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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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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澈在纸上一一列出壬辰科会试所有考官名字。
除了自己的父亲和方崇,副考官和房考官还有十九人。这些人有几位他不太熟悉,和李镒的关系如何也不清楚。
向平江公主打听是最便捷的方式,但是查孙巍之事已经在麻烦她,这件事不便再去叨扰。况且自己不宜与她往来太频繁。
除了平江公主,聚贤楼那位年轻的伪画买主是最好的选择。真假画之事可看出对方在京城暗中势力不小。当年舞弊案翻出来对对方大有裨益,他会帮这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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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阳光温暖四下无风,杨澈乘车绕到聚贤楼的后街,在街角与对面马车擦肩而过,杨澈不经意地朝对面瞥了眼,正见到对面车窗内一张熟悉的侧脸,不是旁人,正是大理寺少卿纪濯。
他想打声招呼,被忽然生出的念头拦下,目光转向前方的聚贤楼。
莫不是纪濯刚刚去了那儿?
同样走的后门?
见何人?做何事?
杨澈脑海中一刹那涌现几种猜想,却都不是正大光明之事。
他不知自己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将一名受文士和百姓称颂公正无私的官员与阴暗联系在一起。
昌宁寺那位长衫举子听从建议去求纪濯,纪濯当场便信了长衫举子所言,命人查舞弊之事。他是一心想要为百姓拨云见日的官员。
是不是自己被这些贪官污吏带偏了,见谁都觉得不干净,杨澈心中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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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前面的聚贤楼文人墨客满座,后院的敬心阁却冷冷清清,门前两个听差的小厮在廊下猜铜板,看到有人来,他们停下来。
杨澈说明来意,小厮未有通禀直接领他进门。
二楼厅内,年轻的买主正坐在临窗的茶几边看信,阳光正好铺在他淡黄色的长袍上,映着整个人温暖又温柔,散发如芒金光,倒似莲花宝座上的金身佛像。他手中的信纸也在阳光下透亮,影影绰绰见到杜诲二字,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年轻人看到杨澈进来,将手中信对折,放在茶几上,用信封压着。信封翻着面,瞧不见任何信息。
“杨公子?”买主秦戴川笑着起身迎上前两步。
“叨扰五公子了。”杨澈也跟着拱手施了一礼。
“我可是盼着杨公子能来。”秦戴川吩咐房中的人都退下,引着杨澈到一侧茶桌旁入座。
“杨公子此来,应该是有事要我帮忙吧?”坐下后随手取过旁边的茶具和茶饼,准备亲自动手煮茶与他慢慢聊。
看得出对方知道自己此来是为了何事。
秦戴川此人,他少年时便相识,彼时就觉得对方深不可测,事事算在别人前头,不像一个少年人。他甚至怀疑对方是重生或穿越或有预知能力,所以才能够事事洞悉。他甚至还抱着疑惑试探过,然种种迹象表明他想多了。
他不知是对方段位太高,自己没看出来,还是对方本来就是土著。
也因为对方太精明,又出身武将世家,随后他便极少接触对方,倒是兄长与他有些接触。
“正是。”杨澈笑道,“的确有件事想请教五公子。”
“杨公子请讲,但凡在下能够帮上忙,义不容辞。”手中不紧不慢地摆弄茶具茶叶。
杨澈也不拐弯抹角,在聪明人面前无须太绕弯子,绕弯子反而显得不真诚。
“在下想向五公子请教这些官员平素都与哪些人关系非常。”他开门见山,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名单,将其打开摊在桌上。
秦戴川扫一眼,手上的动作未停,温和地笑着说:“这些都是壬辰科春闱的考官。”
只瞥一眼就知道这些人共同身份,杨澈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
秦戴川笑意收敛几分,问:“为什么查他们?壬辰科舞弊案的真相你很清楚,背后真正主谋不是这些官员。”
“他们不是主谋,却也不干净。这些人就是豁口,顺着他们就能撕开包裹真相的烂布。当年的案子真相翻出来,这对五公子来说有益无害。五公子也不想将来为那位公子夺回的是这样的朝堂和朝臣?”
秦戴川微微颔首,提起炉子上茶壶开始煮茶。
须臾室内弥漫淡淡清雅的茶香,秦戴川倒了几杯茶,做了个请的姿势。
杨澈也未客气,观着茶汤轻嗅,抿了一小口,甘中有苦,苦中有甘,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秦戴川也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才回应他的话:“以你现在的能力,恐怕真相未露出,你已经身死命殒。当年舞弊案本就是一场阴谋,何不等李公子为令尊翻案?”
杨澈没有回答。
秦戴川笑问:“不信李公子能够坐上那个位子?
