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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玄清旧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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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梵音寺的执事长老到了。
沈云烟见到了三尺剑。
她让逢月关上房门,拦住扫雪,她想单独跟这人聊一聊。
三尺剑长身而立,态度磊落。
沈云烟打量着他,平心而论,这人长得并不差,只是疏于打理自己,长发随便一扎,下巴边还有青色的胡茬,常年奔波,眉间有尘,眼底有霜。
“扫雪要跟你一起走的事,你知道了吗?”
“她说想去看看莺儿。”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三尺剑沉默片刻,“她不该跟我去。”
他这一趟回去,尚不知二皇子会怎么处置他,如果走到最差的那一步,他只能带着莺儿逃命,到时又怎么兼顾她。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以他这样的身份,实在不该招惹一个姑娘家,可他又不忍心见她死……
“你有没有想过,揭发二皇子?”
他一愣。
“田家一案已经水落石出,太子蒙冤得解,二皇子大势将去。他所倚仗的那个邪道,也被梵音寺盯上了,自顾不暇帮不了他。”沈云烟缓缓分析局势,“你这时候回去,正是他气急败坏之时,身居高位的人,最不能忍的就是背叛,我猜他固然恨我和谢孤峤,但他最恨的人应该是你。”
三尺剑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所以你这一趟回去,不是可能会出事,而是肯定会出事。”沈云烟道,“唯有先发制人,投向梵音寺,揭发二皇子,你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他是我主子。”三尺剑道,“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救了我,我不能对他落井下石。”
“他救过你,你为他做过多少事呢?恩有还尽时,还说是你想被他驱使一辈子?”
“我……”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陷入了一番心理挣扎中。
半晌,他颓然道,“我不是好人,我为他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我没有回头路。”
“欸,年轻人,怎么能这么说呢?”忽地窗户一开,无事和尚坐在窗框上啃着一只鸡腿,“只要人活着,就有无限可能,你想往北走往南走,还是想往前走往回走,路它都在那里,只是你的心被自己蒙蔽了,所以看不见路。”
窗外的阳光投在和尚身上,仿佛给他微胖的身躯镀上了一层佛光。
三尺剑似有所悟。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前做错了,此后便痛改前非。”和尚尽情唆着鸡骨头,“关键是,人要分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帮了恶人,那不叫偿还恩情,那叫助纣为虐,不是帮他,而是加重他的罪孽,明白了么,小伙子?”
“大师一番话,使我内心通明。”他冲着无事和尚行了一礼,顷刻之间竟得彻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着,他转身要走。
沈云烟道:“等等。”
她取出一个匣子,交给了和尚,“这是我留给扫雪准备的嫁妆,劳你转交给她。”
和尚愣了一下,“施主,你给错人了。”
“没错。”她含笑看着和尚,“我看大师一片慈悲之心,想请大师和他们两同去玉京,一路上多跟他们讲讲佛法——”
和尚连连摇头,“玉京那种多事的地方,无事和尚我可不去。”
“你若是怕惹事,便将人送到城门口就走。”沈云烟道,“更何况这一路还有梵音寺执事长老他们同行,肯定不会有事。”
“大师若将他们两送到,这匣中一半资材,就归大师所有。”
她说话的时候,和尚已经偷瞄了匣子里厚厚一叠银票,顿时有些心动,这可以买多少鸡腿啊!
