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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并蒂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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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寿城,浣尘别苑,水榭。
蝉声清夏,花荫画昼。
年年复年年,故人忆红莲。莲子煮相思,相思知不知。
而薛见山却唯独喜欢玉白色的莲花。
可是,花种子是一把撒下去的,他并没有故意挑出白色,也没有卖花的保证自己的花会开出什么颜色。
这一年却不同,湖中竟生出了一枝双色并蒂莲。
一朵玉白,一朵霞粉。
薛见山觉得有意思,高兴了,就难得允许奚道酬窝在他怀里写字。
虽说奚道酬身上的缩骨功已经被他看穿,但是他还不想揭穿。
漂亮清隽的少年扯了扯他垂落的墨发,嘟囔道:“我的名字笔画数好多……能不能换一个写?”
薛见山专注地欣赏着那株并蒂莲,没理他。
再垂眸时,却看见满纸的薛见山。
“我写好了!今天晚上……你在哪里睡觉呀?带上我好不好……”
怀里的小少年扑腾腾不老实,薛见山看着自己名字歪歪扭扭地覆了整张,中间混杂着几个端端正正漂漂亮亮的“奚道酬”,一时间有点想揍他。
他冷声道:“重来。”
奚道酬闷哼了一声,放下毛笔,说:“我的名字我祖父教过了……你的名字我又不会写。”
那时,恰有一阵黄昏的风吹过湖面,并蒂莲的花瓣上停了只蜻蜓,风过,蜻蜓缩了缩透明的翅膀,却依然停在花间,薛见山觉得更加有趣了。
他声音掺着傍晚云霞一般浓稠的温柔,从容地寻来一张新的罗纹纸,握住奚道酬又软又小的指头,说:“那我教你罢。”
奚道酬捻了一下笔杆,有斜阳落在群芳侧,湖面浮光跃金,荷花瓣轻盈剔透,沾染暮色,溢出几分人间烟火气。
落墨细白纸面,薛见山总在奚道酬笔迹歪到一边去时,给他生生扭回来。
“哎……你写错字了。”奚道酬咕哝着竖起小眉毛,侧过脸指责堂堂薛教主。
“薛……重……津……?”
“这是谁?笔画也好多呀……我不要写这个。”
抱着他的青年闻言轻笑,温声道:“是我的字……想偷懒,不给你机会。”
薛见山的字不是在弱冠时才有的,是他父亲从前早就取好的。
奚道酬撇了撇嘴,哼了声,凶巴巴道:“既然两个都是你,那写起来都一样轻松。”
薛见山不睬他,往后仰了仰,松开小芙蓉花的手,惬意地阖上眼,撑着额角小憩养神去了。
后来,再看奚道酬写字,写着写着他就开始咬毛笔杆,然后怎么也不肯写字了。
再后来,湖中双色并蒂莲还未凋谢,奚道酬不咬毛笔了,开始咬自己指头。总之,各种各样的坏病都来了。
……原来,是薛见山离开浣尘别苑,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
那一年入秋,某个夜半,天空忽然落了几行雨,而一人撑伞缓步雨中,绕过凌于水上的曲折廊道,穿过听雨的半池残荷,提上袍角登上台阶,合伞,却见一小少年趴在石案上,缩在他常待的太师椅中。
石桌上还有几朵青绿的莲蓬,小心剥下来的莲子却撒了满地。
薛见山没喊他,轻轻抽出底下那张罗纹纸,上面无一例外是他的名和字。
薛见山。
薛重津。
莲子煮相思,相思知不知。
——我有点想你了。
……
翌日,等奚道酬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在某人怀里。
在浣尘别苑的□□,薛见山素日里也不常来这边歇息。可能奚道酬是个累赘吧,他难得来这里过夜。
陷在温软床榻的衾被里,就像他从前在奚门山上一般安心。
“醒了?”
