紧贴着柜板,才能不贴到谢孤峤身上去。哪怕如此,这距离也太近了,鼻尖仅隔几寸,呼吸相闻,周身都是他的气息,她心跳如擂鼓,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这时,她听到了咯吱一声开门声。
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有人偷偷进来了!
她侧耳凝神,隐约听到了起伏的脚步声,来的应该不止一人。
房中无人,他们竟不离开,而是翻箱倒柜的搜寻起来,她不由紧张气促,而身边之人气息悠长沉稳,才刚被他这份镇定感染,脚步声就在柜前停住了,柜门缓缓从外面被人拉开,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瞬,谢孤峤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
惨嚎声不绝于耳,她意识到在发生什么,睫毛在他掌心轻颤。
过了好一会儿,哀叫声渐止,耳边响起他平静的声音,“没事了”。
眼皮上微凉的触感离开,她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尸体,这几人穿着夜行衣,黑巾蒙面,睁着眼睛没了气息,俱是被一招割喉毙命,血迹喷得满屋都是,弄脏了地板桌椅。
其中唯有一个还有活气,他四肢血流如注,手脚筋俱被隔断,满脸惊恐的在地上爬动,刚才叫的最惨的,想来就是此人了。
“留了一个活口。”谢孤峤淡淡道。
沈云烟从震惊中冷静下来,这些人看打扮就是杀人越货的行家,她回想起离开府衙时王夫人狠绝的眼神,看来王夫人那日被她羞辱后,就对她动了杀心,竟想买凶杀人……
“把这个活口送去衙门,王夫人的罪证又可以加上一笔了。”
她交代闻声赶来的李护院。
李护院见这满地死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看到尸体上利落的伤口,再看站在尸堆之中,满脸冷傲的谢孤峤,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这干脆利落杀人的手段,让人怀疑到底还是地上躺着的是杀手,还是他才是杀手。
他见小姐安好,不敢再多看谢孤峤一眼,拖着那活口出去了。
沈云烟倒没在意满地的尸体,从柜子里出来之后,她就被谢孤峤吸引了注意力,只见他双手手腕上,各自浮起一圈金色文字,那些文字像是鎏金细沙写成,灿灿金光,绕着他腕间缓缓转动。
“这是梵文?”
她不懂梵文,但见过经传中的这种文字。这些文字又和一般的梵文不同,它们经过了转变,更接近符咒的形态,那种缓慢转动的轨迹,仿佛蕴含了某种神异的力量。
“这是【戒】。”
“戒?”
“我说过,我仅受一戒。”
她恍然,可又陷入疑惑,戒律清规,是规训人心的无形之物,她从未见过有形的“戒”,意思是,他若做了犯戒之事,这些符咒就会阻止他么?
“是什么戒?”
“杀戒。”
沈云烟看着满地尸体:……
“犯戒会有什么后果?”
他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的嘲讽冷意,“并不是什么人都不能杀,恶贯满盈之人,祸乱世间之妖都可杀,不可杀无辜之人。”
她松了口气,暗道这戒律好歹还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说话间,那些金色文字缓缓收拢,印在他的手腕上,像是一圈耀眼的手链,过了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看来是他刚才杀人触发了戒律,戒律判断杀的是该杀之人,便没有触发任何后果。
这东西看着神乎其神,真的每一次都能判断准确吗?该杀与不该杀的人,界限是什么呢?又是谁在他身上刻下了这道戒律呢?
她满脑子都是问题,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如果真有一天,你想犯戒,我会阻止你的。”
他不说犯戒的后果,沈云烟猜测,既然都用上了这神异之物,恐怕后果会很严重。
他闻言挑唇一笑,“你怎么阻止?”
