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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巫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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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四方构造的酒楼客栈,中心栽着棵银杏,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板娘常用白果酿酒,大张旗鼓地宣扬吃银杏果延年益寿,美容养颜等等。
在这种灵气充盈之地,有果子成熟得早,老板娘搬了条木凳,提着裙子往上一踩,将今日开张赚的银钱编成小曲儿,一边哼唱一边采摘白果。
一阵夜风吹来,野猫哒哒哒蹿到烂墙根,绿幽幽的眼睛在夜里冒着光,一颗白果忽然砸到老板娘头上,女人“哎呦”一声,再低头时,发现提篮中的果子全不见了。
四楼,客房。
奚道酬刚剪过一截烛花,翻看他父亲遗留下来的笔记。忽有夜风穿过窗棂,烛火抖落两下,寂灭的黑暗接踵而至。
他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放下了手中的书。
“薛郎……”
梦魇悄然而至,扼住跌入深潭之人的鼻息。
薛见山猛然从榻上坐起,沉重的呼吸锁在涌动的经脉中,眼底一片血红蔓延。
奚道酬很少见到他这幅模样,略显慌乱地跨步走过去:“薛……”
话未说完,只觉刹那间天昏地暗,他的头在床帏上磕了一下,手腕被人狠狠扼住,甚至折了一下,薛见山就撑在他上面,鸦色长发没入黑夜。
奚道酬手腕以及颈子上的红色蛊毒遗迹开始剧烈地涌动,像是一条嗜血的阴蛇,獠牙刺过他白皙的皮肤,留下斑斑劣迹。
就像那日在不度阁中,薛见山逼迫他种下蛊毒,当他的活傀儡,转头成功复活一般。
难道是这蛊出了问题?还是下蛊的人出了问题?
奚道酬闭上眼睛,尽量压制着被毒蛊折磨的疼痛感,反手轻轻握住了薛见山的指尖。
奚门山修心的功法能在江湖上掀起几年的腥风血雨,就必然有其特殊价值。对付这种突发的状况最好不过。
泠然银光从指尖泛起,逐渐贯穿全身经脉。
一阵凛冽荷香忽然吹拂而过,奚道酬看见对方锁着的眉头渐渐松开,紊乱的气息也平复下来,他顺了口气,才撑着手臂坐起身,扶着薛见山倚在他身侧。
“好些了吗?”奚道酬放轻语气。
“……”
薛见山一时间没吭声,半晌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才点点头。
“哦,那就好……”奚道酬说罢,忽然将手腕凑近,怨他说,“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对方云淡风轻:“蛊毒的痕迹啊。”
“……还有呢?”
薛见山斟酌了一下用词,懒洋洋道:“本来不是说,你替我当傀儡么?存在你那里的,本属于我的东西,感受到主人迫切的需要,或者受到外界感召,就会想要冲出傀儡。”
奚道酬沉吟不语,很快眉间映出一个浅笑:“那就还给你好了。你现在恢复多少,能接受多少前身的修为,就还给你多少。”
薛见山侧目扫了他一眼:“你是说,不怕我为奸作恶了?”
奚道酬语气显得格外冷静,完全不像说笑:“现在江湖上全是通缉你的,而不是十几年前一入夜就战战兢兢防你……我觉得,你有必要防身。”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虽然他们并不清楚你长什么样子。”
“那他们也不认得你?”
“我的画像,似乎是当年我娘年轻时候的……我用别云堂移花接木的功法混合奚门山的经法,每天念上几遍,对修为低的设了障壁,我与画像上本就不同,他们更认不出来的。”
“哦?你还用心思了呢。”
“那你方才是受什么影响,你的修为要冲出去?”
如果薛见山从前不告诉他,是因为不够信任对方,那么他现在可以了。
于是薛见山挑了下眉,先是询问道:“修为传回来要多久?”
奚道酬没懂他这个转场,略一思索,以为传回去薛见山就不会告诉他了,镇定道:“现在接近三更……考虑中途出什么问题,建议慢一些。”
“哦,是吗,”薛见山披过一件衣裳,将那条轻被子扔给奚道酬,撂给他枕头,“纯当看故事好了,看完你便睡。”
奚道酬有点尴尬,倒是错怪他了。于是侧身躺好,主动将手递给他。
……
夜风轻拂,草木窸窣。月出云岫,晃至二十五年前的南疆。
那时候,薛见山仅七岁。
巫神祭典在那一年挑中了这个东边寿城来的孩子,南疆居民皆是满心欢喜,唯有遭朝廷贬谪来的薛家忧心忡忡。
的确,薛见山生在寿城,从小随着父亲,和两个兄长一同迁到了南疆地区。
这一点从样貌便可得知。也使他和同龄人都玩不到一起,除了个子能勉强追上那群骑马放牧撒泼的孩子,其他习惯都大相径庭。
偏偏薛见山是个有点傲的,他逐渐地也不和兄弟和同龄人玩了,只在各处各路找有趣的书籍经传来看。
直到他父亲发现自己孩子看的是巫蛊邪术时,心中凄恻,只觉为时已晚。
那一年恰巧巫神祭典,从遥远神秘的天山上传出的信号,便是指定了要这个孩子。
幼时的薛见山没半点推脱或者怯懦,他十分镇定地跟在仪仗队走了。送行的村民戴着奇怪的面具,有的是动物,有的是符纸状,还有的是南疆古俗画。只有他一个人面上空空,他忽然觉得很孤独。
直到他们停在天山上建的那座供神观前。仪仗队止步,高山雪崩随之而来。
村民们一阵哄乱,面上的面具却无论如何都取不下来,有人一声痛苦的嚎叫,薛见山一转头,发现那人已经将自己的头颅拽了下来。热的血随着尸首滚落,蜿蜒至半山腰血尽。
薛见山狠下心,没管那些乱成一锅粥的村民,朝垂直于雪崩的安全方向跑去。
耳边逐渐模糊,日光照射在冰雪上,薛见山被晃得眼睛疼。
天色很久才昏暗下来,夜里温度骤降,薛见山想回家,但是找不到路。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山脚下走,浑浑噩噩间,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一低头,眯着眼睛看罢,惊觉是一颗人首。
薛见山猛然后退数步,他吓得连尖叫都咽回了肚子里。
忽然,一只细腻的,涂着蔻丹的女人手,从背后抚上他脖颈,温热的气息缠绕在他耳边,薛见山的心如坠冰窟。
“好自私的孩子……你听风声里,是否夹杂着幽魂的哀嚎?”