杨澈的确有这一层担忧,虽然当今皇帝的皇位得来不正,但也在皇位上坐了十几年。这么多年皇帝铲除异己,如今朝中恐没有先太子的拥护者,更何况还是先太子之子。李契想夺回皇位是谋逆。
他对李契的势力并不清楚,对他们夺位的谋略手段不知,成败成谜。
他自然也清楚秦戴川想这么做的原因,如果李契登上皇位,替壬辰科会试考官和考生翻案,必然能够赢得天下文人之心,让他坐稳皇位。翻案自然也会成为上位者的一把刀,清理异己,必有与此案无辜者被牵连。这个案子就翻得不干净。
他无力阻止皇权之争,他也不想掺和其中,他也相信没有此事李契和秦戴川会有其他方式来解决朝堂之事。
自己想让对方帮忙,自然也要让对方看到有利可图。
他笑道:“家父曾为李公子师,在下也想为李公子出一份力。若是早些将当年案子翻个底朝天,就能早些揭露陛下罪行,早些让臣子和天下文士寒心,让陛下失去民心,相较而言,是不是更有利李公子和五公子的大计?五公子也不想李公子等太久吧?”
秦戴川默了一息,笑着给他续杯茶,“杨公子说的在理。”
秦戴川瞥了眼旁边名单,说道:“为令尊翻案的确对我来说有益无害。令兄当年也指点过我几回,我权当还这份恩情。但我无法全部相告,所以我不答你的问,只与你说一遍这十九人的关系网,能记下多少全凭你自己。”
杨澈心里松口气:“多谢五公子。”
秦戴川取过名单,按照上面人物的顺序慢条斯理地逐个介绍,从这些官员的家族、母族、妻族、儿女亲家到这些官员的老师、门生以及同乡、同年,其中不乏相互交织。每一人讲得都很详细。杨澈发现这些关系都停留在十一年前,这十一年来关系的变化,秦戴川一字未提。
他在防着自己。
这也无可厚非。
从这些人物中,杨澈注意到两位考官和李镒能够搭上关系,一位是卞庞,李镒妻子的表兄,一位是皮崧,曾经和李镒一起共事数年,关系深厚。
这二人他都不太熟悉,想开口问秦戴川他们如今的关系网,又知晓他不会说,识趣地没开口。
十九人涉及的人物太多,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庞大,杨澈听到后面有些混乱,很多人已经记不清。待秦戴川说完,他彻底乱了,只有卞庞和皮崧记得比较清楚些。
他也更加相信秦戴川此次进京是有备而来。他在京中遍布眼线,甚至朝堂后宫都有人。
他着实佩服。
他以茶代酒谢过秦戴川。
“希望能够帮上杨公子的忙。”
“这些已经足够。”
有了目标,可以针对性地去查会便宜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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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聚贤楼回去后,去酒馆查王六町的张延也回来。
王六町今日未去酒馆,从酒馆伙计口中打听到,此人虽然有家但是没有妻儿,平常居无定所。有钱了就是酒馆、花楼、赌坊三个地方来回转,没钱了几个月看不到人。此人没什么亲人,身边都是一些酒友、赌友,花楼倒是有个相好几年的。
“那么重要的东西必然不会交给这些狐朋狗友,会不会交给那个花楼里相好的?”张延猜测。
“不会。”杨澈否定道,“你都能打听出来他有个相好的,李镒肯定也知道,若真是个烟花女子,李镒有的是办法,不会在这事上被拿捏。”
“他没有什么亲朋,身边人一个个看着都不像能信得过的。”
“这个我们不用费心去想,只需要找到王六町,这些迎刃而解。”
他想到当年舞弊后逃脱罪责的漏网之鱼,叫来车夫廖簇,吩咐去弄一份壬辰科及第进士且如今留在京中任官的官员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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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杨澈便拿到廖簇递过来的名单,当年壬辰科进士二百多人,如今留在京中的只有十三人。
十多年过去,一大半官位仍在六品之下,其中有一位当初在内卫司鉴画时见过,身着青袍,年纪不大,当年中进士应该也就二十来岁。
从当日鉴画可以看出此人骨子里有几分正直的傲气,舞弊可能性不大。
六品以上的几位官员,最高位的是正三品,身处要职,乃韩国公之子。
这个也可以排除。
皇帝还是皇子时,韩国公便是拥趸之一。皇帝继位后,韩国公府水涨船高,他的儿子若是想舞弊,根本用不到李镒,甚至入仕都用不到科举,无需多此一举。
剩下的几位官员中有几位出身贫寒,想买关节也没能力,有几位这些年有文章传世,是真才实学。
几经排除后,最后就剩下三人:朱涉,马奎,石麟。
又是三个不熟悉的官员,查起来又是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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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入冬北风肃杀,街道两旁的树木光秃秃,只有松竹等耐寒树木还顽强挺立,像个不服输的士兵。
马车从街道驶过,碾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细碎声响。
马车在城西南一条贫民巷口停下。杨澈下车后为免被人盯着,吩咐廖簇不用候着,绕到后面街道去。
小巷子地面坑洼不平,有一摊摊积水和动物粪便,落叶废物也没有清扫,一并烂在泥地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好不容易踮脚穿过巷子,靴子沾满脏污。
杨澈又拐了一道弯,来到一个土墙小院外,墙头有一处豁口。
从豁口朝里望,正见到王六町躺在院子长木凳上晒太阳,吃几颗豆子喝一小口酒,悠闲惬意。
院门陈旧泛着土灰色,底边发霉,门上春联早就褪色泛白,门神也被撕破只剩半张。
门没有上闩,张延直接推门进去。
王六町听到开门声,望过去,瞧清楚来人模样,当即惊得从躺椅上坐起。
“张爷?”
