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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活不下去(发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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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连着下了几场大雪,一层盖一层,车轮胎都埋了一半,小区物业一大早就拿着扫帚清理雪了。
一大早上,唰啦唰啦的,给张声言吵醒了。
他开了窗户,阳光照在雪上反射得整个世界都亮堂,眼睛猛一下看到这种画面,眼球都有点儿发胀。
不出意外,易耳又走了,桌子上放着早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易耳每天早上都会买早餐,放在同一个位置,餐桌的右上角。
万年不变的豆浆包子。
张声言有点儿不知好歹了,他看见这两样东西有点儿泛恶心,想等哪天和易耳时间凑一块儿碰面了,和他说说,能不能换换味道。
冰箱上贴着便利贴,这是他和易耳的交流方式。
[冰箱里的西红柿坏了,一开冰箱都是味儿,我已经扔了,你超市促销买的酸奶快过期了,尽早解决。]
还有括号(下次买大减价产品的时候,看准日期再买。)
下面署名。
不是署名,右下角画了个“3”一个长的像耳朵一样的“3”
张声言拍了便利贴一下,打开冰箱,掰下一盒酸奶,叼在嘴里。
他从冰箱上拿过便利贴和笔,拔下笔帽写道:我有看日期的好吧,那酸奶本来就是给俩人买的,要不是你不喝,至于剩那么多吗?
写完便利贴,张声言往冰箱上一摁。
张声言最后喝了杯豆浆,又来了一小盒酸奶,包子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感觉出不对了,有点儿恶心。
是那种一下一下往嗓眼反胃酸的恶心,他掐着腰窝,弯着腰身缓了会儿,头一下一下磕着餐桌。
胃里的不适感反而愈来愈严重,它不是那种持续性的疼,而是突然挖着肉疼一下,连着食道往上反。
以前不是没疼过,但都是在他能把持住的正常范围内的疼,不至于说疼得直不起身。
可是他昨晚明明吃药了啊……
张声言猛一下像是胃里翻了个身一样,紧接着干呕了声。
他捂着胃就往洗手间跑,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一下倒地跪在那里就对着马桶呕了个天翻地覆。
什么都没吐出来,但眼泪倒是逼出来不少,顺着眼角流下,又掩在唇线间。
在干呕的时候,他大脑冒出很多想法。
他会不会是恶化了!
可是他有听医生的好好吃药!
不去做手术,恶化是迟早的事儿!
对啊,恶化是迟早的事儿。
但张声言没想到这么快……
张声言稍微缓了点儿,手撑着墙去了卧室,拿出抽屉里的药,一连吃了十几颗,每一颗功效都不一样,当时买的时候花了他不少钱。
他坐在床边,背对着窗户,握着水杯,热气夹杂着水雾腾起,张声言像是感觉不到温度,紧捏着水杯,直到手掌心被杯壁烫的发麻刺疼,才放下。
“我得去看医生。”张声言对自己说。
人总是偶尔豁达,偶尔恐惧,在绝望中崩溃成碎片,然后重塑,之后再等着下一次崩溃。
张声言从确诊病情后到现在,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着,在病痛没来临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个巨人,刀枪不入,走一步看一步,甚至连死亡都说服了自己接受。
但当病魔真的开始腐蚀他身体的时候,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和冰箱里那些坏掉的西红柿一样,什么都不用做,只待在那里,时间越长,他的生命就会越来越发烂发臭。
张声言抓了把头发,打算去医院,他得清楚知道自己现在走到哪一步了,还剩多少步。
外面更冷了,俗话说的好,下雪不冷化雪冷,张声言是个怕冷的人,在腰上贴了几个暖宝宝,又足足穿了三件衣服,裹上围巾才出了门。
他胃里其实还有点儿难受,但能撑住,不至于像刚刚一样站不起来。
路上都是冰碴子,张声言走着去的。
医生见着他,先是来来回回问了一堆他的情况,然后又开始一遍一遍劝张声言住院。
“就算得花不少钱,那也得试试,这是活生生的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别心疼钱……”
“我只是来复检,想知道癌细胞发展到哪种程度了。”张声言没正眼看医生,半张脸埋在围巾下。
医生被打断了话也不恼,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穷人家生不起病,平时那点儿工资只够应付吃住,但凡生个病,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选择不治。
但面前这个人还年轻,他作为医者也是真心想劝说。
“你最近是有什么其他症状?”
“就是疼,吃完早饭开始疼的,疼得打滚。”张声言平静说着。
医生叹了口气:“你确诊的时候毕竟是在早中期,所以症状不明显,甚至没有都是正常的,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癌症还在发展,这些反应是正常的,之后只会比现在更糟,发病周期更长。”
张声言听了这话,总感觉胃里又开始难受了。
“做个CT吧?”医生在电脑上录入信息。
张声言沉默了会儿,在围巾后面点了点头。
“声言。”
这还是这位白医生第一次这么叫他,无形中俩人关系都被拉进了许多。
张声言抬眼看着他。
“我还是想说,治吧,不管能不能治好,给自己个交代。”白医生摘下了眼睛,蹙眉看着张声言。
张声言垂着眼皮,还是没看他,坐在转椅上漫不经心晃着:“治?”
