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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张淮目光点着楼下孙巍对同桌几人道:“听闻孙大公子昨日受寒烧到半夜,嗓子都哑了,还以为他会在家中养病,未承想带病前来。”

      何庸调侃笑道:“他这几个月声名鹊起,若是这么大的文试他不代表重华书院出面,且不说他那些书院同窗怎么议论,外面的人更要痛批他倨傲自大,他哪里敢不来。”

      裴松寿斜眼朝楼下一瞥亦笑着说:“今日来此的文人,不少是冲着他而来,想一睹他的才学,他病成这样,待会该不会不开口吧?”

      今日聚贤楼中冲孙巍来的,有一部分可不是真的钦佩其才华,而是想看看千百双眼睛下,孙巍是真才实学,还是欺世盗名。

      今日这一场病,到底是真病了,还是想要逃避,难免引人猜测。

      高台上,孙巍在同窗的搀扶下落座后,同窗围过来关心询问,他勉强应付,明显看得出有气无力,面色苍白,最后病恹恹地靠在椅背上,眼中没有多少神采,时不时轻咳一两声。

      同窗递给他一杯热茶与他说话,他抿了几口后便虚弱不堪地简单回应一两句,精神不振。

      杨澈盯着孙巍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又慢慢转向他身边的重华书院学子。柏煜此时也过来了。

      片刻,国子监司业等人和重华书院李山长诸人相继到来,在众人的簇拥和恭迎下登上高台。

      李山长李骥是个年过半百的文士,一身文人长袍,头戴儒士帽,额宽面阔,谈笑举止很有文人做派。国子监司业是个年纪相仿之人,虽然一直面带温和的笑容,然从其举止明显看出有官员的架子。

      众人入座后,一位十七八岁少年书生从台下走上去,朝司业和李山长几人拱手施礼问好,几人皆展颜而笑,点头称颂,像看自家有出息的后辈。

      杨澈觉得少年书生五官有几分熟悉,像是故人,一时想不起来。

      他回头询问坐在身边的裴松寿,裴松寿答道:“他是胡阁老的三公子胡世俊,在国子监读书,许公子应该认识。”

      许登云回应:“是,不过胡三公子毕竟年少,才学远不及父兄,这次文试没听说他参加,估计是过去问安,胡三公子年少时跟李山长读过两年书。”

      杨澈心中念了一遍“胡世俊”这个名字,目光再次打量已经长大的少年。当年离京时他还是个六七岁肥嘟嘟的孩子,现在长开了,身姿挺拔,真有点认不出来了。

      此时楼道上也有一群人簇拥几人朝这边来,为首之人年过半百,个头不高,身材微胖,微眯着眼说笑。

      楼台上的人纷纷朝两边避让,原本坐着的人也都跟着起身。张淮和周鸣此时也起身迎上去,裴松寿和何庸二人则是反应平平。

      一行人走向一直空着的几张桌子。

      “这几位大人是?”杨澈问。

      今日来聚贤楼不乏达官显贵,能够亮着身份过来,且坐到二楼最好的位置上,身份必然不寻常,瞧着均是陌生面孔。

      何庸道:“正中间上首的是大学士皮崧皮大人,曾经担任过壬辰科会试房考官,这次是替陛下来观才子文试的。左边第一位是翰林院屈大人,文渊书铺第一轮的考卷第二场就是屈大人出的。右边第一位是……”

      何庸一一介绍主桌上几位。

      杨澈的目光锁定在主座的皮崧身上,此时他正对屈大人说着什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平易可亲。陪坐的官员们都呵呵笑着,对皮崧恭维夸赞。

      能够替陛下来观文试,可见如今恩宠之盛。

      上次秦戴川和他说完这人后,他私下查了,知其得圣宠,却不知会如此被皇帝看重。

      杨澈转回目光笑着抛出话题:“听闻如今朝中有两位壬辰科及第的大人,当年就是皮大人举荐的,一位是朱涉大人,一位是马奎大人。”

      “是。”何庸答完,好奇地问,“杨公子连这事都知道?”

