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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完结章 青山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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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血色残荷,绽放飘零在素妆迷离的雪地中。
“薛见山,你,你休想……”
“我、没死——”
而后。
天昏地暗。
……
不度阁内,第八十一面阴间。
薛见山点了个火折子,寻到几截残蜡,悉数点燃放到远处烛台。
昏暗的不度阁内终于能看清些,薛见山抱着奚道酬,将他小心翼翼放在木榻。
对方双眸紧闭,薄汗顺着额角流下,干了的血迹又混杂着一道侵染了额角碎发。奚道酬磨损破旧了的白衣上几乎全是血迹,薛见山甚至觉得,他穿白衣的原因,就是要让他心疼的。他刚伸手,想要解下奚道酬浸透殷血的衣裳,青年就蹙了眉头,含含糊糊说他疼。
薛见山不耐烦般地“啧”了声,骂他活该。
那就先运功治疗,湿衣服欺在身上难受,也是那家伙自找。
奚道酬每次在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候,总是能闻到熟悉的清冷荷香。
所以他什么都不怕了。可他从未想过……那个每天活得潇洒恣肆的人,会因为他而害怕。
甚至为他运功疗伤,镇定是强装的,阴冷煞气的神色也是被逼出来的。只有他眉间的少年气流露出来的时候,才是实打实发自内心的。
奚道酬正处于浑浑噩噩中,觉得他很快就要死了。一阵说不上来的闷或者昏沉感将他笼罩,腿脚和胳膊似乎还能动,但是已经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己大脑的指令了。
半死不活的状态简直是极端的折磨,他竟然更怀念当时洛都塔内死阵灌入体内,那种经脉俱裂的痛感。下一刻,他再没了知觉,一切痛苦都抽身而去,结束于一种万念俱灰而又一身清爽的解脱之意。
如果有来生,他却想当湖中一枝顺着季节生长的芙蓉花,生于长夏落于槐序。不仅那个人喜欢,他也不必活得那么累了。
……
在一片混沌不清中,天光化作光晕远去,窸窣的声音被风吹散,只有清冷的荷香纠缠在一片虚无中,却怎么也不肯放过他。有一股沁人肺腑的力量,忽然如潺潺溪流涌入,空洞的躯壳内重新被灌入了某种东西,好像没有重量,又好像重如千钧。
下一刻,奚道酬长睫毛抖了两下,就像轻盈的蝴蝶不想再搁浅在荷花上,妄图飞走一般。
距离很近的俊美的青年映入眼帘,那人生着薄情的单眼皮,有好看的卧蚕。看向他的眼神,分明是含情脉脉的吧。
那种幻觉逐渐淡去,玄衣青年嗤了声,毫不留情地别过眼去。
他说:“醒了?醒了就从我身上滚开。”
他说完就撂开奚道酬,自个坐在墙角。
