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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黍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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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城秋,寒水自碧。
奚道酬一行人在眠花境里不觉待了七日,薛见山也懒得管,竟回到故地。
而浣尘别苑所在的地方已经有人严阵以待。
为首的年轻男人如今已经二十有五,这般算来倒是比薛见山还年长。
关山越的容貌相比从前,眼睛更深了些,头发依然只到两肩,低矮地束在脑后,发尾翘着,红色劲装,两手交叉抱臂,挺直地站着,有一副耀武扬威的气势。
在薛见山看来,这家伙就是从顽劣的家犬长成了只地狱恶狗。
于是他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
关山越腰背立刻矮下去,他愤怒道:“你凭什么笑!”
薛见山无辜耸肩:“那你哭,我跟着学?”
关山越听罢脸色涨红,他很快又变成一副油盐不进的歹人模样:“哈,让你逞个嘴皮子又如何!?今日,便是我接了宇文堂主的命令,将不度阁连着你这浣尘别苑一道扬作灰烬!”
薛见山心道,宇文斯果然还是要撕破脸。算着时候,估计奚道酬也从眠花境出来,身份很可能随之公之于众了。
他慢悠悠道:“不久前,巫神在云川生事。我虽不能将她立刻消灭,也能使巫神之魂油尽灯枯——还是选择了放她走。”
“你猜,”薛见山玩味笑,“我为什么?”
关山越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你必是留了一手,还用得到她。”
薛见山对他表示赞赏。而后,玄金广袖利落翻舞,他掌心忽有枯荷层层绽开!
“九年前,我的毒蛊迟迟不成,浣尘别苑这座囚笼中,世间唯一一枝得我青眼的芙蕖花也背我而去。”
“我去鬼门过一关,那蛊却成了。”
“今日你有两条路。一是死,”薛见山颇为雍容大方地向关山越靠近,“二,你认清楚,到底谁才是你的主人。”
“你体内,早在十几年前就有我下的毒,宇文斯对你精神控制是不可能了,你必是向权势屈了膝。”
关山越不是傻子,他深知,跟着薛见山,性命无虞,跟着宇文斯是拿性命换权势。权有多大,以后轮到他死就有多惨。
可到手的东西全部还回去……他现在明明鱼和熊掌兼得!都是因为上天不长眼,竟然把薛见山这杀千刀的带回了阳间!!
关山越趁自己手脚灵便,猛然送出一掌!
薛见山反手一挥,袖间带起长风,竟也化作惊人攻势。暗影如刀,割破一切叛逆者的咽喉。
“喀——”
关山越已然成了刀俎下的鱼肉,他怒目而视,刚要号令窥日教的死士,却听得身后带来的三千门徒此刻单膝下跪,铿锵有力,对原主俯首称臣:“已在此恭候吾主归来数年矣!吾主至极天峻!享无疆休!”
尘土因众人下跪而飞散,薛见山睫毛轻扫,面色无明显的阴晴,开口却是极冷的:“关山越,数你最不知好歹。”
——不如我杀鸡儆猴吧。
绽开的黑色莲花聚于掌心,花瓣如利刃,在关山越的瞳孔中化作繁密渗毒的獠刺,窒息感奔涌而来!
“停!!”关山越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枚指环。
“一物换一命!”
他手中,静静躺着一枚和田玉扳指。竟然温润光泽依旧。
上面雕刻着极为细致的一双并蒂莲花丛。
薛见山最不可能认错。即使那扳指一角有了细微裂痕。
关山越看这扳指宛如烫手山芋,忙不迭地物归原主,然后沉重地单膝下跪。
“这东西,怎么在你那里?”
薛见山语气依旧,想起前几日与奚道酬的对话,心情却有些微妙。
“当年——”
当年奚道酬竟然还是舍不得他,在漫天云霞消散之际,哭着重回到了浣尘别苑。
“我那天日落也回了一趟寿城,看见他站在水榭的石阶上,奋力一掷,将什么东西扔到了一双枯荷底下。”
“后来他走了——我悄悄地下了水,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这枚指环。”
关山越眸中竟流露出难得的怜惜之意,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我是叛徒,但我实在佩服那家伙。”
“等他长大一点,他每年清明都来浣尘别苑祭扫。”
“抱着满怀的杏花,就放在水榭石桌上,朝着夏季荷花将开的地方。”
“有时候呆坐在那里一整天,有时候连续几天都来,就在那里看着湖面,看着风把那杏花瓣儿吹成落花雨。”
关山越忿忿道:“我都怕他有一日跳湖自尽去殉你!”
而他做了什么?
那天他归来时,没有任何理由,就一掌断了奚道酬半条命,将人关进不度阁第八十一面阴间,两个月不见天日。
终于,迟了九年的毒蛊大功告成。
薛见山难得沉默许久。
他摩挲了一下那玉扳指,声音很平静:“你且滚吧。”
关山越满怀愤恨地抽身离去。
三千门徒,依旧是乌泱泱的一片。
可为何时过境迁,他薛见山却不再是当初的心情了呢。
于是乎,三千人齐跪,日光消散,暮色渐起。遥望有一片青芥麦,寒水渌波,在漫长的九年中,只有一人深深记得,这里是浣尘别苑。
薛见山站在众人中央,垂眸看着那裂痕惹眼的玉指环,他的衣袂与墨发被轻轻吹起。
草木窸窣。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