      杨澈惭愧一笑,掩饰道:“上次听别人夸赞皮大人担任春闱房考官时慧眼识才,提到朱大人、马大人。”

      何庸了然点头,其父在吏部多年,他耳濡目染知晓不少朝中官员变迁之事,听杨澈这么问,也就打开了话匣。

      同杨澈道:“朱涉大人与皮大人关系很僵,倒是马奎大人感念皮大人知遇之恩,这些年与皮大人关系亲近。

      不过马奎大人没得皮大人提拔,至今年近不惑还是个挂着闲职的六品官,也无可能做出政绩,没有人拉一把,想要往上升不大可能了。”

      旁边的裴松寿补充:“朱涉大人与皮大人关系也不是起初就差。朱涉大人高中进士后,皮大人倒是喜欢这个后生,将自己的长女嫁给他,可见对其看重。

      但是皮姑娘命不好,成亲第二年就难产死了,一尸两命。皮大人也未怪罪,还准备将侄女嫁过去做填房,这是多大的恩宠,然朱大人没应,反而次年娶了荣昌伯之女,与荣昌伯府走得近,这便得罪了皮大人,关系闹僵。”

      荣昌伯当年在朝中的地位品阶都高皮崧一截,朱涉此举无异于另攀高枝,皮崧岂会不恼。

      朱涉虽然家族富裕,然父祖都只是地方上末流小官,他能先后被皮崧和荣昌伯看重,想来不是平庸之辈。

      杨澈得知朱涉不在舞弊名单上,就没太在意这个人,只知道他曾是皮崧的女婿,后来断了亲,不知还有后续。

      荣昌伯府今非昔比,虽爵位荣誉还在,但族中子弟在朝无什么权势,只是和兵权在握的阴安王府沾亲带故,在旁人看来没落下去罢了。

      朱涉当年在原配与孩子去世后急于弃皮崧而攀荣昌伯,让杨澈觉得似乎不那么简单。

      这些他深问,何庸二人也不会告知,反而生疑,只能以后自己慢慢查。

      -

      国子监和重华书院的官员和山长都到,皮崧等官员也皆入席,一番冠冕堂皇场面话过后,文试也正式开始。

      张淮和周鸣都回来。

      重华书院和国子监第一场论的主题是“为治之要”。

      先开始的是国子监。

      杨澈对国子监的监生们都不熟悉,却在一众陌生的面孔中见到一个认识的,正是当日书稿被风吹散的清瘦书生。

      他问同为监生的许登云。

      许登云伸头看了一眼认出来:“他这人子清兄不熟悉,名字子清兄肯定听过——涂缙。旁边与他说话的是他的同乡王惠。”

      “丁酉科楚北省解元涂缙?”

      “是。”

      “我前几日拜读了他的《太平治要》,荡气回肠,触动颇深。”杨澈看向涂缙。

      上次见面涂缙给他的印象性子耿直,沉闷内敛,此时在台上也不怎么与其他监生说话。未想到他会是那个能写出气吞山河文章的人。

      “以他的才学,辛丑科当能高中,为何至今还在国子监求学?”

      许登云惋惜地感叹一声:命运弄人!

      “辛丑科他本是要参加的,奈何其母病危,为了照顾病母他放弃春闱,这才拖到现在,否则,以他的才学现在已是进士身份了。”