他短促地笑了声:“怎么治?几十万的手术费,还不算后续的化疗和医药费。”
医生不说话了。
“这么多钱……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命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张声言像是自言自语,低声呢喃:“以前命贱的时候,谁都能踩一脚,快死了才知道原来我的命有这么值钱,有什么用啊。”
打印机一响一响,把单子打了出来,张声言拿起单子就往外走。
张声言做完CT,去拿报告。
果不其然,胃癌进一步恶化了。
接下来呢……晚期?
就没什么中后期,中期零点五之类的东西吗?张声言走在路上这么想着,求生本能在他脑中作祟,顺着脚底板往上像是火在烧一样,急得他无所适从。
有什么好着急的,难不成治吗?
脑子里又蹦出的这句话像是一瓢深井里的冷水,顿时浇得他拔凉拔凉。
张声言回过神,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捏着报告走到门诊部门口了,旁边两栋楼中间风大得能把他羽绒服吹鼓起来。
风里边儿像是藏着刀刃,冷死人了。张声言笑了声,原来刚刚浇下来的不是冷水,是深冬里的寒风。
效果都差不多,挺醒神的,把脑子里那些瞎想的,不该想的,揉成麻花的思绪全吹没了。
现在唯一的感受就是---真他妈冷。
他得快点儿回家。
还没挪步,有人叫了他名字。
张声言转身一看,是李芸。
李芸难得没穿护士装,一身白色长款羽绒服衬得她整个人笔直修长,站在门诊部门口,寒风吹得她披散的头发凌乱。
“来上班?今天挺冷的。”张声言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
李芸脸色难得僵硬,没带着笑,而是神色沉重的看着张声言。
张声言敏锐感觉出不对,走到了李芸面前:“你怎么了?”
李芸盯着张声言,一向脊背挺得昂然的她,弯下了脖颈:“我……我不小心看了你的CT报告。”
张声言笑容还在脸上没收回来,僵硬了一瞬,也算不上僵硬更多是茫然了一秒。
他反应了过来,重新笑着:“没什么,看就看了,你刚那副表情,我还以为是你出什么事儿了。”
天儿挺冷的,但他俩都没选择进去,就在门口说着话。
张声言手冷,放进了口袋里捂着。
“为什么不住院?”李芸蹙眉问他。
张声言摇头:“没钱也不一定就能治好,何必去费那个功夫,还不如就……就这样。”
李芸看着张声言。
他还在笑着,眉眼浅浅弯着,说话不急不缓,明明天冷成这样,他身上却好像是自带着层暖光,柔和又温润。
李芸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张声言的时候,在手术室门口,他弟弟被送出来的时候,张声言脸都是白的,但还是勉强撑着笑容和医生道着谢。
张声言去缴费的时候是李芸带她去的,他交完费问李芸:“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李芸看着额前还冒着汗的张声言:“您说。”
“刚刚那个从手术室出来的小孩是我弟弟,我工作忙,不能经常来看他,但想知道他的恢复情况,能麻烦你……”
李芸立刻就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会和您联系的。”
之后他们加上了微信,每天李芸都会或多或少说一些张书南的情况,偶尔发一些张书南的照片。
张声言虽然每次只是三言两语关心一下那个所谓弟弟,但李芸能看出来他是真上心。
她无法抑制地对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有了好感,她有意无意地和他拉近关系,想多了解他一点,想慢慢来,直到今天她去门诊部取资料,发现了做胃部CT的张声言。
“我……”李芸不敢再看面前的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张声言:“我,就是有点儿,我没。”
她语无伦次说着,鼻腔泛起了酸意,逼得眼眶一下就噙满了泪水。
张声言都懵了,他不就说了一句话吗,杀伤力有这么强?
他抬了抬手,蜷缩间手掌抚上了李芸后脑勺,只是浅浅盖着,然后揉了揉:“你别这样,在大门口,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
李芸憋回了眼泪,在冷风中箍紧了衣服:“我想不明白。”
张声言收回了手:“我也想不明白。”
李芸没再说话,只是垂着头发着愣。
“我还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些事,包括我弟弟他们,还有我朋友。”张声言清了清嗓子:“也用不着告诉他们。”
李芸抬头看着张声言:“我不会说的。”
“嗯。”张声言笑着点了点头:“反正你现在知道了,所以说别把时间耗在我身上了,犯不上。”
李芸没说话,只是看着张声言。
张声言没被这么盯过,也从没和别人把话挑这么明,有种想逃避的心理:“我家里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说完张声言转身就走,还带着小跑。
穿过门诊部的后面是住院部,张声言走在路上连着叹了好几口气,拐角处一转,余光瞥到个熟悉的身影。
张声言脚步顿了下,后退了几步,看着坐在摩托车上的易耳。
这货眼神晦涩难明,像是盯了他一路,就等着自己走过来一样,见自己看过去了,还吹了声口哨。
“你没去学校?”