奚道酬盯了会儿薛见山,千言万语硬生生给憋了回去,默默点点头,抱着胳膊,蜷起身子缩在床榻一角。
他觉得委屈。
于是他使用传心术……可是玉扳指碎了,没有介质,传心也传不过去。
奚道酬悄悄偏了偏头,薛见山正半眯着眼倚靠在墙垣,长腿半支着,衣角鎏金的纹绣潋滟起来,仿若星河,仿若他偶尔看向自己的眸光。
为什么皱着眉头呢,笑起来多好看。就像个灿烂的意气少年一般。
奚道酬忍着一身痛,轻身下榻,坐在薛见山身边,朝他挪了几步,然后百般讨好地扯了一下薛见山的袖子。
可是那人却甩开了。
奚道酬憋了下眼泪,决定跟他死皮赖脸,他就着方才对方甩开的那只手道:
“薛重津,我手疼。”
“……怎么疼了?”方才还一脸冷漠的薛见山很快别过脸,眉头不经意间蹙得更深了,却在垂眸扫到对方水盈盈的眼睛时,心神恍惚了一下。
奚道酬压了压翘起的嘴角,抬起手,拿指腹替他揉开了眉头。这是从前薛见山做过的。
不度阁外,月出层云,远岚隐现。
烛台的红光散射到奚道酬脸上,薛见山隐在暗处,盯着对方仿若染了胭脂的眼尾,以及血渍侵染过,红得却不怎么均匀的薄唇。
奚道酬正欲收回手,刚蜷了下指尖,就被薛见山捉住了,于是略带疑惑地抬头看他。
时间似乎静默了那么几秒。
阴影落下,薛见山忽然倾身过来,吻住了他双唇。
奚道酬浑身一凛,唯觉猝不及防,长睫毛扫过薛见山的脸,更加了几分真实感
“怎么着。我救的你,你全归我。”
强劲有力的手掌锢住他的下颌,让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在他腰间,拉扯他的衣带。
奚道酬躲了一下,终于从那意乱神迷的吻中脱离,声音还留着几分哑:“薛见山……别。”
薛见山垂眼看他,抬手擦掉唇边血迹,声音很沉,不似说笑:“奚道酬。这辈子,你死定了。”
话落,他就将人抵在墙角,继续解奚道酬腰带,扯掉那一身血污白衣。奚道酬没力气打他,一边忍着眼泪水一边咬在薛见山脖颈。
“嘶……小丧家犬,裤子。脱了。”
“你是不是有病?我一身血一身伤你也——”
然而薛见山全不理睬,冷着眉头,将人抱回床榻。
“闭嘴。别哭。”
薛见山转身翻找这间阁子内的柜子,很快找出一套新的干净白衣裳,直接扔到奚道酬面门:“我让你换衣服。”
“我可没有那个恶俗的癖好。”
“那你刚才亲我算什么?”
“挑衅。”
“……流氓!”
薛见山不大开心的一声冷笑送到他耳畔,奚道酬非不听他的,说:“我要沐浴。”
“你根本没力气,溺死里面啊?”
“不关你事。”
“真真小倔驴。”
……
换了个阁子,奚道酬蜷在木桶里,薛见山给他梳头发添水等等。
“缩成乌龟了要,还怎么洗?手伸出来。”
奚道酬一边红着眼睛抽抽嗒嗒,一边慢吞吞伸胳膊。
“我讨厌你,真讨厌你……”
“哪次看着你沐浴你不是说讨厌我?你都快唱成歌儿了,”薛见山毫不留情,不给他面子,揭露罪行,“你小时候那么大了,还尿裤子,不让关山越给你换,非点儿把我喊过来,我说你了么……你还好意思骂我。”
“那就赖你!是你家浣尘别苑那么大,你天天不回来,我找不到解手的地方……你难道告诉我了吗?不赖你赖谁!”