      杨澈也记起涂缙庙中为母祈福之事。

      每当台上有一人发表言论,许登云便在旁边给他介绍,从此人的籍贯、老师到此人的治学与所擅长部分。

      国子监这边第一轮最后一人是徐懋。

      这是杨澈第一次见徐懋,是位年轻监生,样貌不俗,举止进退有度。论辩涵盖古今,鞭辟入里,看得出其深厚学识。

      重华书院那边第一轮第一人是荆捷,最后一人是柏煜,他们的才学,上次的文会他已知晓。

      无论国子监监生还是重华书院举子,皆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

      周围听论的文人书生们,无不对台上之人博学巧思称颂。

      杨澈一边听一边在心中设想,自己面对“为治之要”会如何去答,面对对方提出的疑问,他要如何去解,是否能够比在场的举子们答得好。

      台上都是京中一等一的才子,也都是明年春闱自己的对手。

      三轮论辩下来他发现,像徐懋、柏煜这样的才子之论,他很难压得住,最多是打个平手。

      这还只是第一场,台上还有一半的举子没有开口,至少涂缙、孙巍二人的论辩不会比徐、柏二人差哪里去。

      台下还有不知多少没有登台,或者如他一样不想登台之人。

      明年的春闱又多了一重压力。

      第一场结束,已经晌午,两方伯仲难分,论辩暂停进入休息阶段。

      这时楼中传来琵琶声,弦乐声越来越强,众人的讨论声渐渐弱下去,都顺着琵琶声朝二楼花厅方向望去。但见花厅原本紧闭的扇门次第打开,里面走出一众女子,每人怀抱琵琶,走到楼台边排开落座。

      杨澈这桌正与花厅相对,将对面一览无余。他意外地瞧见一众女子最中间的姑娘,竟是那日在春风楼中自己误听对方谈话的那位。

      姑娘此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神情专注于怀中的琵琶上,让本就英气的眉眼更加清冷逼人,在一众面含微笑的姑娘中显得格格不入。

      “青黛姑娘啊!”裴松寿忽然低呼一声,不自觉站起身朝栏杆边走一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嘴角咧着,像犯了花痴。

      何庸也坐直身望过去,表情虽不似裴松寿痴迷夸张,却也盯着入迷。

      张淮、周鸣和许登云的眼神是充满好奇和打量。

      楼上楼下的人都挪着位置伸长脖子想看二楼楼台上的美人儿,奈何大部分都瞧不清。

      有的人便闭着眼跟着曲子摇头晃脑沉浸其中,有的慢慢品着茶听曲儿,有的相互交头接耳小声说着话,似乎怕打扰了花厅内的姑娘们。

      原本议论纷纷的聚贤楼,如今只能听到姑娘们的曲子。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急处如狂风骤雨,缓处如潺潺流水。

      这时楼下的台子上有动静,孙巍起身下台,婉拒同窗搀扶,径自朝后院去,杨澈也在同桌痴迷乐女琵琶声中悄无声息离席。

      来到后院已不见孙巍身影。

      他四处闲走想碰碰运气,却在一处水池边见到杨信和阮棣,两人并肩而行不知说什么,脸色都不好看。阮棣侧目望过来,脸色更加难看,杨信此时也看到他。

      杨澈无意过去,冲二人微微欠身后朝左边长廊去。

      聚贤楼的后面的园子很大,亭台廊榭相接,花木成林,只是冬日景色萧条,少了欣赏之趣。

      秦戴川平日所在的敬心阁在池塘对面树林后方,秦戴川一直未有露面,想必也是不愿太招眼,但前面口中情况必全然皆知。

      他便敬心阁方向走了一小段,听到旁边假山后传来一声“子高”。回身便见孙巍和一名书生并肩从假山后绕出,正朝游廊这边来。

      孙巍身披宽大的斗篷将整个身子裹住,脚底虚浮,身子有些不稳,同行书生搀扶着。

      书生二十五六年纪,中等身材,五官硬朗,身着一件暗色厚大氅。

      孙巍抬头瞧见杨澈,面上笑容微滞,仅仅一瞬,笑容融开走来,带着几分虚弱病态。

      “杨公子。”声音低哑,像被人掐住脖子,感觉出他已经很用力,音量还是很低。

      “孙公子身体不适,待会论辩可撑得住?”杨澈表示关心,也是打听。

      “无碍。”孙巍抬手掩口轻咳两声清清嗓子,声音稍稍好一些。“同窗们相邀我不能有负他们,刚刚喝了药,应该会再好些,多谢杨公子关心。”

      杨澈恰时瞥见孙巍露在衣袖外的几根手指,比一般人细长些,骨节分明,指甲干净且有竖纹,肤色偏麦色纹理略显粗糙,左手小指第三节处有一道类似指甲掐出来的弯月形伤疤。

      杨澈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几根手指和指甲,看着那个小小伤疤。

      孙巍注意到他的目光,略略整理衣袖状似无意将手收回宽大的斗篷里,紧了紧斗篷,又轻咳两声。

      杨澈忙抬头盯着孙巍的眼睛。

      孙巍微微侧过脸,笑着向他介绍身边书生:“这位是我重华书院的同窗杜诲杜常明。”