“当然,我知道以大师之清高,并不因俗物心动,实在是大师慈悲为怀,不忍见这两个年轻人心生迷惘,行差踏错。大师若救了他们两人,胜造七级浮屠啊。”
她一通吹捧把和尚捧得飘飘然,他看向三尺剑,清了清嗓子,“在海里你救过和尚,和尚也不能欠你因果,就跟你走这一趟吧。”
送走了扫雪和三尺剑的第二天,沈云烟也启程了。
这一次只剩下了她、逢月和谢孤峤三人上路,逢月因为扫雪离开,偷偷抹了几回眼泪,既担心不舍她,又忍不住埋怨她,明明说好了陪着小姐,竟因为一个男人撇下小姐走了……
想着她只是说了去看看就回,但愿她还会回来吧。
沈云烟见她忧心忡忡,“放心吧,有无事和尚在,玉京那么多美食,他怎么可能到了城门就走?他嘴上说着不想惹事,关键时刻一定会帮扫雪的。”
“小姐为她想的这么周到,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逢月道,“我只是怨她不懂事,丢下小姐——”
沈云烟按住她的手,“我倒是盼着,你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总不能围着我打转一辈子。”
“我就想跟着小姐一辈子。”
马车摇摇晃晃,她忍不住笑了。
逢月看了看帘子里,“谢大师的伤还没好吗?”
“我去看看他。”
这几天谢孤峤有点怪,跟他说话,他有时会走神,有时又显出一种隐隐的暴躁,像在压抑着什么,上了马车就窝在里面不出来,懒懒的犯困,想来可能是伤势渐愈导致的。
她刚进马车,就被拉住了手,跌进了一个泛着冷香的怀抱。
他修长手指抚摸她的脸颊,细密的吻落在了她颊边,唇上……
沈云烟软在他怀里,微微喘息。
那眸如秋水,腰肢缠绵的模样,让谢孤峤眸色又沉了几分,他再次靠近——
“等等!”
沈云烟连声叫停,直起腰来坐得离他远了点,认真打量他,“谢孤峤,你不对劲。”
他并不是重欲的人,可是这几天他忽然变得很黏糊。
见了她就要亲。
没事就要抱在一起。
有好几次,沈云烟都以为他们真的要发生点什么了,好在他还有一丝理智,记着她的那句话。
受了伤也不会让人变成这样吧?
她视线在他身上游移,他的姿势比往常更懒了,瘫坐在马车上,若不是他身高腿长,这姿势一般人做来实在不好看,而且……
“你的眼睛好像有点红。”
见她打量,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过几天就好了。”
“所以你是怎么了?因为去玄清观不开心吗?”
“不是。”
“你不想见到雪庭?”
他又睁开了眼睛。
沈云烟一脸无辜,“我不是故意要提他。”
“我和雪庭……他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亲人,你说你吃醋,但是我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为何?”
“因为他是玄清传人啊,玄清观十分讲究血脉传承。玄清观主的道侣,必须也得是修道之人,才能保证玄清一脉的传承。”
这么一说,他心情似乎好了些。
“若你了解雪庭,便知他有多不容易,上一任观主没有娶妻,死的突然,传人位置落到他这个徒弟身上,那些固执的老道都对他很不满,他们觉得,唯有继承道君血脉的人,才能修得《静虚》大成,所以在他突破到第九重之前,他们都不会让同意他继任观主,到现在也只是称他为道子、少君。”
她有些为陆雪庭不值,“未来他们肯定也会干涉他选择道侣之事,说不定还会让他娶个不喜欢的道侣,以免前道君的悲剧重演,所以他真的很惨。”
她说了一堆,是希望谢孤峤明白,大可不必吃雪庭的醋,也希望改变他对陆雪庭的印象,可口水说干了,对面人又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
“谢——”
算了,她忍!
谁叫她涵养好,不跟伤患计较。
如此颠颠簸簸,一路前行,到了十月中,道旁的枫叶都红了,他们终于来到了玄清观。
谢孤峤的伤终于好了,他不再那么腻着她,也不再用那种好像要把她一口吞了的眼神看着她,但是他肉眼可见的更懒了。
如果他不是个人,沈云烟简直怀疑他是快要冬眠了。
天色阴沉,秋雨如绵。
细细密密的雨连成线,夜阑河的河风一吹,带来深秋的寒凉,马车停在玄清观大门外,逢月给她添上了披风,撑开伞先下了马车。
她推了推车上人:“谢大师,醒醒,咱们到了。”
谢孤峤睁开眼睛,她愣了一下。
刚刚,她好像看到他眼睛里有条线——
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他起身靠过来,身上冷香袭人,她偷偷闻了闻,内心涌起一阵满足感。
这些日子他们同寝同食,熏一样的香,用一样的香丸,他身上那股寺庙里带出来的檀香气终于是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亲手制的冷梅香味,她很喜欢这道香韵,他身上带着自己的味道,他的人也是属于自己的。
思及此,不由偷笑两声。
“笑什么?”