“所以你就用尿裤子的方式把我弄回来?你好机智啊奚道酬。”
奚道酬不吭声了,红着脸,缩缩胳膊腿,低声骂:“你不许笑,混蛋。”
“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满,你尽管说。”
奚道酬别过头去,赌气一样吸吸鼻子,摇摇头:“没,没了。”
于是气氛便安静下来,安静中带着些凝重。
薛见山给他擦完手换好衣服,过会儿便抱他回去,奚道酬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坐在床沿,手自然垂在身侧,薛见山就半跪在他身前,给他腿上的淤青涂药膏。
“我可是倾尽所学,才用稷山居的几年修习换回你一条命。”
“本来就没死。”
“对对,我还妨碍奚仙师长命百岁了。”
“不想和你斗嘴。”
“你就斗不过我。”
“讨厌你。”
“是是,嘴仗打不过也讨厌,天底下可还有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可多了。月珩师姐,宇文墨小师弟,云锦……太多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
薛见山垂着眼睛,来回思索反省着在塔中,奚道酬说的恨他讨厌他那些话。一只鸟都排得上号,他都没听过奚道酬说一句喜欢……成何体统,真不像话。
他心里这般想着,手上力度就没个准。
“嘶,痛。”
薛见山眼角眉梢挂着冷意,他丢开手上的药瓶,摆摆手走人:“自己弄去吧。”
“我做什么都是错,不烦你了。”
奚道酬“腾”地起身,从背后抱住薛见山,急忙解释道:“不要你走……我还没说完。”
薛见山偏了下头,心道你就是说喜欢我我也要走,你凭什么把我放最后。
奚道酬缓缓踱步到他身前,他一袭白衣终究如雪,眉若远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在看向眼前的这个人。
“薛见山,字重津。江南寿城人,深得我心,独深爱之。”
“愿值此天下太平,九州清晏,你我携手,来日同归春山。”
薛见山听罢,愣了半晌,只余愈发明晰的心跳,缓缓地,他松开蹙着的长眉,笑了:“谁说话四个字四个字的,你肯定编来骗我。”
“行了啊。你需要待在不度阁静养,至少三个月才行。”
“等你好了……此后便再无不度阁了,”薛见山一声轻叹,“它本是我重生前,难以承受的部分灵力所化,为救你,我损伤大半,不度阁亦将随我灵力荡失而消散。”
奚道酬点点头,叹声道:“我修为已损,心境已残,恐怕必须回到万象境……加上不度阁的作用,三个月,最快了。”
“……春日故人归?”
“春日故人归。”
……
万象境。
奚道酬在对抗莫伏霄时其实中了蛊,而他的蛊就在尸山城。
尸山城依然笼着雾,依稀回到薛见山遇见奚道酬的那个山径口。与从前不同的,山上不是草木尽枯,不是满山血色,而是如雾如烟的烂漫杏花,开在了春雾中。
唤作奚道酬的白衣少年怀中紧抱着一卷经传,他一个踉跄停下脚步,在大雾里,却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人身着山青色广袖衣袍,衣角烫着银色云纹,在雾中竟也灿若一道银河。他眼角眉梢染了笑,皆是散不去的风发少年气。
“诶……你是?”
“我叫薛见山。”
奚门山在春光中兀自钟灵毓秀。对方声音温沉入耳:“如见青山。”
高挑俊美的青年矮下身子,视线与白衣小少年平齐,他盈着笑意的眼睛似一汪清湖,是一片皎月下,有清荷在晒月亮的湖。
“那我……我叫奚道酬。”
“天道酬勤的道,酬。”
白衣少年说罢,将怀中紧护着的经卷小心递上前去:“我娘说,这是我们山上……除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你那么好,送给你啦。”
说罢,也不知是不是被杏花晒到了,那小少年红着耳朵,将书塞到青年怀里。
他跌跌地往回走,往开满山花的山上走,忽然又调回头,大喊道:“我娘亲,阿爹,还有祖父都在等我回家吃饭呢,下次再见面,给你捎甜杏子!”
……
三月后。
杏花早时便落尽,青杏熟透,闷一场春尽时雨,等一场春落夏长。
浣尘别苑的荷花在夏意催促下初绽,湖面浮光跃金,红色锦鲤团簇。
薛见山又在水榭凉荫下,在太师椅中,单手撑着半边太阳穴,颇为恣肆地支着长腿,看闲书怡情。
不过这回不算完全闲。他看的正是奚道酬更小更小的时候,在自家经书传文上做的笔记。
比如,某某功法好难,需要再睡三天的午觉才能学会。
……这么喜欢睡,都睡了三个月了,某人也该醒了吧。
薛见山不禁腹诽道。
青鸾鸟数着年岁飞回,和着庭中落花声轻啭,忽有日光透过树荫偏移而来,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他远瞥见高落落的碧叶莲丛后一抹白色衣角。不急不缓,就走在凌水的长廊上。
恰是故人,缓缓归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