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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灼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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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澈没有立刻回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馥郁的花香和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一同吸入肺腑。
他避开了苏逾带着笑意的、温和的探询目光,微微侧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郑重,从那一摞厚厚的书本最上面,拿起了一本。
那本书有着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已经有些磨损,透着一股被反复翻阅的熟悉感。
是《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
凌澈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翻开了书的扉页。
然后,他将书递向苏逾。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递出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泛黄的扉页纸页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苏逾的目光落在那本递过来的书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
他伸出手,准备接过来。
就在苏逾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页边缘的刹那——
凌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向前送了一下。
苏逾温热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轻轻地擦过了凌澈递书时微凉的、骨节分明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感,极其短暂,如同羽毛拂过,又像微弱的电流窜过!
两人都像是被烫到一般,身体同时微微一僵!
苏逾伸出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动作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
他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似乎也凝固了一瞬,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凌澈则像是被电击般,猛地缩回了递书的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他迅速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如同被晚霞瞬间染透。他死死地盯着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手背,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紫藤花的甜香依旧固执地弥漫,池中红鲤摆尾搅动水流的声响,还有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微妙张力。
苏逾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若无其事地、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本悬在空中的《傲慢与偏见》,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只是错觉。
他的指尖稳稳地捏着书脊,目光落在翻开的扉页上。
扉页是空白的米黄色纸页。
但就在那空白的中央,一行用黑色钢笔写下的字迹,力透纸背,清晰无比地映入眼帘:
“等我考上本地大学,能不能请你去平江路吃一碗三虾面?”
字迹是凌澈特有的工整严谨,横平竖直,如同刀刻斧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固执和笨拙的认真。
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将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孤注一掷的邀请,和深藏心底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都凝练在了这短短一行字里。
苏逾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行字上。他握着书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午后的阳光穿过紫藤花叶的缝隙,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将他浓密的睫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他唇角那抹凝固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缓缓地、更深地漾开。
他没有立刻回答。空气里只有紫藤花的香气在静静流淌。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凌澈垂着眼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
他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苏逾抬起头。
他的目光不再看扉页上的字,而是笔直地、温和地、带着一种了然的笑意,落在了凌澈低垂的、泛着绯红的耳廓上。
他的声音响起,清朗依旧,却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某种沉甸甸的暖意,像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米糕:
“好啊。”
他顿了顿,目光里笑意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郑重,清晰地补充道:
“不止三虾面。”
“等你拿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花瀑的阴影和水流的声响,一字一句,敲在凌澈的心上,“我带你去吃朱鸿兴的头汤面,加双浇头。”
朱鸿兴。
苏州面馆里屹立百年的老字号。
头汤面,是每天清晨第一锅用新鲜骨头熬煮的汤底下的头碗面,汤色清澈,味道最是醇厚鲜香。
双浇头,意味着双份的浇头,奢华而满足的许诺。
这不仅仅是一碗面的约定。
这是苏逾用最“苏州”的方式,给予他最郑重的回应和期许。
凌澈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像是瞬间被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亮得惊人!
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紧张和矜持!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开来,一直烧到了脖颈。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赤诚。
“嗯!”一个短促而有力的音节,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苏逾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烧红的脸颊,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合上那本《傲慢与偏见》,修长的手指在深蓝色的封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珍重的意味。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书轻轻放回了凌澈放在桥栏上的那摞书本的最上面。
阳光炽烈,蝉鸣嘶哑。
水榭的阴影里,紫藤花甜香浮动。池中红鲤摆尾,搅碎一池斑斓的光影。
少年滚烫的心事,和男人温和的承诺,在这座被紫藤花瀑半掩的曲桥尽头,在六月灼热的空气里,无声地发酵、沉淀,酿成了一坛名为“等待”的、带着栀子清香的醇酒。
日子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焦灼和无所事事的漫长中,如同苏州护城河的水,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盛夏的蝉鸣一日响过一日,将空气里的水分都蒸腾殆尽,只剩下灼人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