“没去。”易耳扭头看了眼门诊部的方向,抬着下巴:“你和那个护士成了?”
张声言往后一看,想明白了,合着这货刚才在偷看:“成什么?没什么好成的。”
张声言见易耳手里捏着烟,也有点儿痒痒了,主要是刚才接二连三的事儿惹得他也挺心烦,需要纾解下。
“给根。”张声言示意了下易耳手上的烟。
易耳直接把自己手里的夹着递过去了:“我刚点上,还没吸。”
张声言也没管他吸没吸,拿了过来,吸了口,哈气和烟混杂着划过头顶上方。
这片停的都是摩托车和自行车,正好住院部的大楼挡着风,倒是也没那么冷了。
张声言随便往旁边不知道谁的摩托车上一靠,打算吸完烟再走。
“真没成?”易耳又从兜里摸出根烟点燃,还在问刚刚那个问题。
张声言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从哪来的这么多八卦的心。
“没成你摸人家头干吗?”易耳嘴角噙着笑,脚尖踢了下张声言的鞋:“我看出来了,人小护士挺喜欢你的。”
张声言无奈,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儿,没空给自己辩解,他也不知道怎么辩解,难不成说是人小姑娘发现自己得了绝症然后哭了,张声言安慰她摸了下头?
张声言这么想着,想几句话带过话题:“有空关心这些东西,还不如多刷几套题,我看你就是闲的,大冷天搁这儿吸烟。”
易耳也没再多问刚才的问题,吸了口烟之后,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刚才医生说,我奶奶估计等不到过年了。”
张声言夹着的烟颤了下,烟灰掉落在他鞋上,磕着抖了抖鞋面。
易耳忽然笑了声,声音低了很多:“马上就年底了,怎么就过不去了?”
“不管剩多久,好好陪陪老人家。”张声言戴上了帽子,把手上的烟掐灭,撇进了旁边垃圾桶。
回来的时候,他坐到了易耳那边,俩人手臂贴着手臂。
穿的都挺厚,也感觉不出来什么温度,但能感觉出旁边有人就行。
“我,我养父。”张声言犹豫了下,又接着讲:“我高二那年,我养父死了,是工地上压土机给压死的,那时候包工头怕担事儿,就没报警,也没喊救护车。”
易耳侧头看向张声言。
张声言表情没什么变化,就是撑在摩托车上的手指有点儿抖,他也发现了,不再撑着摩托车了,搓了搓手然后放进了羽绒服兜里。
“其实也用不着喊救护车,人都没人样了,还不如喊殡仪馆来整理遗容。”张声言又停了几秒才重新开口:“他死的时候,我在学校上课,是……王叔,和我爸一起的工人来找我的,因为没人收拾,我去的时候,那里还是被压成的那样。”
易耳蹙眉,手臂靠得张声言更紧了些。
“我没认出那是我养父,土是红的,齿轮上是红的,只要能看到的全是红的。”张声言深吸了口冷气,像是逼着自己清醒似的:“我当时都吓懵了,腿都软了,也不敢过去,就远远看着。”
易耳把手从袖口伸了出来,放在了张声言肩膀上。
“明明早上还给我书包里放鸡蛋和牛奶的男人,怎么就变成捧红土了。”张声言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发生的那么快,快到不真实。
“我不喜欢吃鸡蛋。”张声言带着点儿苦笑说:“但我养父执拗的很,非说鸡蛋补脑子,每天早上都给我往书包里塞鸡蛋,就在那天早上,我还和他有一些口角争执,具体什么我忘了,大概就是吃不吃鸡蛋的。”
张声言喉结滚动了下,轻笑了声:“我要早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我就不和他因为那个破蛋吵了。”
易耳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听着。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张声言扯了下嘴角,从兜里拿出手,拍了拍易耳胳膊,示意他没事儿:“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至少你知道奶奶还剩多少时间,还能尽可能陪陪她,不会在以后想起来余生陷入悔恨之中。”
易耳烟吸完了,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下意识就想再拿一根。
张声言挡了下他手臂,阻止了动作,低头扫过地下那么多零零散散的烟头,至少吸了能有半盒了。
“别吸了,没什么用,回去好好陪着她,还能陪一天那就过好那一天,一个月就过好一个月,一年就过好一年。”
易耳拿出了手,沉默良久后,抬眼看着张声言,笑了下:“我欠了你一次。”
张声言一愣,然后反应了过来,什么时候翻旧事也能算你一次我一次了?
真的是幼稚。
张声言无奈笑了下:“得,你欠我一次,我记上了。”
“那我上去了?”易耳从摩托车上起来了。
张声言蹙眉道:“等等。”
他抬下巴示意了下地上的烟头:“去收拾了再去。”
易耳也没反驳,从兜里拿出纸,一个一个捡干净扔了,再回头的时候张声言已经先离开了。
易耳抬眼盯着四楼那个小小的病房,有些出神,定了几秒,才抬步离开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