      杨澈怔怔盯着孙巍的脸,像着了魔,直到杜诲拱手问好,他才回过神察觉到自己失礼。

      “杨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杨澈此时才移开目光,还是忍不住瞥向孙巍的脸,原本苍白的脸这会儿竟然泛起微红,不知是吹了冷风,还是咳嗽气不顺,或者因为心虚。

      杜诲提醒:“外面天冷,子高的身子不能久待,先回楼中吧!”

      “说的是。”杨澈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上前两步伸手去扶孙巍,想再次打量他的手,他的眉眼。

      孙巍的手掌全都藏在袖子里,歪过头和另一侧的杜诲说话。

      从口中迎来两位重华书院学子寻孙巍,几人一并进楼去。

      杨澈忍不住再次盯着孙巍的脸颊看,想找出破绽,但那张脸很真实,每个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破绽之处。

      此时楼中的琵琶曲子已经结束,爆出雷鸣掌声,众人高声叫好。

      姑娘们退下后,众人又议论开,吵吵嚷嚷。孙巍被重华书院弟子接过去,搀扶上台,再未看他一眼。杨澈愣愣看着孙巍落座才朝二楼去。

      张延从楼上迎下来,附耳低语:“未有见到方先生和他小弟子,估计没有过来。倒是见到了纪少卿。”说着朝楼台示意。

      杨澈抬头望向三楼,见到就坐在张淮正上方楼台边的纪濯。他今日乔装打扮成普通文人,同座的是张陌生面孔,相仿年纪,一身锦衣。旁边陪坐的正是上午撞见的两位少年,不难猜陌生面孔就是唐为谦。

      纪濯的目光直直盯着高台,杨澈不由得将目光望向台上的孙巍,纪濯也是冲他而来?

      想到孙巍的手,心忽然慌了。

      张延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关心地问:“身体不适?”

      杨澈摇头,心头却越来越慌,一把抓住栏杆,手在发抖。

      “怎么了?”张延急忙扶住他,“是不是刚刚吹风受冷了。”

      “或许吧!”杨澈搪塞过去。

      “该死的杨信!”张延以为旧疾原因,气愤地低声骂道,“上次我就该打掉他两颗牙出出气。”

      此时对面楼台边已经回来的杨信见到杨澈撑着楼梯扶手,双腿无力地朝楼上去,放在桌子上的手紧张地握了握。

      阮楷也瞧见了楼梯上的情形,问杨信:“莫不是受寒旧疾复发?”

      阮棣瞧出杨信眼中的一丝愧疚,宽慰道:“听闻他的旧疾有几年没复发,今日穿这么多应该不会受寒,许是其他处不舒服。”差旁边伺候的小厮过去问问。

      一位同窗担忧道:“华阳毕竟不比咱们江南温和,子清常年待在江南,忽然来了京城不适应也是可能的,还是不能大意。最近家中给我寄了一盒养生丸,对调理寒症最是有效,待文试结束,我差人给你送过去,你转交子清。”

      杨信道了谢,目光再次望向杨澈,杨澈艰难地上了楼。

      须臾,小厮来回话:“二公子说是刚刚在外面吹了风,楼里太暖,一时间头有些不舒服,不打紧,已经好些了,请大公子不必担心。”

