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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三宝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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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
自泉心囚那日,宇文瑄和萧廷玉割袍断义。宇文瑄当即被宇文斯带回洛都,萧廷玉自行好自为之。
那时,割不断的雨一连下了整个奉北的秋季,空气潮湿,苔痕疯狂蔓延,宛如被蛊毒害过的生命。水庭门的弟子几乎悉数被戕害,宇文斯将他们关在一处,专等待时机一同放出,准备吞了奉北。
莫伏霄自从宇文瑄离开,就常常化作原形,出现在萧廷玉可能会到的每一个地方。她竟然并没有附在萧廷玉身上,单单给他下了蛊毒。
萧廷玉长期处于心灰意冷的状态,他不会像正常人一般暴躁多动,杀人嗜血,只是面无表情,空洞麻木,感情迟缓,更像一个死傀儡。
莫伏霄不可能相信这世上有人绝对的无欲无求,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动摇,就是巫神汲取营养的饕餮宴。
于是乎,莫伏霄守株待兔一般,有一日待在水庭门的大殿,假扮成了宇文瑄的模样。
那天外面下着冷雨,淅淅沥沥,萧廷玉照常从比武场孤零零地回来,雨水浸湿衣裳与黑发,但他毫不在意。
兴许是暗雨蒙了双眼,他看到大殿中端坐的人,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师兄”。
当时,他感到心脏许久没有这般活跃地跳动,甚至让他感觉痛,痛意扯着他往下坠。
莫伏霄当即暗笑,果然有用。她通过巫蛊,挟持住对方那么一点念想,起身便走。
跪坐冰冷地面上的人一下子急了,他声音终于有了像人一般的起伏:“不要……师兄,不要走。”
我一个人在这里,我真的好害怕。
莫伏霄笑了,用宇文瑄的声音,或者是巫蛊让萧廷玉听作了宇文瑄的声音:“你算什么东西,说不走我便不走么?”
“更何况,你当初在泉心囚说了,你恨我,恨撼山邺所有人,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羞辱吧。”
挽留,无助,悲伤,恐惧,不甘,痴妄……莫伏霄在心底嘲笑着人会拥有的一切感情,却又实在欣赏。毕竟这些东西,全都是她的神力来源。
“除非……你将水庭门那些弟子们全都放出来。我就不走了。”
“放出他们……不会害了奉北的人么……”萧廷玉喃喃道。
莫伏霄:“那只是你的猜测,臆想罢了。师兄是那样残忍的人吗?”
“不是的……”
“好,好……”
莫伏霄对此十分满意,她总算成功操控了这个死傀儡。
后来,正如巫神所愿,奉北蛊毒席卷,连同寒雨一道,侵洗干净了这片土地的骨髓血肉。
莫伏霄餍足后藏进泉心囚,惊悚骇人的笑声穿彻奉北上空,她说:“残忍的当然不会是我!萧廷玉,残忍的那个是你啊——你看看,奉北成了什么地方!行尸走肉,毫无生气,都是你的恶果!他们每一个都是你!”
当时,萧廷玉心底竟然毫无波澜,无论是这么多人的惨剧,还是他一人的悲哀。他空落落地站在奉北城门下,城门阻绝了又一年的春风,属于冬天的狂风暴雪纷杂袭来。
大雪藏尸,若能就此埋了奉北的城池与山河,该多好。
再后来,宇文瑄真的来了。
他来时是洛都的春日,进入一片萧索荒凉的奉北时,着实触目惊心。
奉北的确已经没有活人了。
在那场忽降的暴雪后,能活下来的,都成了傀儡蛊。只是时间堆砌过久,人传人的蛊疫已经消失了。
宇文瑄找了很久才找到萧廷玉。
他以为萧廷玉会在水庭门中,可兜兜转转,那人就藏在朝向洛都的城门后。
宇文瑄看到那时的萧廷玉,差点就没认出来。过去的萧廷玉总是把头发扎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打理得挑不出一点错。但而今的他,黑发散乱,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
脸上被割了很多道口子,胳膊,手脚,淤青暗紫,瘦得不成样子。
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一张破的旌旗,早已经褪色肮脏,盖在身上,闭着眼睛,倚在烂墙根。
他并未睡着,以至于听见脚步声,他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待看清来人,他的脸上流露出难以形容的神色。他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咬着嘴唇,静脉暴起,逼的他一身残骨都要散架。
当初的少年早已经长大,或者长大只在那么一瞬间。他有情感,有人的窘迫与尴尬,有很多欲言又止求而不得,后来那些欲说还休都成了彼此的底线。
一触碰,便会痛得无地自容,仅剩的热的血也会流失殆尽。
宇文瑄不挡着对方的挣扎,只是选择义无反顾地抱上去。
怀中仓皇狼狈的人嘶嚎着痛哭,他恨不得咬碎撕碎眼前这个人,他恨不得宿命因果从一开始就把对方扬作灰烬——
“拜你所赐……我的一切都拜你所赐!我所有的欢乐欣喜都是你所赐,我所有的悲恨求死不得也都是你所赐——我笑着哭,哭着笑,我真的好累啊。”
几阵风吹过,待怀中人渐渐安稳下来,宇文瑄才艰涩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我的错,我不该扔下你……我们一起回洛都,回洛都好不好。”
萧廷玉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贪恋着对方身上的温暖。就如同很多年前那般。
“宇文斯他迷途不知返,要把洛都也变成傀儡城,正计划修建三座宝塔,建立起遮天蔽日的傀线,”宇文瑄将身上的披风取下,给萧廷玉系上,“若想扳道巫神,结束这十年来埋线千里的灾祸与苦难,便只有这最后一条路了。”
“你……是要?”