两人相携下了马车,逢月递给他另一把伞,他撑开了,自然的罩在了沈云烟头顶,她抬头看去,见他的长发光洁如绸,垂了满背,“我笑你睡傻了,连头都不梳,就这么披头散发进观,丢不丢人。”
谢孤峤垂眸看她,“夫人不给我梳,我不嫌丢人。”
没来由地,沈云烟心弦一颤。
这张脸看了这么久,还是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让她深深惊艳。
谢孤峤举着伞,两人并肩走进观中。玄清观占据了整座玄清山,从山脚的山门进,就已经属于道观范围,沿着山路蜿蜒而上,路上便能见到一些灰顶白墙的殿宇。
和梵音寺的大气雄伟不同,这里幽静而古朴,道殿深藏山中,飞檐翘角,讲究的是留白和意趣。
虽然下着雨,山道上行人还是不少,有来进香的香客,还有许多着道袍的道人,这些人并不都是玄清观的人,他们是从各州的其他道观赶来玄清观拜谒祖庭的,这些人既有寻常的道士,也有修为高深的修士,往来于道,神色虔诚。
所以有天下道观归玄清的说法。
玄清观的地位极高,是观中之观,道门之首。
论面积,玄清观并不比梵音寺小,上山的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看到山顶正殿的檐角了。
逢月累得擦汗。
沈云烟道,“加把劲,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山顶了。”
“啊?还没到?”逢月哀叹,“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累?”
“我小时候上山下山一天跑几个来回都不累。”这条山道充满了回忆,她想起幼时,不由好笑,“那时贪嘴,总惦记着吃山下镇上的酸菜肉包子,就帮着观里的人跑腿,赚点跑腿的铜板买包子吃。”
逢月奇道:“小姐小时候这么活泼?”
她笑着说,“也就有那么一阵吧,后来宋知院觉得小孩子在外面跑不安全,就不怎么让我出去了,我那时候最喜欢缠着知院问东问西,问得她受不了了,她就打发我去陪雪庭读道经,陪着他读经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安静。”
谢孤峤道:“读经,我也可以。”
沈云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呛了一下,“我是说,我很喜欢听道经的内容。”
“我也可以做一个道士。”
“别——”沈云烟看他,“让你离开梵音寺,我已经很愧对一念禅师了,再让你去做了道士,禅师怕是会被我气死。”
“我自己要走,你不必愧疚。”
沈云烟凝望着他,他眸似深渊,那么幽寂,看不到底,他这样的眼神,让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在意什么。
他可以说不做和尚就不做了,说要去做道士,也不甚在意的样子,行走于世间的身份那么重要,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谢孤峤,你还记得我问过你,离开梵音寺之后想做什么?”
“嗯。”
“那时你说你没想过,现在你想好了吗?”
“我年少时,觉得寺中枯燥,跟老和尚提出要离寺,那时我曾跟他说过一番豪言壮语,说要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往后十数年,我在人世游历,觉得世间无聊,万物无趣,跟在寺中也没什么区别,直到我遇到了你。”
她怔了一下。
“但我这个人,其实也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人。”
“有没有趣,我说了算。”
她微微红了脸,暗想喜欢一个人可能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就像谢孤峤在她心里也有光环一样。
“后来我并没有想明白,我跟老和尚放言要走的那条路是一条怎样的路。”他注视着她,“不过我现在有一件想做成的事。”
“我想改变你的命运。”
“保你神鬼不侵,护你岁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