“我也不知道,总之尽我所能。”
处理了王夫人派来的一批杀手,之后的一个多月,沈宅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转眼到了六月中,因为工匠们热情高涨,祖宅修葺的进度比预想中还要快,庭院、厢房、小楼修葺一新,只剩下一些扫尾事项。这座废弃十年的宅邸,终于焕然一新,一扫月前满目衰败的景象。
彻底完工那一日,沈云烟请纪雅儿和工匠们宴饮一日,大家笑笑闹闹中听到了翠儿一案结案,翠儿尸骨已经入土为安,沈公子认罪伏诛的消息。
沈二和王氏身上也有人命,只是还未审清,过两个月就要跟儿子地下团聚去了。
沈云烟让扫雪备了薄酒和祭礼,捻香一炷,在湖边柳树下祭拜了翠儿。
扫雪道:“小姐,你不觉得这宅子死过的人太多了么?先是王三,车夫,又是翠儿,还有那么多杀手,总觉得不太吉利。”
沈云烟闻言一笑,“往前推一千年,哪块土地没有死过人?生者享生,死者安宁,年节祭奠,互不相扰,哪有那么多忌讳呢?”
扫雪心想也是,她也点了一炷香拜了拜,“翠儿,愿你来世无病无灾,开开心心的活着。”
风拂柳枝,柔柔摇摆,似乎是翠儿在回应她们的话。
这时,逢月的声音遥遥自传来,“小姐,快看谁来了!”
一道白衣身影跨过门槛,穿花度柳而来。
夜阑河畔,风声烈烈。
这里是人妖分界,茫茫河岸,荒草蔓生,一片荒凉死寂中,一只乌鸦拍着翅膀飞到了河边,用尽了力气,一头栽倒,眼看就要掉进河里。
乌鸦哀鸣一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死定了,一阵风将它托了起来,戏谑笑声响起,“冥鸦,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没有长进?”
冥鸦猛地睁眼,见河岸边站着一道修长身影,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赶紧顺着那道风势飞到他面前,化为人形,对着他纳头就拜:“祖爷爷、祖爷爷救命!”
这唤做冥鸦的妖,正是那天死里逃生的王三。
被他称为祖爷爷的男人,看起来却十分年轻,长相俊雅,风流潇洒,双目是火焰般的赤红色,眼中跃动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谁把你弄得这么凄惨?”
“是个和尚!”冥鸦浑身裹在一件羽翼状的黑袍里,他哑着嗓子说,“还有一个女子!”
谢孤峤那一击实在要命,如果不是他继承了祖爷爷赤霏的一丝金乌血脉,生了一片替命之羽,他已经死透了。
虽然侥幸不死,他也受了重伤,一路东躲西藏,唯恐被修士发现,好容易逃到夜阑河边,已是气空力尽、强弩之末,若不是碰巧赶上祖爷爷在此,他已经掉进河水里淹死了。
这一条夜阑河阻隔了人妖两界,人渡之则沉,妖渡之亦死,这是一条死寂的、吞噬一切生命的河流,就算是他生了翅膀,也飞不过河岸,河水有一股吸力,飞到一半就会坠河而死。
能过河的只有血脉强悍的大妖,小妖想要渡河,只有靠大妖捎带过去,在这里碰上祖爷爷,是天不绝他啊!
他将自己被沈云烟算计,又被谢孤峤所伤的事说了一遍,“谢孤峤太厉害,我打不过他,算我倒霉……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真正深藏不露的是那沈云烟!”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黑袍,只见他手上、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血洞,肌肤溃烂,伤口不愈,看起来狰狞可怖。
见状,赤霏脸上笑意尽收,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仔细打量冥鸦神色伤口,质问,“怎么弄的?”
“是沈云烟的血。”冥鸦道,“我弄伤了她,她的血溅在我身上,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我飞了一阵,渐渐觉得沾了血的地方滚烫,之后皮肤溃烂,伤口无法愈合,妖力也在不断流逝,这女人的血太古怪了!”
随着他的话,赤霏的神色越来越兴奋,眼中火焰像是烧起来了一般,“伤妖之血、伤妖之血……”
他念念有词,冥鸦不解:“祖爷爷,您在说什么?”
赤霏道:“十年前,大妖围攻镇妖塔,试图救出妖皇,最终惨败而归。吾于镇妖塔前,听到妖皇密语,‘能破镇妖塔封印之人,其血能伤妖族’,十年了,终于让我找到了……”他语气急切,激动不已,“你快详细说说,那沈云烟是何来历,人在何处,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