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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锦书难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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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时。不度阁的蜡烛燃了半夜便尽了,而这阁子又照不到日光。
薛见山向来醒得早,可这日他睁开眼时,身侧已经没了人。
他伸手摸了下床侧,是凉的。奚道酬早就走了。他疑心昨夜是伤重做了场幽梦,转头,那人给的荷花种子却还在。
“……哪里去了。”
薛见山心里有些烦,理了衣裳头发,却拽到了耳边编成八股的一缕长发。末梢是另寻了几根青丝缠起来才不致散开的。
他哑然失笑:“……什么意思,跟我结发么?”
移步换景离了不度阁,几个月前,在这里独自观摩那位的九年人生轨迹的影像还在。
“都明摆着告诉你了……无妨。”
薛见山法力浅浅一探,浣尘别苑竟然没有别人……倒是有只鸟。那青鸟高傲地飞到他胳膊上,用一种奸佞又得意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爪子一伸,撂下个东西来。继而展开遮天清羽飞走了。
那张笺纸上落墨的字,隽秀又端方。当初少年学他的字迹只学到了一点神儿,横撇竖捺走向还是偏向他自己的心意多一些。总之,写出来的字和奚道酬性格特点是很像的。
但那花笺上却只写了四个字:雁字回时。
古人称北归的雁叫回雁,若是北归,则是说明南方天暖。而无论寿城或伏州皆是在九州之南。那么,这四个字便是告诉他,春日故人归。
而眼下便是春日,他又指的哪一年?
薛见山指头攥了攥那青鸟寄来的残言片语,沉默片刻,陷入沉思。
十年前,秋。
彼时,奚道酬来浣尘别苑整整一年。
薛见山从窥天教归来,深裘上还带着风尘染过的夜色。
他刚进入那块结界划下的境地,浣尘别苑的轮廓就依着他脚步,缓缓显现出来。
溶溶月色下,有个白衣裳的少年,柔软的乌发有些乱地垂在肩头,就站在入口处等他。
看见来人,少年眉目都生动了起来,他招招袖子,月光似乎被他晒在了那白衣上。
那时,薛见山没来得及体味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三两步就到了小少年身边。
白衣少年眼睛里落了月色,起了层浅薄的夜雾,大抵又被先前的月色疏解了,他张口就喊:“薛见山!”
对方脚步止于跟前,衣摆上的暗纹不再流动,他矮下身子,言语却不像心中那般,轻责道:“没大没小。”
奚道酬不睬,努力张开双臂,只管抱住薛见山的肩膀。穿着狐裘的青年似乎过了一年还没能习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磨人的小家伙推开。然而想起那日是特殊的,于是拢了拢胳膊,把这用了缩骨功的小少年高高抱起。
白衣裳的得逞了,立刻搂上了青年的脖颈,小手扒拉着薛见山颈边一圈狐裘的绒毛,才把自己的脸贴到他颈侧。
“那么厚的衣服都暖不热你……但是我却可以。”
语气里又骄傲又洋洋得意,衬得那年秋天的盈盈月光都带着温度。
浣尘别苑偌大的一个地方,薛见山来的少了,就显得白衣少年才是主人。于是那青年淡声问他:
“今天想去哪里睡……?”
奚道酬吟吟笑答:“去□□有桂树的那个。”
“听你的。”
少年指的院子是装满了秋天物象的,而且要走过去是好长一段路。大抵是四个院落里最远的了。
薛见山略微垂眸,见那少年还自行撒开了一只手,用指头圈了个圈,遥遥映着天上的圆月,刚想拆他的台,终是忍住了。
“啊……薛见山,你就好像天上的月亮。”
因着一棵很高的树遮了天上玉兔,奚道酬缩回手,连着语气也显得落寞。
自然没人这么形容过当时的薛见山。而那魔头本人,冷静联想了一下古人用月的意思,嘴角抽了下,垂眼道:“话是不可随心乱说的。”
奚道酬拿手指玩儿薛见山耳侧的头发,说:“月到中旬才圆,你恨不得半年才回来。哪里不像了嘛?”
“……非也。天上的月亮,一岁可盈满十二回。”薛见山说这话时,眼中难得带着点儿轻松笑意。
“我不管嘛。反正你这个月亮要为我天天圆的,”奚道酬无意撒娇道,“是你把我关在了这么大的院子里。你来了,我才不会显得寂寞。”
是啊,这小孩子这么点大,只会衬得浣尘别苑更空寂无人。薛见山心里松了那么一瞬,他在这短暂的一瞬就回应了对方的需求,说:“行啊。明日便找来今年冰融时,你在湖面上救下的那小鸟,权当给你做个伴。”
奚道酬听完,眼睛就亮了起来:“哎!好哎!那给它起个名字吧!”
薛见山见他这般高兴,心里却没那么乐意了。
怎的一只鸟就把他的分量抵了……果然啊,这小家伙实在巧言令色。
没想到白衣裳的烂漫一笑,不假思索说:“就叫奚见山吧。”
薛见山听罢嘴角更是抽了一下,他冷声道:“不可以。”
“啊……为什么嘛!”奚道酬瞪他,扒拉他的头发,“奚道酬想见薛见山,简称奚见山——明明很合理!”