      杨信的手才慢慢松开,心头也微微松了口气。

      因为他年少时冲动失手,杨澈几乎丧命,也从此烙下此疾,在府中养好几年才有起色,直到弱冠年纪才能出去参加童试。以他的才学,若是没有此疾拖累,早就登科入仕。

      他不敢想若是杨澈此次因为旧疾复发不能参加春闱,父亲会怎样降罪于他。

      父亲自来偏心杨澈,当年为了杨澈差点儿让他偿命,若真有个意外,父亲会把所有罪责都怪在他头上。

      想到此,他既担心杨澈,又藏着几分怨气。

      另一边的杨澈被张延搀扶到张淮的桌边,许登云也以为他受寒倒了杯热茶递到手中。

      喝了两口茶,杨澈心绪平静下来,脸色也缓过来,目光又朝楼下台上打量,落在孙巍的身上。他刻意去看孙巍的手,此时掩在宽大的袖子中。而他的脑海中满是那骨节分明、干净且有竖纹的指甲,还有那个带着小小月牙伤疤的小指。

      第二场论辩已经开始。

      杨澈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孙巍身上。

      第二场由重华书院先开始,孙巍是第一轮最后一人。

      许是所有人都期待这位忽然间崛起的“才子”,也或许是因为他今天嗓子哑了,当轮到孙巍时,整个聚贤楼瞬间安静下来。他低哑的声音显得比所有人都洪亮。

      他撑着茶桌站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用同窗的言论充实自己的论断,又用自己的论辩支撑同窗之言,涵古茹今,面面俱到,所论精透切实,纵横离合,好似一张巨大的网,网尽整个论题。

      讲到后面时他身子有些不稳,嗓子也沙哑更厉害,但声音却好似有穿透力,刺入每个人的耳朵,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聚贤楼静得出奇,无论是论辩的举子们,还是围观的书生、官员,甚至是那些看热闹的闲人,此时都屏息敛神,注视着站在台上身着宽大袍子的年轻举子。

      举止有度,言论从容,侃侃而论,脸上展露自信,眸中充满坚定,这一刻所有人都忽略他是个病人,而是看到一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书生。

      三楼一间茶室内此时走出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立在栏杆边俯视高台上的孙巍,听了须臾他的论辩。

      蒙着面纱的侍女低声请示:“是否要揭穿他?”

      李姈目光转向右侧二楼的杨澈,杨澈背对着她正全神贯注盯着台上的孙巍。她注视许久,才不舍地转向同样坐在三楼的纪濯,回道:“现在揭穿他对我没什么益处,还容易打草惊蛇。这么好的棋子,放到明年春闱科场里岂不更好?”

      侍女沉思一息,问:“此事是否告知二公子?”

      “杜诲刚刚之意,他已经发现了端倪。”李姈望着杨澈的背影,有些舍不得移开视线。

      睽违十余年,如今同居一座城,身在同一座楼中,却只能这么默默地看着。

      李姈注视着杨澈,没有注意到旁边纪濯的目光此时已经转到她的身上。

      坐桌对面的唐为谦好奇地道:“历来观文试的皆是文人士子,头一次见到女子,不知哪家贵女竟有如此志向。”

      纪濯笑了下道:“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唐为谦点点头,附和称赞两句,又叫来随从,让他暗中查问是哪个府上的贵女。

      纪濯阻拦道:“不必查问,一个女子面前来观文试,又有心隐藏身份,必然是提前做了周全安排,查问不出,反而唐突失礼。”

      唐为谦一琢磨是这个理,便作罢。

      与此同时,敬心阁的一间雅室内,秦戴川听手下的人回禀完聚贤楼中各处情况后琢磨几息,满意地笑道:“这么多人搭戏台,明年春闱这台戏必定精彩,咱们且坐等他们登台唱戏。”

      -

      高台上,孙巍已经论述完,喉咙哑得快说不出话来,身边的人还沉浸在他的一番论辩中,忘记给他递一杯热茶润润喉咙。孙巍只好抿了口早已凉透气的冷茶,紧皱眉头轻咳几声,这时身边人才反应过来,给他倒热茶。

      渐渐地,台上的李山长等人和举子们,台下的文人、官员们相继回过神,楼上楼下掌声雷动。

      “太精妙了!”许登云拊掌大赞,一脸崇拜,双眼睁得更圆。

      何庸也摇头感叹:“这一番言论下来,哪里还给对方出言的机会。”

      “正是。”裴松寿附和,“国子监只能从夹缝里扒了。”

      “文昌帝君附体了吧?”张淮已经看得傻眼了。

      楼中人人惊叹、称赞,无不佩服。皮崧毫不吝啬地对身边的诸位大人道:“孙巍胸有大才啊!这个年纪便有这等才学的,老夫这辈子总共也就见过两位。老夫必要将其这番精彩论辩上禀陛下。”

      其他大人随声附和,来之前他们对孙巍才学心中多少是怀疑的,如今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不得不信,赞道:“后生可畏!”