宇文瑄轻轻笑,坚定道:“我替他赎罪。”
“这是我们宇文家欠他的。”
萧廷玉一怔,有些呆滞地看着宇文瑄,无言。
宇文瑄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脸:“等这些事全都处理完了,我便定居奉北,到时候……”
一个雍容而略显阴鸷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打断了他。
“到时候?”
萧廷玉瞳孔骤缩。
宇文斯立在宇文瑄身后,紫衣华贵奢靡,埋骨剑在清冽的春日下却显得无情凶险。
宇文瑄沉了声,小心扶起萧廷玉。他没有看宇文斯,只是执拗地偏着头。
宇文斯勾出半个冷笑:“你说……是我对你太过放心呢,还是宠溺过甚?”
萧廷玉隐晦地看了宇文瑄一眼。
宇文瑄缓而坚定,转过身,说:“义父,你原本不是这样的。”
“你真的不记得十数年前,我们来到洛都,你是怎样同我说的吗?”
“你说过往此后消失殆尽,来洛都只想要——”
“闭嘴!”
宇文斯冷声打断。他握着埋骨剑的指尖隐隐泛白,向来显得阴鸷的华容愈发狰狞。
“牵挂忒多,”他忽然扯着嘴角笑起来,“阿瑄,你太过优柔寡断,也太过妇人之仁。”
“是我把你保护的太好了,才使你如今一副天真痴傻的模样。”
宇文瑄听罢,抬起眼睛,语气从容而平稳,却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是这样的。”
“这些年,你对我很好,我记在心,如今我们出现分歧,价值观割裂,结局只会有一个。”
“从今往后,我们分道扬镳。你不会是我的义父,我仅仅是我自己。”
“这江湖偌大,我便不与你一道走了。”
是何时起,少年长成青年,青年身量比他还高了呢。
宇文斯唯独没有料到这一卦。
他向来持着卑劣阴沉的高傲,他认为在他多年的教导下,宇文瑄从里到外都是一个乖孩子,是一个风度翩翩又待人温润有礼的君子,他所不能成为的,就让宇文瑄替他成就。
宇文瑄面色凝重而沉默,他取下腰间长穗玉佩,递给了宇文斯。
不发一言地转身,宇文瑄淡淡看了一眼萧廷玉,说:“身无长物,不强求你跟我走。”
他说完,就独自朝城门走去。
“你敢!”
埋骨剑划过地表,磨出刀剑特有的厉声,刺破空气,剑光四溢,照亮方寸间暗沉的奉北天色。
“你离开我,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埋骨剑斜插城墙,剑身灵光涌动,承载着宇文斯不可遏的怒气。
宇文瑄并不再拉扯反驳,他认为该说的已经说尽,剩下的便是双方的不为所动。
宇文斯意识到宇文瑄意已决,他低下头,嘴角忽然勾起冷笑,收回埋骨剑,然后缓缓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霎时间,来自远方的风雪席卷而来,和着狂风的凄厉的吼笑,让人寒意直蹿到心底。
萧廷玉仰起脸,面色刹那变得痛苦,他抱着头,又像极力捂着耳朵,半跪在地,血渍缓缓从指尖渗出,滑过伤痕累累又瘦弱的胳膊。
宇文斯踱步至萧廷玉身边,爱抚一般揉在他的发顶,然而眸中无情阴狠:“洛都正修建三座宝塔,需要三位献祭品。”
“不知道你认不认得,一位叫萧继的侍卫。”
“哦……你们并无血亲。不过那位,才是真正的萧家人罢了。”
“虽说这些年,他待在我身边没有犯什么错误,但我留着他,就是不安心。而今将他关进了洛都城郊的塔阵中……觉得身边松快不少。”
萧廷玉扯着宇文斯衣角,眼神中满是恨意,他红着眼眶,咳了一阵血,嘶哑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宇文斯弯腰俯身,撕扯出恨怨的笑意:“当然是……让违逆我的人都不得好死。”
“别听他的!阿玉!”
宇文瑄的君兰剑比他先一步袭来,萧廷玉却忽的站起身来,唤起许久不用的水庭门大阵,挡住宇文瑄,返还君兰剑匆涌的攻势。
他作阵要打手势,因为毒蛊重蔓而流的血顺着手腕,直滴到脚下的尘土中。
法阵缓缓呈现骇人的血红色,宇文瑄神色可见地焦急起来:“快住手!你会没命的!”
“我本就不该活下来的。”
萧廷玉苦笑一声。他心里明白,宇文斯方才跟他说那一番话,无非是想抓谁的把柄用以要挟。
但他依然相信宇文斯不会害宇文瑄。所以只能被反利用。拿他当宇文瑄的软肋,让宇文瑄继续留在宇文斯身边。
所以,他决定,将自己的灵体化阵,往后就能一直守着一个人了。
可惜,宇文斯将他所念所为看破,在最后一刹那,埋骨剑毫无预兆地穿透血阵,萧廷玉有种经脉俱裂的痛感,鲜血喷溅,而后重重栽倒在地。
宇文斯近水楼台,直接将萧廷玉带往了千里之外的洛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