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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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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一个午后,阳光毒辣得能晒化柏油路面。
平江路的老街像一条被晒蔫了的蛇,慵懒地匍匐在滚烫的日光里。
青石板路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蒸腾起氤氲扭曲的热浪。
沿河的店铺大多门扉半掩,店主摇着蒲扇,在穿堂而过的、带着河水腥气的热风里昏昏欲睡。
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吼着,将这份午后的寂静拉扯得更加漫长。
苏逾撑着一把素色的纸伞,伞面隔绝了头顶毒辣的日头,在脚下投下一小片移动的阴凉。他刚从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老店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装着新墨和宣纸的纸袋。
暑热蒸腾,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气息。他沿着河边树荫稀疏的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清静。
护城河的水在烈日下泛着油腻的绿光,缓慢地流淌着,带着水草和淤泥被晒过的沉闷气息。河对岸的白墙黛瓦,在蒸腾的热浪里扭曲变形。
路过一家小小的旧书店时,苏逾的脚步顿住了。
书店的门脸很不起眼,木质的门板被岁月和风雨侵蚀成深褐色,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字迹模糊的木匾——“汲古斋”。
店门半开着,里面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高耸到天花板的、塞满了旧书的木质书架,散发着旧纸张、油墨和灰尘混合的、时光沉淀的气息。
吸引苏逾目光的,是书店门口那窄窄的、被屋檐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坐着的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后背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痕,紧贴着清瘦而流畅的脊背线条。他坐在一张小小的竹编矮凳上,微微弓着背,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一份英文报纸。
午后的阳光毒辣,但书店门口这一小片阴影,像沙漠里吝啬的绿洲。
几缕顽强的光线穿过屋檐的缝隙,如同金色的探针,落在那人低垂的脖颈上。
那脖颈的线条清峻而流畅,因为低头的姿势,微微凸起的颈椎骨节在薄薄的皮肤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汗水顺着他光洁的额角滑落,沿着清瘦的侧脸线条,滑过微微滚动的喉结,最终没入被汗水浸湿的T恤领口,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晶莹的水痕。
阳光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将那浓密纤长的睫毛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周遭的暑热、蝉鸣、河水的腥气都与他无关,整个世界只剩下膝上那份字迹密密麻麻的英文报纸。
是凌澈。
苏逾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撑着纸伞,隔着蒸腾的热浪和刺眼的阳光,看着那个沉浸在文字世界里的少年。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几个月前,那个在礼堂暴雨中嘶吼着“我必将抵达”的、浑身湿透眼神如炬的少年,那个在曲桥尽头递出《傲慢与偏见》、耳根绯红的少年,与眼前这个安静得几乎与旧书店融为一体的身影,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时光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护城河浑浊的水流声,对岸隐约的市井喧嚣,头顶聒噪的蝉鸣,都渐渐褪去,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凌澈似乎察觉到了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动作并不快,带着一种从深度沉浸中抽离的迟缓。
他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地扫过灼热的石板路,扫过刺眼的阳光,然后,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笔直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几步之外、撑着纸伞静静伫立的苏逾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那双清冷的眼眸里,在最初的茫然褪去后,瞬间亮起了一种极其沉静、却又极其灼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
那光芒里,有等待被发现的笃定,有尘埃落定的安然,还有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和无数心事的、无声的确认。
四目相对。
隔着几步之遥。
隔着七月午后灼人的热浪。
隔着护城河沉闷的水汽。
隔着旧书店陈年的纸墨香。
没有言语。
凌澈合上了膝盖上的英文报纸,动作从容而平静。
他站起身,将那卷报纸随意地夹在腋下。白色的T恤后背,汗水洇湿的痕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朝着苏逾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竹编矮凳在他身后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的脚步踏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沉稳的回响。
毒辣的阳光落在他清瘦的身上,勾勒出挺拔而带着少年韧劲的轮廓。
他走到苏逾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到苏逾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阳光和被旧书浸润过的、干净而清冽的少年气息。
凌澈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深深地望进苏逾温润的眼眸里。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像蕴藏着整个夏日的灼热和……无声的万语千言。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转过身,与苏逾并肩而立。
他的肩膀几乎要碰到苏逾撑着伞的手臂。
他依旧沉默着,目光投向护城河那泛着绿光的、缓慢流淌的河水。
苏逾撑着伞,站在原地。
伞下的阴影,恰好也将凌澈笼罩了进来,隔绝了头顶毒辣的日头。
他看着少年沉默而坚定的侧脸,看着他被汗水濡湿的鬓角和阳光下显得格外清透的耳廓,看着他望向河水时那沉静而悠远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