      杨澈的目光还定格在孙巍的身上未移开,准确地说是定格在他端着茶水的手上。

      宽大的袖子遮去大半个手掌,只露出几根半截手指,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视力竟然这么好,隔这么远还看得如此清楚。

      许登云发现杨澈呆呆地半晌不动,面无表情,轻轻推下他问:“子清兄可是身子又不适?”

      杨澈回神冲他笑了下:“是被孙公子才学折服。”

      张淮笑道:“能够让杨公子说出这话,孙巍这状元之才实至名归了,明春他若不能拿下会元和状元,真不公了。”

      杨澈点头:“真正状元之才啊!”

      楼中人此时全都议论开,无不对孙巍再次刮目相看。

      那些对孙巍才学存疑的人,这一刻也彻底被征服。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力压众人的论辩,岂能做得了假?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背后助他做这个假?

      重华书院弟子们脸上洋溢着骄傲神色,就连一直冷静的李山长此时面上也掩不住得意。

      这一场文试过后,重华书院在天下学子心中又上了一个台阶。

      而对面国子监监生们,有人面上露出钦佩,有人则一脸不服气。

      可孙巍之论,堪称完美,绝无可挑剔之处,他们想要从他的言论中找不足已然不可能。但孙巍已经把这个论题方方面面都讲到,精辟透彻,他们不是从缝隙中扒一些站不住脚的言论,便是拾人牙慧。

      这一场他们国子监已经输了。

      即便如此,他们还得咬牙上。

      国子监这边第一轮数人,只有涂缙言论能够从某个方面与孙巍之言匹敌,但终究片面了些。

      第二轮、第三轮下来,国子监都处于弱势,第二场的结果一目了然。

      周围原本还有想借此文试机会登台崭露头角的文人书生,此时也都识趣地原地待着,不上去丢人现眼。

      没人一争高下,这场重华书院与国子监共同举办的文试,最后以重华书院胜出结束。

      文试结束,天色已暗,楼中的伙计四处掌灯,围观看热闹的人在依依不舍中陆陆续续散去。三楼的李姈和纪濯等人已经提前先后从后门离开。

      聚贤楼大掌柜露面,在楼中摆下宴席,宴请今日到访的诸位大人、举子和文士们。说着便招呼主桌那边的皮崧和几位官员,又去请李骥和国子监的司业等人。

      楼下空地也开始摆上桌椅。

      杨澈望着孙巍被众人簇拥朝客厅去,心沉下去。

      不多会儿客厅那边传来阵阵笑声,楼中伙计开始忙着给各处上酒菜,花厅里的姑娘们也被叫去客厅相陪,琵琶声再次传来。

      许登云拍了下杨澈,他才回过神,手边酒盅已被斟满酒。

      张淮端起酒盏要谢他上次帮忙鉴画,他借口今日不舒服不能饮酒,张淮以茶代酒相谢。

      酒过三巡,客厅那边的琵琶声还未停,却见到孙巍在重华书院举子的搀扶下走出来,似乎身体不适,连连咳嗽好些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

      外面的天彻底黑下来,孙巍让同窗们不要相送,自己在孙家族兄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回去。

      杨澈也借口不舒服向张淮等人道了声歉意后先离席,走到聚贤楼门前,孙巍的马车已经驶离。

      张延跟出来,望向急急匆匆离开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孙家马车,询问:“要跟过去吗?”