在深沉可怖的夜里,那巫神没被夜色埋没,薛见山看不见一颗星子,他抬头,只看见一个长发女人,肤若白色陶瓷,红唇好似刚咽过活人。
被众人祭奠信仰的天神,怎么会是这么一副贪婪痴怨的模样?
“为什么用这般无辜而令人怜爱的眼神看着我呢,我亲爱的孩子。”
女人轻抚着孩子的脸,不知是她在兴奋地颤抖,还是手掌下的孩子在觳觫。
“不,不!是你们,是你们这群贪恋无耻的子民……污染了神祗……我本来不是这幅模样,我不是……你们没资格闲言碎语诋毁我,你们凭什么不再信奉我,不再供奉我……我是神,天山的巫神,西北的庇护之神——你们全是我脚下的蝼蚁……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不来供奉我,我便强行让你们为我献出香火……我的巫蛊已经祭典上散播开来……很快,很快,很快就会传遍南疆,北疆,然后传遍整个中原大地!”
小孩子听罢,瞳孔皱缩,脸色刷白。
巫神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愈发觉得自己至高无上无人能及。
“多么俊俏的小郎君……你很幸运,成为我的试炼品。只要我在下一次祭典来临前,研究出最强的蛊毒……那么,我想要的都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而你,则是巫神至高无上的伴侣,是苍生不得轮回不得好死的最大业障……多么令人振奋,多么千载难逢的荣誉啊!”
…………
后来,薛见山成了“蛊”。
何为“蛊”?
这世上,只有巫神能炼蛊。而巫神却不吝惜她的子民,将炼蛊的能力分一半给了薛见山。薛见山的肉身,剥去灵魂的那副躯壳,便成了熬蛊毒的容器。
下蛊,入蛊,破蛊。
蛊惑的是人的神智,淬毒的是人的心魄。被反反复复拿来试炼的,是薛见山,是薛重津,是一个不过七岁的,还没长成少年的半大孩子。
是这世上第一个……
——真正的活傀儡。
“……后来呢?”
“后来,巫神祭典那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我这个蛊倒是炼成了。不仅耗费了巫神大部分的神力,我还很意外的神智清醒……成功逃出了天山供神观。”
“后来辗转回到了中原,我父亲对庙堂不再抱希望,他转而带我们兄弟三人拜入稷山居,想学稷山居闻名的医术,治好我身上的巫蛊。”
……怪不得,薛见山成魔踏破江湖三大门派,唯独没有稷山居。
奚道酬听罢眉头不禁舒展些许,他觉得薛见山愿意告诉他,就代表他们关系不像从前那样,是利用与被利用……
而且这些东西,薛见山从前有人倾诉么?是否就是因为藏在心中太久,才成了梦中魇怪纠缠至深,万般挣扎下也无法脱身?
他一时间沉默不语,很想听对方继续讲下去。可是指尖传递过去的银光泠然之声,偏在此戛然而止。
薛见山曲了下指头,却被奚道酬牵住。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抬眼问:“拉我做什么……不睡觉了?”
奚道酬不说话,就那样盯着他。
“……也行啊,只要某人不怕,明天在街上公告栏看见什么,薛魔头与奚门山遗孤夜处一室,同床共枕还牵着手睡觉——”
“怕什么,反正也不知道是我。”
奚道酬细腻如脂玉的手指安安稳稳蜷在薛见山掌心里,焐出的暖意很快将他哄睡着了。
“……傻不愣登的。”
这幅场景,却无端勾起他封尘的回忆。
若说两人从前三年的相处,大抵是奚道酬回忆的更多一些罢……毕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对他那么坏,却又时常温柔得好似人间的虚妄。
后来就那样暴毙而亡,甚至连个尸身都没有留下。任谁都惊诧都要心思难平,更何况那个人是奚道酬,也只是奚道酬而已。
薛见山轻阖上眼,他心底确信,眼前这短暂残夜,是不会有他不想见到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