目光越过张延,见到其身后又走进来一人,身段修长,文质彬彬,头戴儒冠,身披黑色暗纹斗篷。此人好像哪里见过。
他脑子快速转动,蓦地想起来是在李镒府门前的马车里。
原来是一伙儿的。
他冷眼上下扫视杨澈一遍,又软塌着身子躺回长凳上,捏着豆粒丢嘴里,声音懒散:“你们有啥事?”
“好事。”杨澈对王六町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走到跟前,“在下有笔生意和王师傅谈。”
王六町睨他一眼,傲慢地轻哼:“让我帮你去李府送礼?”
杨澈冷笑一声:“若是送礼,我何须麻烦你?是我们之间的生意。”
王六町的院子小,又很破,左右都住着人家,说话不方便。杨澈道:“咱们进屋谈。”径自走进破旧的堂屋。
王六町还想懒散应对,张延直接上来提人,半推半拎将人弄进去。
在陈旧的矮木桌边坐下,杨澈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今日是来买你手中李镒当年卖关节的证据。”
王六町心头一惊,眼睛斜扫张延。
那日被张延灌酒后,一时间烈酒烧脑,见钱眼开,就稀里糊涂地被对方套去了话,竟然向对方吐露自己要命的消息。
酒醒后后悔不已,为时已晚。
他害怕惹来麻烦躲起来。这些天瞧着没有任何动静,想着对方大概就是一时好奇打听着玩的,没有别的心思,这才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对方就找上门。
王六町愣了一会儿,心思百转,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公子主意打歪了。”
杨澈也笑道:“当年有位考生从李大人手中买关节没有被查出来,如今在京任官。那位考生是朱涉——马奎——石麟——”
看到王六町听到名字时眼神中一瞬的慌乱,杨澈确定舞弊之人。
他接着施压:“你手中是有李大人的证据,可若是李大人知道这个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想杀你的就不止李镒一人。你认为自己手中的证据,或者说你背后所托付之人还能够保得了你的性命吗?你们对付得了这些朝中官员吗?”
王六町惊恐又愤怒瞪着杨澈:“你威胁我?”
杨澈挑眉一笑,并不否认。
王六町瞪着杨澈一阵,愤怒归愤怒,他不是暴躁冲动之人,他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没有退路可走,也大致猜到对方与李镒是敌非友,想要搞垮李镒,不会要自己性命。
“你想怎么交易?”他妥协问。
杨澈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放在桌上,“两千两,买你手中的证据。”
看到银票,王六町眼睛瞪得更圆,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钱,这些钱足够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见王六町动心,杨澈继续抛出诱-惑:“拿到钱你可以远离华阳去江南永平府,如果你想带上你相好的姑娘,我可以帮她赎身。到了永平府,我会请人为你们脱贱籍入良籍,同时保护你的安全。”
王六町这次人都惊得呆了。
杨澈知道对王六町来说,这个诱-惑比两千两更大。在这个时代,脱贱籍就是一个阶层的大跨越,对上光宗耀祖,对下福泽后代。王六町就算能够抵挡住金钱诱-惑,美人的诱-惑,也绝对抵挡不住社会地位提升的诱-惑。
果然,王六町的眼神从震惊,变得充满光芒,但很快又清醒过来。
“我怎么信你?”
“现在不信我,你还有其他选择?再者说,我总比李镒可信吧?你不是蠢人,你该知道我要证据你就是证人,我自然要保你平平安安。”
王六町沉默未答,杨澈等着他。他知道王六町不可能拒绝,只是在想着今后的日子怎么安排。
他一个年过四旬的男人,浑浑噩噩活了半辈子,早就想摆脱这种生活,想如平常人一样娶妻生子,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两千两和脱籍,就是金钱和地位,足够动摇一个人,何况还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
王六町低头想了片刻,进或有生路,退就是死路一条,最后他像个压上身家性命的赌徒一般,下定决心咬着牙道:“好!”
王六町伸手抓起银票,一张张检查面额,确定两千两不少才向他交代:“那份证据就是当年李大人亲笔写的关键字眼。”
“在何处?”
“春风楼有一位高先生,证据在他手中。”
“高昇?”
“公子认识?”王六町又是一惊。
“耳闻过,是个填词谱曲的高手。拿到证据,我就帮你赎人,送你们去永平府。”
杨澈准备给王六町两天时间,却不想王六町比他还着急,想必也是怕迟则生变,相约第二日在春风楼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