      杨澈犹豫几息,道:“去大槐巷。”

      张延愣了下,跟着杨澈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地方住着何人。

      大槐巷靠近西市文墨街,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子,巷子很窄,马车不能通行。

      今日天气不算好,天上也没有月,巷子里黑洞洞,两边住户看家的狗听到巷子里脚步声狂叫。

      巷子很长,走到尽头拐了两个弯来到一个普通百姓家小院门前。

      院门上闩,院子很安静,透过门缝看到院子堂屋的灯亮着,屋门紧闭。

      杨澈在门前驻足,袖中的手掌攥紧松开,松开又攥紧,反复数次,手心紧张出汗,脑海中全是那只手。

      修长、骨节分明,麦色皮肤,指甲干净有竖纹。

      那只手太熟悉了。

      虽然小指处故意做了和孙巍相同的月牙形状伤疤,但那绝不是孙巍的手。

      孙巍的手虽然也细长,但骨节没那么分明,皮肤纹理没那么粗,他的指甲是光滑润泽的。

      他不愿相信,可亲眼看到那只手,看到对方的掩饰和躲闪,亲耳听到那些言论,他说服不了自己。

      他也不能说服自己。

      今日来的人可以不是孙巍,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他站在门前犹豫许久,敲门进去,如果主人不在,他想骗自己都骗不了。

      不进去,今日事就是一根刺扎会永远扎在他的心口。

      一阵寒冷夜风吹过,他脑海清醒,犹豫再三鼓足勇气抬手。

      手还没敲下去,院中的堂屋内忽然传出一声严厉训斥,是方鉴的声音,嗓音如常,无任何沙哑之音。

      杨澈的心跟着一震。

      透过门缝瞧见那个小弟子打开门,耷拉着脑袋从堂屋出来,走到院中转身跪下。

      方鉴拎着戒尺站在堂屋门前,指着小弟子教训:“现在就敢弄虚作假,用这些文章糊弄我,将来你还想干什么?是不是科场上还想舞弊!”

      小弟子吓得瑟缩,垂头抹着泪声音哽咽地认错。

      “今日我不重罚你,跪到鸡鸣。你给我好好记着,这是最后一次,再敢动此心思,我剁了你的手。”

      门外的杨澈望着堂屋门前逆光的身影,清瘦挺拔,准备敲门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慢慢放下,犹豫几息转身回走。

      堂屋门前的方鉴目光朝院门望去,握紧戒尺的手微微轻颤,缓缓转身进屋,跌坐在桌边,神色颓靡。

      杨澈走到巷口,张延压着声问:“你怀疑孙巍背后的人是方先生?”

      杨澈没说话,在巷口迎着冷风站了许久,回头再次望了眼漆黑幽深的巷子,不见尽头。

      上了马车后他才道:“今日我瞧见孙巍的手,那不是孙巍的手。”

      张延没听明白这句矛盾的话,当反应过来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今日台上之人是方先生?”

      杨澈脑海中又回想那只手,没有作答。

      张延恍然道:“难怪他今日装病,衣袍宽大是为了遮住身材,声音沙哑,是怕被听出来,早早离宴也是怕时间长了被发现。”

      杨澈拧着眉头惆怅未应。

      当街作画,杨宅替他画像,他仔细看过方鉴的手,和今日假扮孙巍的人几乎一样。

      上次李姈和他说查到有一个人只进孙府不出,但是查不出身份,现在不难猜测此人进府出府分别易容乔装,所以盯梢的人没有分辨出来。

      再回想这几个月,每次重华书院月评,或者文渊书铺模拟考卷出来,抑或者孙巍参加什么宴会,方鉴不是去庙里就是上门给别人画像,总之都不在文墨街字画摊,见不到人。

      今日才子齐聚聚贤楼,方鉴又未露面。那一番论辩,才惊四座,华阳还能有几人?这些人谁又愿意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替孙巍扬名?

      刚刚方鉴教训小弟子又恰恰是痛恨弄虚作假的话的话。

      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他难道不是猜到他看出了破绽会来求证而故意演给他看?逼他罢手?

      可他方鉴清楚地知道当年舞弊案自己父亲蒙冤而死,这背后与计昶和孙家有关,他该恨计昶、恨孙巍,他怎可与他们勾结,明知孙巍这一切是为了明年春闱,怎可相帮?