“胡闹一回便罢了,我可不是那么好脾气的。”
周围月色满溢,移步换景,竟然一下子就到了植了桂树的院子。
好快啊……明明自己走了一个时辰才摸索到的地方。薛见山怎么一炷香不到就把他送过来了。
雅致的房间,山青色的罗帐,只是没了人待的话,就显得更冷清了。
薛见山可见面色不悦,俯身将一团白放到榻上,略显不耐烦地扒开奚道酬抱他的爪子,眼见就要将人扒下去了。
结果那小家伙在撒手的最后一刻,飞快地朝他凑过去,薛见山皱眉偏了下头,结果就被啄在耳朵上。
薛见山漠然,眼底起了层寒冰:“……”
奚道酬毫不掩饰地红了脸:“唔……偏了哎。”
薛见山眼底起了杀意:“……”
“嘿嘿……你都不好意思了!”
他恨不得把那时候的奚道酬拽下来扔出去,最好再揍几顿,先关到那时不度阁的前身里去——
“我娘曾经跟我提到过一个人……她没有告诉我那人叫什么,但是说过,那个十几岁的哥哥表面很凶,很冷,但其实为人细腻又温柔,我娘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伤心难过,于是那时候给他熬了桂花蜜糖,那哥哥就记了好久,甚至为了报恩,连命都不要了——我娘说,世上还有好多人是如此,其实是明珠蒙尘,却误以为自己是深渊里见不得天的……”
“别说了,”薛见山忽然冷声打断,给他拉了被子,“睡你的觉。”
奚道酬却还没完,他喃喃道:“我的愿望……大概就是做深渊上的月亮,等底下的人什么时候愿意出来了——即使我只能给他们照照路。”
“我知道我很没用……你不许嘲笑我。”他说完脸就红了,接着,薛见山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诗词集子,撂在了少年通红稚嫩的面门上,可谓毫不留情:“三天,背完这本。否则小鸟就别想要了。”
奚道酬差点儿就要跟他哭了,可是薛见山长腿跨得比他哭的速度还快,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在背后不屈不挠地喊:“……薛见山!小鸟我不要了!要回来你还不行吗——”
……这小破孩儿怎么这样啊。
薛见山平生没见过这样的。忒会撒娇黏人。
于是乎,三天后。
白衣裳的少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甚至还有些没擦干,着急忙慌地溜到了薛见山在的水榭。
他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手里散乱着几张纸,背一路散一路,飘到长廊两侧的残荷湖水中,索性不管,依然迈着步子朝有那人的地方奔过去。
闹腾腾地上了台阶,紧急刹住脚,安安稳稳停在薛见山面前,塞给那人自己手中的诗词集。
薛见山皱眉捏了捏那书的厚度,翻开一看,果然,最多还剩三首。
“……就查这三首。”
奚道酬掩住喜色,又紧张又正经,清清嗓子:“《江南》,汉乐府,江南可采莲——”
然后呢,这小少年不知故意还是什么,语速放的很慢,慢到他背到易安居士那首《一剪梅》时,就开始扒拉薛见山的衣裳:“……云中……薛见山,我站得好累啊,我也要坐着……”
薛见山依然蹙着眉头,假意踹开他,那小少年就哭唧唧地继续背:“……谁寄锦书来,雁字……雁字……雁字好难写。”
“……雁字回时,”薛见山这才冷着脸提醒了他一句,“月满……?”
“月满中庭……中庭无声湿桂花,”奚道酬背了太多,乱七八糟全混成了一团打架,他厚着脸皮说,“背完了背完了。小鸟呢?”
薛见山被他磨得气笑了,说:“罢了。你给那小青鸟起好名字,便是你的了。”
他话落,“小青鸟”一声清亮的鸣啼,从天北飞来,还披着那天的晚霞。
这是神鸟青鸾啊,才不是普通的青色小鸟呢。
奚道酬被那青鸟一身流光细羽惊艳到了,没想到小时候那鸟丑不拉几的一团红,长大如此威风靓丽。
他想了会儿,又背道:“青鸟殷勤为探看……青鸟不传云外信……哎呀,不如就取自‘云中谁寄锦书来’,叫云锦吧。你看,它来时披着云霞,就好像天上锦。”
薛见山不予置评,只淡淡道:“嗯,遂你的意。”
那时候的薛见山对这小丧家犬的信任程度,其实还不如奚道酬对他。
……也许是奚道酬太信任他了罢。
这也是薛见山想不明白的疑点,明明自己告诉他,他就是害你家破人亡的那个罪魁祸首。为什么还要跟他笑,跟他耍滑撒娇,夜深露重不睡等他回来呢。
薛重津自小无端地被无数人辜负,他对别人的信任依赖,对对方来说,每每都一文不值。深渊底下有什么?即使藏在深渊底下,还是有恶人千方百计肆意践踏——他再不愿意做别人脚底污泥。
深渊顶上的月亮注定照不到自己,那就让月亮给深渊陪葬。这样,没人能污浊了那一片皎洁之色,出于私心,也不能照到别人。
——薛见山九年前的最终计划,是拉奚道酬和他一起死。
于是乎……有后来的莲子羹,罗纹纸,传心术。莲子羹里有毒,薛见山同样一饮而尽,罗纹纸里有咒,薛见山拿自己的血来下,传心术,则是让两人通五感会六欲,淀着巫蛊中的旧梦。
而那玉扳指,算是他唯一一点私心了,是他祖传的东西,从前朝薛家发迹开始就有的。买小家伙一条心甘情愿的命……也许还是有些过分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