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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关于你的味觉、嗅觉和听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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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州有台风要来,我居家工作,老板失踪,组长静默。这是个好日子。
我窗前是一棵年纪很大的芒果树,她像个慈祥的老人,陪我从幼儿走到少年,再从少年走到社会人。雨落下来,打在她身上,她只是枝叶动了下,这相比于她硕大的身躯来说不堪一提。
空气中传来泥土的潮湿味道,我很喜欢。
当然,也有外省人说这是一股腥味,让人难以忍受。我对这个评价没什么意见,香水千人千味,其他味道也是,就像榴莲在某些人的嗅觉里是香甜的,在某些人的嗅觉里是呛人的臭臭的。我认为棉州下雨时的空气是潮湿、有点儿腐败但极致浪漫的,也认为榴莲味道能冲击人的太阳穴。
还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地方也会有不同的味道。就比如我闻着窗前的味道不会想起我曾经常住的另外几个城市。
大学所在城市的下雨天,我和宿友抱团走在教学楼下,没带伞又嘻嘻闹闹,空气是潮湿又干爽的,感受到水汽的同时也能感受到季节变换下的相对干燥;长沙,大巴在城中绕圈载客,我坐在大巴的窗边,细雨轻盈飘到唇上,长沙的下雨天总是粉粉的,不是粉色的粉,是厚重又细腻、不呛鼻的粉尘的粉;苏州,它的下雨天和棉州有点儿相似,但我仍不会想起它,因为端着茶从古典雅致的黑色窗格望出去,它的色调总要比棉州的雨天暗淡些,像永远在絮絮叨叨着过往那些厚重如历史的故事。
大树突然大幅度地摆动起来,大雨滂沱,玻璃窗哐哐作响,我跳起来将玻璃窗大力拉上,杂声被隔绝在外,室外再次暖和。
快要入秋了,你知道吗?
我盯着手机,等待回答。这时候就很怀念素素在大学时给我带的烤红薯。烤出来的红薯和蒸出来的红薯是不一样的,它带着冬天和火炭的味道。
学校里的烤红薯是一位独臂老人做的,他偶尔在后街、偶尔在女生宿舍旁铁栏杆旁、偶尔在学校对面的创业园,素素从图书馆出来就会去这几个地方吃晚饭,天冷的时候总会为在宿舍一觉睡到七八点的我带回暖手的烤红薯。
“素素,你在后街吗?”
“在啊,如意,你要什么?”
“我想要个红薯。”
“就要个烤红薯么?会不饱吧。”
“那就再要个面筋。”
素素就从后街拎着全宿舍或者就只有我的饭食回来,我坐在冰冷冷的黄色板凳上,听到开门声快速探出头,惊喜地喊素素。
一开始素素总是喜欢用双手捧着红薯,这样还可以暖手,对此我不介意,后来素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把红薯放在书包里,到我手上的时候还是烫手的。
素素一开始并不懂得如何深刻地爱人。因为没有人好好地、认真地、深刻地爱过她。
刚开学的时候,素素并不喜欢我们,因为我们吵闹,总爱谈天说地,她沉默寡言,喜欢一早就去图书馆、闭宿才归,孤身一人。可我们很快开始什么活动都拉上她,素素总说:“我不喜欢。”“不想。太麻烦了。”,可我们总是一句同样邀请的话说上两三遍,有些时候我也会直接抱住她撒娇:“就一起去嘛~”素素的四肢会变得僵硬。
素素后来说,初高中的时候大家都欺负她,没有女生愿意和她玩,为了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孤独,她选择泡在学习里,这样就好像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例外了。
其实我们决定拉着素素参加更多的活动之前,我们注意到了班里开始的一些流言蜚语。这些流言蜚语还没有成为波涛,只是一滴水的动静。但滴水汇江河。
“先试试嘛,如果她真不喜欢,那即便以后班里说什么她也不会在乎。”我提议道。于是,我们五个学生静悄悄开始了我们的行动。
滴水被蒸发,素素一直没有知道这滴水曾经存在过。
素素的家人们一直认为素素是家里最笨的那个孩子——素素也这么认为的。我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打游戏,对面推到了高地,我却尖声啊了一声回头,对方推完了高地。
素素认真说道:“真的,我从小我爸妈就认为我是不是脑子烧坏了,我哥我妹上高中都是那些私立来抢,就是没人来抢我。”少女表情诚恳,说着不该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定义,“我也这么觉得,可能真的是小时候发烧,爸妈送晚了,把我脑子烧坏了。”
寝室一片安静。
“可是你还是和我们一样考上了大学啊。”另一位朋友从手机里抬起头,心疼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因为心疼碎成了一片片。在我停下游戏听素素说话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眼睛还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却已经停下。
我快速扫去心中泛滥的同情,接着道:“对啊,我不觉得自己蠢,那你也不蠢!我们都很聪明!考试就是这样啊,有人考得好有人考不好,但不代表谁更聪明一点。”
“是啊是啊,那么多考试考不好的还挣大钱了呢!”
那一天是个空气清新的阴天,那段时间的我们面临课业上巨大的压力,五天中有四天从早上八点二十上课上到晚上九点。口语课的老师无差别地严厉批评每一位落后的学生,很不幸,素素暂时吊在了车尾,最要命的是在以前她努努力也就冲上去了,可这一回她努努力还是在车尾。
素素说:“我害怕。一张口,大家都在笑。”
我们沉默,有些事实和难过不是善意的谎言可以遮掩和平复的。
“没关系,素素,练习练习就好了。”“对啊,可能你这个学期每堂课都练习,口音期末就没有了。”
素素再次硬着头皮站上讲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卡顿的地方越来越多,个人展现结束后老师照例纠音。素素走下讲台,我贴了过去,对迎面走来的她说:“这次比上次好。”
素素的眼睛闪亮起来。
“真的吗?”她坐下后悄悄问。
“真的。”“就是把老师说的再巩固下就好了。”其他宿友小声附和。
我们不知道这样做了多久,目标又从素素一人转移到了其他多少个人身上。只是到最后,这已经成为了我们的日常,甚至我和素素会在上下台交接时给对方一个拥抱。
温暖的,安宁的,薰衣草的味道。
后来我回到了棉州,洗衣液总喜欢买薰衣草味的。它于我而言,意味着爱、温暖和安全感。
人是不能没有味觉、嗅觉和听觉的。
因为这三觉直接联通了人类的记忆。
我们需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好的坏的,很好的很坏的,有趣的枯燥的,突如其来的一成不变的。总而言之,所有经历的事情到最后通通会在人的脑海里占据一个位置。于是,我们被迫无法在日常时时想起那些关键的令人感到温暖和爱的珍贵事情。
味道、香气、声音,就成为了重启这些事情的唯一密码。
烤红薯的味道提醒我我曾经有让人学会爱的能力——即我爱人的能力,它很珍贵;薰衣草的香气提醒我我会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认真地爱着,所以,我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