薛见山大抵也是刚醒,笼在眉目间的那股睡醒的温柔感还没散去。
奚道酬睁着水光潋滟的的圆眼睛,盯了他许久许久,就是闷声不说话。他忽然捞起薛见山的指头,恶狠狠地咬了起来。
“……怎么,发脾气呢你?”薛见山晃了一下被抓着啃的手指,“还是不想见到我,那我走了。”
奚道酬几乎反弹式地拉回了薛见山,像藏什么东西一样,将他的手窝在自己心口,紧紧抱着,小心说:“……牙疼。”
对方似乎笑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消失不见:“那就咬这个。”
“喏,送你了。”
薛见山取下拇指上戴的玉扳指,递给了奚道酬。
“怎么还是荷花……”
光泽温润的和田玉扳指,凑近了看,却雕着一片莲花丛。
他嘴上这么说,却丝毫不客气地挨个往自己手指上套。末了发现自己手太小了,根本不好戴。
奚道酬嘟囔着看向薛见山,发现那人一副嘲笑他的模样。于是他忽然伸手,毫不留情揪下来薛见山两根长发。
他喜滋滋地将玉扳指穿起来,然后挂在了自己颈子上。
后来扳指从他颈间滑落过好多次,他就留了心眼,处处搜集可能有薛见山发丝的地方,编在一起才挂在颈间。
……就好像再也不会弄丢了。
第三年。
薛见山再一次隔了很久很久才回来,时间长到他以为薛见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初夏,是薛见山最喜欢的季节。
奚道酬已经被他强行破除了缩骨功,两人的关系如坠冰窟。那时,清瘦的少年站在花树下,没有桃花相映的烂漫缱绻,也没有夜雨涨池的缠绵悱恻,有的,仅是庄周梦蝶般迷离破碎的现实。
满腔恨意,恨得刻骨铭心。
薛见山全是在骗他。
什么莲子羹,什么簪花楷,什么青鸾鸟,又是什么传心术。
莲子羹里有淬过毒的药,罗纹纸上有藏在纹理间的咒。一开始救下的青鸾鸟,是日夜监督他的阴魂,说是为了防止关山越偷听他俩对话的传心术,其实是下蛊的媒介。
而那个玉扳指,他还没发现玄机。
可能他再也发现不了了。
奚道酬已经听众多教徒说,他们的教主走火入魔已成定势,而那个傀儡还不够成熟。
要么傀儡在今夜彻底死去,得个魂飞魄散难以超生的结局,要么他们教主修为过盛,月盈则亏,暴毙而亡。
他们的博弈,不知不觉就成了生死之间的鸿沟。
可这一次,奚道酬没有选择相信薛见山,没有选择坐以待毙。
邪门的功法歪道,他也同样学了三年。
堂堂魔教教主亲传,可比旁门左道的杂鱼专业多了。更何况,窥天教的修士,皆是一些濒临绝境,走火入魔的江湖人士,薛见山都同样地下了蛊。
而与他们不同,奚道酬没有走火入魔,他只是单纯的濒临绝境而已。那些教徒如果来追杀他,多半会因为法力波动而暴毙,只要他再融合些奚门山的心法,那些人只会命丧当场。
没有薛见山的指令,亡命徒们定然不会轻举妄动。
所以,奚道酬就那样逃了。
他逃走时,青鸾鸟在后面追了很久,久到垂天云翼遮不住轰动长夏的晚霞,久到绚烂凄丽的霞光,都悉数残烧湮灭在昏庸的夜色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青鸾鸟不追了,它爪子轻敛,从高处扔下一枚玉质润泽的扳指下来。
就砸落在奚道酬的脚尖前。
奚道酬拾起那枚玉扳指,站起来的时候,眼前却忽然昏了一瞬。
再好的玉有什么用呢……终是有了裂隙。
可是……他会觉得心痛,又是怎么回事呢?
分明他的心脏不是玉,他有什么划伤,有什么裂痕,分明都会痊愈!
他才惊觉,他心上的裂痕,不是什么莲子羹,不是什么簪花楷,也不是什么罗纹纸,而是一种叫薛见山的蛊。一种温柔融进血液,一种狠绝狠入骨髓的蛊。
那个人就是要让他后悔,后悔到漫天云霞他看不分明,后悔到夜色如幕他却灌顶醍醐。
青鸾鸟带他回了浣尘别苑,而浣尘别苑人走楼空。
薛见山就像从没回来过。就像是奚道酬在远行途中做了一场南柯幻梦。
世上从来没有薛见山,没有薛重津。
没人想知道他的名字,没人想打听他的尘世。
他从来伶俜于江湖,江湖有他无他,不过是注入一盏茶水的功夫。
………
后来九年中,关山越在窥天教的基础上,创立了窥日教,投奔了撼山邺,成为窥日教教主。
他在那一夜去了浣尘别苑,看见从前的少年回到了水榭。那少年静静看着湖面,湖面无风而生起层层涟漪。
原来,他将玉扳指,将那个人最近身的遗物扔进了水中。
不过啊,好像……他也是那个人的遗物呢。
……那一年仲夏季,湖中又盛开了一株并蒂莲,谁也说不准——也许还是去年那枝。
就长在玉扳指陷入淤泥的地方。
可惜,白衣的少年走了,玄衣的青年也没回来。
只剩如血的残阳与晚霞。
一直陪它……历经了整个花期。
再后来,白衣的少年长成了白衣的青年。
为人处世,常有人说,这白衣青年好生的温柔。
而只有他知道,他的温柔……皆是薛见山教的。
唯一一点顽劣,也都给了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