      他不知道方鉴想什么,要做什么。

      但此刻他知道方鉴一直看上去无欲无求是假的,他消失十多年,忽然现身京城,临街卖画,岂会只是混个温饱?岂会没有图谋?

      他只是不想与他来往,把他抛开不受连累。他同他一样,忘不掉也放不下当年之事,也承受不了父亲被怨泉下不安。

      是他太信方鉴,他说什么信什么,没有对他的话有任何怀疑。

      他心中郁闷烦乱,感觉车厢内空气压抑得喘不上气来,他掀开车帘吹着冷冷的夜风透气,也让自己脑子清醒。

      回到杨宅夜已经深了,明玕守在门旁,迎上来问:“公子怎的这么晚,大公子回来时询问了公子去向,小人瞧大公子脸色不高兴。”

      杨澈没心情在乎杨信情绪,拍了下明玕的肩头走进房中,坐在书案后继续想着此事。

      明玕察觉他情绪不对,张延搪塞道:“二公子今日累了,你先退下吧!”将人打发出去。

      同样回到公主府的李姈,刚准备歇下便有侍卫来报:“孙家的马车抄近路从小道回孙宅,孙巍在回去的途中病重昏迷。”

      李姈听到小道,明白对方用了障眼法避开跟踪的人,回孙宅的是真正的孙巍。命侍卫继续盯着孙宅。

      次日,皇帝听完聚贤楼文试情况后,当着众臣子的面称赞孙巍:其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堪当大用。连带把重华书院也夸赞几句。

      得知孙巍便是计昶的外甥,皇帝也未露出不悦,倒是问了句:“那个鉴画才子未有登台?”

      皮崧恭谨地回道:“许是听了孙巍之论后自惭形秽,不敢登台献丑。”

      皇帝默了两息,冷笑道:“到底是东江省解元,孟长垣的学生,才学还是有的。”

      皮崧听皇帝如此肯定,忙应是。

      随后孙巍状元之才的名声传遍大街小巷,满华阳都在称颂,沸沸扬扬。

      这一次再无人怀疑孙巍文章作伪欺世盗名,就连最初坚定认为孙巍作假的荆捷、阮楷等人都相信孙巍真才实学。

      没多少日京中的书肆便推出新书,一本是孙巍窗稿,一本是重华书院和国子监文会上的论辩,两本书皆卖得火爆。

      文渊书铺的钱掌柜有心,给杨澈送了两套过来。

      翻开孙巍窗稿,无论诗词还是文章,皆是最近几个月所作。

      与其说是孙巍窗稿,倒不如说是方鉴窗稿。

      杨澈这些天又去了几次文墨街,只有方鉴的小弟子林援在卖画。从其口中得知方鉴去城外玉泉寺参禅,要过些天才回。

      这些天孙巍一直卧病在床,闭门不出不见客,他派的人,李姈安插的人都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杨澈猜想这次方鉴应该是真的去参禅礼佛。

      再一次过去,杨澈见林援又在看书,摊位前也没客人,他同林援多聊了一会儿。关心地问起林援读书情况,给他讲了一段书,顺便考他学问。

      林援见杨澈好心好意,便很认真回话。杨澈发现方鉴这个小弟子年纪不大,学问不浅。虽未有参加童生试,但学问不在那些年轻的秀才之下。

      有此可见方鉴这么多年并没有弃文从画,而是二者并进。他能够在文试上有那番论辩也不足为奇了。

      同日,他又收到李姈让人送来的书信。

      李姈信中透露派人已查到当日文试上孙巍不是孙巍本人。

      他的心悬了起来。此事他让张延瞒着不许向李姈禀报,李姈竟已查出。

      他庆幸李姈只查到孙巍并非孙巍本人,并未有查出当日乔装之人是谁。

      数日后,张延送来一份请帖,是李姈明路相邀他去公主府鉴画。

      李姈喜欢字画,这是不少人知晓的。打着鉴画的名义,顺理成章,也的确免了别人怀疑。

      杨澈进京两三个月,真假画之事已经淡下去,他再没理由,也不该有理由推托,他该去见李姈了。

      彼此不该再活在彼此的书信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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